第十四章 西口光頭

頭天下暴雨,秧田裏又淹起了水,表哥在田角挖了個小水溝,把水排到下麵的田裏。沒放好久,武春榮就跑了過來,嚷嚷著排下的水把穀子給她淹死了。表哥用力跺了一下鋤頭,表示這點水再怎樣也不可能把穀子淹死,她是小題大做了,故意找事。武春榮指著表哥罵,李玉蘭趕緊上前解釋。誰也沒想到這本就平常的事,卻被武春榮說得那麽嚴重,灣裏就聽見武春榮罵咧。

表哥覺得這人太不講道理了,不是李玉蘭拉著,他就要給武春榮打去了。鋤頭都離地了,武春榮嘴硬,其實心裏怕了。不一會兒羅永福聞聲來了,把她撇到一邊,說人家的田在上邊,水不往下流往哪裏流,這點人情都不懂。武春榮一聽男人為別家說好話,一屁股坐在地上就不起來。羅永福出著粗氣,這婆娘出盡了洋相。

羅永福拳頭都舉起來了,劉輝當機立斷截下了他的拳頭,不然拳頭恐怕真的要落在她身上。劉輝此時起了很大的作用,在老師麵前,他們都變得恭恭敬敬。

劉輝把武春榮扶起來,所有人都看在眼裏,武春榮從來都沒有被一個人這樣對待,他文質彬彬,說話很有文化,聽起來就那麽好聽。羅永福的拳頭在半空七上八下,突然不知道放哪裏了。

這場糾紛勉強收尾,羅永福推搡著武春榮趕緊走,武春榮回頭想說把水給我喝回去,看在劉輝的麵子上又吞了回去。李玉蘭不想多說什麽,劉輝明白她現在的心情,李玉蘭給劉輝點了點頭。

最後一點穀子,在暴雨來之前收完了。劉輝把墊在肩膀上的毛巾拿下來,擦了擦脖子上的汗。羅江看到他肩上的淤青,跑回家拿了藥酒給劉輝摸上。李玉蘭很是愧疚,眼巴巴看著羅江馬馬虎虎的塗抹藥酒。

劉輝雖然沒有感覺疼,反而感覺很開心。他用手心給羅江擦掉額頭的汗。

許蓮英早就收完了,有事沒事跑來噓寒問暖,顯擺她家的穀子再曬一個太陽就能裝了。她醉臥之意不在酒,她很專注劉輝,長舌婦就是這樣煉成的,嘴皮翻得比雷陣雨還快,句句頂到人的心坎上。這感覺就像暴雨天,心裏堵得慌。

天熱得及其煩躁,表哥聽不下去了,爬上田坎,灌了半壺水下去。

“我一句話不說都渴得沒法,你一口水不喝都可以一直說。有那點力氣來田裏幹。”

她聽表哥這麽一說,不爽的頂回去,“我那有她能幹喲,一個人都可以幹莊稼,有些男人巴著巴著的幹,還怕幹不到。”她故意把最後那個幹說得陰陽怪氣。

李玉蘭聽出了意思,心裏憋著一團火,但又忍回去了。許蓮英故意說得很隱晦,“怕是心虛哦。”她補了一句。

“大妹,你不要在那陰陽怪氣的,一會兒不怕偏東雨打到你啊。”

“難怪最近神奇得,原來是有人幫到說話哦。”說時,劉輝走來。她嘖嘖的發出不屑的聲音,“又來一個,難怪。”

“大嫂你說些什麽喲,表哥他們隻是來幫忙的,你麽亂說。”

許蓮英倒是走了,李玉蘭的心裏很不是滋味。眼淚花兒在眼眶打轉,怕被人看見,便低頭鏟穀子。

你是娘的寶,喂你最甜的棗;你是娘的寶,穿最暖的襖;你是娘的寶,你走走跑跑。娘在後頭跑啊跑。羅江的小時候,李玉蘭常唱給他聽。哭得再凶,隻要聽到李玉蘭唱這歌,羅江就不哭了。現在她想唱給自己聽,淚啊,別輕易掉下來喲。

趙天宇坐在壩子邊的樹下躲著,一點也不想動,他除了背心短褲遮著的地方,其他部位都被曬得黑裏透紅。整個人都像魚塘邊的南瓜藤,焉了氣。

趙天宇的媽媽邢開慧,正用她厚實的腳踢著穀子,踢完一排,又轉身踢另一排。那雙腳像有了靈性,已不再是一雙腳,而是在行走與生存之間,對糧食最高的祭奠。同時指望著老天給點賞賜,也指望著她的男人能從銅錢堆裏找到金子。

鎮子東口臨街散布著一排服裝店,中間有著幾間館子。在此之前是供銷社的門市,現在已經看不出供銷社的興盛了,青磚牆上還釘著供銷合作社幾個字。

驕陽似火,隻有一把落地扇搖搖呼呼。趙樹海巴了一口煙,在煙霧裏瞅著錢就在眼前,大把大把的錢落進他的懷裏。躺在**的女人,眼裏放著光,在他懷裏畫圈圈。

楊梅小學讀完就走了,對她的印象還停留在紮著馬尾,穿件天藍色裙子的時候。

有天趙樹海去鎮上買煙,剛點上煙,就看見她進了對麵的服裝店,出來時兩手空空倒是啥也沒買。他當時還沒認出這個人是楊梅,隻是覺得她長得還可以,就多看了幾眼。

趙樹海抽著煙靠在商店門口的木門上,兩個人站在對街上下打量。楊梅試探著走過去,深思了好一會兒。沒錯,就是他,他那發際線豎著的小指那麽長的傷疤不會錯。

她試著說:“你是趙。。趙..”突然一下子忘了名字。

趙樹海感覺是有點熟悉,又記不得。著急的抓了抓頭。

“你是不是西口光頭。”

他睜大眼睛看著她,這個綽號連自己都快忘了,一語驚起夢中人。

八九歲那年,鬧幹旱,莊稼看著就要幹死了。村裏人就自發的挖土修水渠,從河溝引水到田裏。趙樹海跟羅家幾兄弟去河溝捉魚,結果為了一條魚爭了起來。不曉得是那個推了他一下,就把他推倒摔在了一塊石頭上,一看水被血染紅了,大家一哄而散。他把衣服脫下來,捂著傷口往家裏跑。從醫院回來以後,就見他剃成了光頭,包了一塊紗布。像個海盜。

西口光頭這個綽號就是那樣得來的,不過時隔那麽多年,他都很難記起這些事了。

“我是楊梅呀,你不記得了啊。西口光頭,你就是西口光頭。”他明白她是看見了他額頭的那道疤,有點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額頭。

“你是楊梅啊,我就是覺得有點麵熟。你變了好多,我都快不認識了。”他覺得她像換了個人似的,如果不是她自報家門,他硬是不會認出來。“好多年沒見了,你回來了啊。”

她儼然一笑,“咋個換了個人,我還不是那個樣子。你也變了很多,差點沒認出來。”

他手裏夾著煙,指了指東口那邊,“你還是住哪裏嘛。”

“沒住哪裏了,我住哪裏。”她揚了一下頭,趙樹海跟著看過去,她是搬到鎮上來了。

“出去那麽多年,找到錢了嘛,都搬到鎮上來了。”

“找啥錢喲。”

這個時候的西口光頭從下到上,都衝著一股銅臭味,她嗅到了春天的氣息。

這幾年,楊梅先是進了鞋廠,跟一個湖南人耍朋友,耍了兩年左右就扯了結婚證。就請兩桌人,都是廠子裏的同事和領導。

那年她20歲,男人25歲,結了婚馬上就要了孩子,婆家催得緊。她倒是生了個女兒,這一生就還要生一個。

她不想做一個生娃的機器,跟他生一個算對得起他了。因為這個原因就開始鬧架。他們住在廠工宿舍三樓,一到晚上男的拳打腳踢,拿到什麽就跟楊梅摔過去。楊梅就扯起嗓子吼救命,剛開始,隔壁這些同事還出來敲門勸幾句,後來大家都關燈不聞不問了。

鬧完架,還是睡在一張**。第二天楊梅的臉上就有幾道青,還是照常上工。

當時跟她耍得好的幾個姐妹就勸她跟他一起回湖南,然後再生一個就完了。她一直瞞著自己的父母,啥都沒說。

有一天正在上工,楊梅說肚子痛,就跟班長請假回宿舍休息。等她男人回家後,發現她的衣服鞋子化妝品都不見了,再看抽屜被打開了,裏麵的錢一分不剩。

他急忙跑到她的車間去看,找到班長和幾個要好的朋友,都說不知道。這下他才意識到她跑了,她跑了。

後來這個男人去廣州找她,最後也沒找到。這一跑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張紙條都沒有留下。

“叫我玫瑰好了,我喜歡玫瑰,叫玫瑰好聽。你叫叫,我聽聽。”楊梅躺在他的臂彎裏,嬌滴滴的讓他叫。

趙樹海像被玫瑰**的狼,霎時沒了狼性,伏在她的頭發裏叫她玫瑰。

這一叫,叫得楊梅淚眼婆娑,趙樹海慌了手腳,楊梅壓住他的胸口,讓他繼續叫她的名字。

“玫瑰玫瑰玫瑰…”

他的呼喊穿過隧道,她不斷的呻吟著喘氣,火車又一次將她帶到了天堂。翻山越嶺,她在他的身體裏找尋著源泉,以此澆灌饑渴的心靈。

靈魂在跳躍,恍恍惚惚,他們絞纏在一起。從過去到現在,他們沒有放掉一個間隙,把遺失的年歲都統統彌補回來。他不停的呼喊玫瑰玫瑰,仿佛那是一具新的靈魂,她又回來了,回到故鄉。與曾經年少的時光重合,她找回了自己。

這一點時間壓根就不夠,唯有深入她的體內才能看到她的心,他想得到她的心。她沒有製止,而是寵著他。

他夾著黑色皮包,抽著紅塔山,把花襯衫領子立起來,神清氣爽大步闊來。再重新走在大街上時,感覺腳下帶風。他走進一家水果店,買了香蕉蘋果。

趙樹海把水果放在玻璃櫃上,買了一包紅塔山,機槍不在家,出來拿煙的是張二嫂,趙樹海接過沾著麵粉的煙。他來到曬場,邢開慧蓬頭垢麵,滿身的灰,趙天宇一看爸爸來了,丟下簸箕就跑過去接過水果。

羅江墊著凳子,往風箱口倒穀子,李玉蘭戴著草帽,使勁搖著風箱。羅八皮火急火燎的把穀子刮成堆,武春榮扇著風跟羅八皮交代打穀子的事,羅八皮嘴裏叼著趙樹海給的煙,眯著眼睛使勁點頭。

老爺子在樹下躲著陰涼,熱浪翻滾,能聽見穀子跳躍的聲音。他眼角的皺紋猶如層巒疊嶂的梯田,深陷在山脊。飽含風霜雨露的吹打,烈日高陽的暴曬。腳板後跟深深的溝痕裏,有土有水有淚有汗。

他走過了七十多個年頭,早就踏遍了千山萬水,每一寸土地都在他腳下。漸漸的,他放慢了腳步,停留在至高點。眼裏沒有了光和水,被抽幹的魚塘,魚蝦成了太陽的獵物,無一幸免。

那塘裏沒有水,塘裏怎麽能沒有水,從古至今就沒幹竭過。老爺子說那塘便是眼,是一代一代住在這裏的人生生不息的源泉。趙樹海太不成規矩了,為了私欲胡作非為,他早晚會得到報應。

趙樹海才不管他老一套的說法,他承包了魚塘,魚即使死了,他也有權利支配這口塘。

老爺子的話不管用了,上一輩人的尊仰沒人去延續。隻有羅八皮在魚塘邊張牙舞爪的吼叫,“幹了,幹了。”

老爺子長歎一聲:“完了…”

塘裏的水放幹了,塘底的泥黑了,泥龜裂成一道一道的裂痕,地裏的氣放跑了。老爺子眼裏的光沒有了,他身上的氣也被放走了。那映襯在河裏的朝霞一下子就變成了吃人的雷光。

幹打雷不下雨,報應要來了,報應要來了。

老爺子站在山頂,看著那口塘水幹癟的樣子,心河也幹竭了般,沒有了餘氣。他想起曾經在塘裏遊泳的樣子,自由翻騰,清涼的水包圍著身體。群山明翠柳,塘裏無魚,塘外有姣。那可謂是一副名副其實的山水畫。可如今再看看,他背著手,搖晃著花白的頭。

他這一搖,全身都在搖,整座山都在搖。感覺地動山搖,山開始崩裂,石頭開始掉落。竹根被拔起,烏鴉倉皇而逃,天空一片落逃之聲,響絕於耳。

他重重的癱軟在地上,喘著粗氣,眼前發黑,伸手不見五指。耳鳴嗡嗡,那該死的烏鴉叫得人心發慌。此時他的周圍除了風勁狂妄的吹,和稀稀落落的雨,就隻有他在與天對抗。

難道老天要收回他的老命了不成,他的瞳孔睜得突兀,灰白的眼球看著天也是灰的,地也是灰的,人也是灰的。命數竭力。

他指著對麵山頭,就在秧田山頂上有塊墓碑。那是他老伴的墓,也是他親自選的安息之地,現在他決定世後就安息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