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收獲

第二天,天蒙蒙亮,李玉蘭把雞從雞窩裏趕出來,從屋裏挖了一碗玉米放在壩子。雞一擁而上,把正要去魚塘放養的鴨子嚇了一跳。

她邊走進屋,邊喊羅江起床。羅江嘟囔了幾句,揉著眼睛打著哈欠坐了起來。

“媽,幾點了?”

“快起來把火燒起,他們可能要到了。我去土裏摘點茄子回來。”

“媽,簸箕裏有茄子。”

他睡眼惺忪拉聳著頭,再一聽,幹柴烈火劈劈啪啪,沒有媽媽的回聲。

晨曦在河對麵,月亮退去,太陽剛起來。表舅扛著扁擔,脖子上搭塊汗帕子就進來了。李玉蘭趕緊出來迎接,飯菜都擺好了。緊接著幺舅也來了,提了個水壺。

緊跟著來的還有劉老師,劉老師的到來讓他們都很驚訝。他咯咯的笑了一下,有點不好意思。李玉蘭拍了拍圍裙上的灰,把他迎進屋。羅江去碗櫃拿了副碗筷,自己讓出了位置。他們草草吃了稀飯饅頭,就收拾東西出門了。

李玉蘭把竹筐擔子、鐮刀、水瓶、饅頭都放進鬥房。劉輝爭著去和表哥一起抬鬥房。她端著稀飯,羅江背著他的小背簍跟在李玉蘭後麵。

經過魚塘時才看到還有比他們更早出發的,隔的近的都已經開始割了。穿過竹林,便可看見山腳下低矮層疊的梯田,稻穗在清風的吹佛下,發出唰唰的聲音,讓人一聽就覺得踏實和飽滿。

天亮了,隱約可以聽見雞在打鳴,布穀鳥像在某處監視人們勞作一樣不停的叫著布穀布穀。

遠遠看去許蓮英勾著背,鐮刀在她手裏像長了眼睛一樣飛舞,稻穗整齊的馬在一旁。羅永興舉起穀子,用力在鬥房上摔打稻穗,鬥房裏已鋪了多厚一層。

羅永興家的上一塊是羅永福家的田,羅永福上一塊就是羅江家的田,連著兩塊都是,再旁邊是機槍家的。不過這個時候了也不見機槍來收。

劉輝挽起褲腿,一看便是沒有做過農活的人,細皮嫩肉的。表哥開玩笑說:“劉老師讓你來做這個活,簡直浪費了你的文采。讓人家曉得了怕說我們欺負文化人。”

劉輝推了推眼鏡說:“不怕不怕。”

“劉老師你來割,總比挑擔子好。”李玉蘭也不想他受累,但看劉輝的樣子一點也不讓輸。

“小看我了不是,就這樣安排,給我壓紮實點,一點也別讓著。”

幺舅已經下田了,他心裏在估算正午能收到什麽程度。劉輝正要下田時,表哥遞了支煙給他,他謝過沒接。

李玉蘭手裏握著一把稻穗,看著眼下的稻田,仿佛在祈禱上天的恩賜,能讓那蓬頭垢麵的日子能快些結束。

“那我們就開幹,我看中午太陽壓頂的時候,可以收一大半。”幺舅叉著腰用他過來人的經驗在說。

劉輝頭一回收稻子,倒也學得有模有樣。羅江在層疊的田裏尋找一個身影,他朝綠色的地方看,但放眼望去都是綠色一片,他分不清那綠和稻子的綠有何不同。但他知道羅八皮就在那其中,隻怪他太矮小了。

三言兩語,表哥把鬥房拉到田角,幺舅擼起袖子開始割。

羅江坐在田坎上,嘴裏叼著根穀草,看著山下層巒疊嶂的稻田,想著未來的日子。如果爸爸在家該多好,那打穀子的是爸爸,那挑擔子的也是爸爸。爸爸的身影散落在田間地裏,即使辛苦,他也覺得幸福。媽媽臉上也不再是苦悶,一家三口剛好可以配合得很好。趙天宇和周定山也不敢嘲笑他沒有爸爸。今年是糊弄過去了,那明年後年呢。他抓起一把泥土扔向遠方。

金黃的糧食在空中飛舞,她嘴角不由的上揚,不管多麽困難,隻要有滿盆的收成,一切都會過去。這喜悅來自土地底下的回響,是對勞作人最好的回報。她不必在日思夜想的擔憂,今年冬天總會熬過去。

她盤算著去年一挑田,收了200多斤穀子,今年看樣子應該也差不多,但願能更多吧。

李玉蘭朝發呆的羅江喊了幾聲,她給羅江裝了滿滿一背簍的穀子,他沒讓媽媽幫忙,而是自己背了起來。他快步的朝家走去,想著趕緊去曬場占位置,晚了怕沒有向陽的中間位置。

此時,羅江感覺腳下如風,跨過去的水渠就像懸崖,淌過去的水就像黃河,那感覺不擺了,現在誰喊他停下,他都不會停下。趙雪推開大門,朝巷子裏望去,明明聽見是羅江的聲音在唱歌,一眨眼就不見了。

羅江加緊步子,他已經甩開了劉老師一個灣,在他之前陸陸續續有好幾個人,他心頭一緊。

他穿梭在田坎上,路過的人都說羅江這娃懂事了,是個男子漢。他無心聽從他們的話,一個勁的埋頭小跑。他終於到了曬場,不過他不是第一個,中間位置被羅八皮占了。

難怪沒看見他,原來他早早就來占位置了,羅江顯然有些不開心。他好心找羅八皮,心想給他打個招呼,但羅八皮倒好,完全沒管羅江。

羅江把穀子倒在旁邊,然後用腳把穀子踢開,曬均勻。羅八皮倒是真沒管羅江,他三兩步挑著擔子走了,後麵的人也找到了位置曬好了穀子。羅江回頭再次確認了穀子已經曬好,又快馬加鞭的朝田間跑去。

表哥把穀籮上的繩子在擔子上纏了兩圈,然後拉了拉看結不結實,他一蹲下,小腿上就冒著青筋,血液膨脹。李玉蘭用手背摸了摸額頭的汗,直了直腰。幺舅來回翻著摔打稻穗,穀子一粒粒分開,鬥房裏的穀子堆起尖尖。他們都穿著長袖,以免穀草割傷手和腿。李玉蘭把穀子撮進穀籮裏,劉輝撩起衣角擦了擦臉上和脖子上的汗水,拿起扁擔掂了掂重量。

幺舅站起來笑劉輝說:“劉老師挑得起不,可不輕鬆喲。”

“你就少挑點,不要閃著腰,到時教不了書,我們還有責任啊。”

“我挑得起,你看。”說時,他一隻手握著擔子,一隻手撐著大腿,憋一口氣就挑起來了。

“耶,凶喲。”

羅江這時又跑回來了,滿頭大汗狼吞虎咽的喝了一大杯水,灑得比喝得多。

“老師你慢點走,田坎窄。”李玉蘭還是有點擔心這個從城裏來的老師,能否適應這重活。

許蓮英紮紮實實給羅八皮裝了一擔,羅八皮是有好重都能挑起來,這沒難不到他。你說他矮小吧,但他力氣不小。羅江看羅八皮起身了,他也催促李玉蘭快點給他裝。他要給他比賽,看誰更快。

太陽晃晃悠悠,桑樹成陰。中午簡單的吃了饅頭喝了稀飯,知了在頭頂嘰嘰喳喳的叫不停,蚊子隔著熱氣也來分一杯羹,專找汗臭的皮膚下手。幺舅和表哥脫去了長襯衫,光著腳,躺著在桑樹腳下。把草帽蓋在臉上,睡的吹胡子。

劉輝跟李玉蘭坐在另一顆桑樹腳下,兩人聊起了來天。他們好像每次碰見都有話聊,劉輝來這裏這麽久,還真沒和誰好好聊過天。除了學校的同學和校長,外人見的機會都少。

他和李玉蘭聊天,總覺得李玉蘭能讀懂他的意思,有些話不用說太明,她也似乎能懂。這是劉輝覺得欣慰開心的事。

許蓮英在曬場碰見武春榮,趕忙把她拉到陰涼角嚼舌根,神神秘秘。

武春榮聽不得龍門陣,放下鋤頭細細聽許蓮英說。

她張望一下四周,確定沒人了再說。“大嫂我跟你說,你先不要講出去。”

武春榮一聽,趕緊捂著嘴,許蓮英揮了一下手,意思讓她別聲張。

“我覺得八九不離十,很有可能,你注意點看,我絕對沒有亂說。”

“你怕真的不要亂說,這個…曉得了怕要出大事。”

這兩個女人就像得到天皇老子的密令了一般,得意的露出狐狸尾巴,想大鬧天庭。她們蒙著嘴表現出驚訝惋惜,心裏實則在偷著樂,等著好戲開場。

烏雲在太陽眼皮子底下,狐假虎威,又不敢跟太陽鬥,出來飄了幾時就散了。

羅老爺子坐在曬場邊,觀天測雨,看著烏雲散去,緊鎖的眉頭也散去了。雨不會下了,真要下起來,他就會大喊一聲快收,快收!

老爺子脾氣很倔,平日很少下山,兒女的好歹他很少過問。分家後,他就要求這幾個兒子每家每戶,每年不管天災人禍,都必須分三十斤穀子給他。

七八月間看不見太陽,隻感受到汗水不停的流。中午最熱的時候,他就會在他兒的田間轉悠,不時折幾顆穀子在嘴裏嚼,他一嚼就知道什麽時候可以收成。

兒子們像螞蟻搬家一樣的來來回回,他心裏就很樂嗬。一年的收獲就在這個時候,分給他多少隻是當年分家的一句話,幾個兒也每年給,看他們給米時的樣子就知道誰家好誰家歹。

“你看江娃兒好勤快,都能抵個大人幹活了。”他說這樣的話,心裏其實不是滋味,自己的兒不爭氣,讓一個婆娘娃兒拋頭露麵。

那個劉老師年輕有為,有知識,有文化,受到很多人的愛戴。就是感覺最近跟這個村走得很近,來來回回看到好幾次穿過竹林,走向灰色的天梯,步入另一個世界。

他和這個村子格格不入,他不穿背心,隻穿黑皮鞋,而且不管路上有多少灰,他的鞋永遠是幹幹淨淨的。他的出現打破了黎明破曉的寂靜,驚起塘下魚群的搖擺,雞鴨成群伸著腦袋望著他嘎嘎叫。

他總是彬彬有禮,對人和氣,是小孩子的好朋友,很遠看見了就開始喊老師,然後朝他飛奔而去。

羅江很喜歡劉輝,他扶著羅江的肩膀,為他講題時,讓羅江感受到了心裏的一股熱流。有點像媽媽手中的線團,一圈一圈從指尖繞過,然後越來越大。

老爺子就看著劉輝挑著擔子走進曬場,然後用竹耙子把穀子刮開。羅江站在旁邊教他如何將穀子和穀草分開,劉輝取下眼鏡,撩起衣角擦了擦額頭和臉上的汗。劉輝眨巴眼睛眯著眼看了看頭頂的太陽,刺眼的光啊,照在羅江這個孩子的身上,讓他的樣子看起來是如此的讓人憐惜,更顯得他是多麽的懂事。可他這個年紀怎麽能跟懂事扯上關係呢,他那雙瘦小冒著青筋的手,應該握著筆,寫他最美好的句子。

可這太陽啊,不懂人情世故,滿足了莊稼,卻滿足不了那位站在田裏,使勁摔打穀子的女人。她的內心同樣的渴望著,但又像烈日無聲又無息。

許蓮英吼叫羅八皮,喊他跑快點。周定山也跟著喊,吼他不說,還用棍子打他的背。羅江坐不住了,跑上去逮住周定山的棍子,想給他幾拳,看到另外還有人就忍住了。周定山仗到人多,蠻橫無理,他們這樣對羅八皮都很正常,也沒人會因為他的年齡和輩分而說什麽。當然隻有羅江會很在意,雖然平日裏他也會欺負羅八皮,但絕不會這樣對他。

劉老師沿路遇到同樣挑著稻子的人,他們彼此在狹窄的田坎上相讓,眼神裏都有分不自量力的意味。

劉輝對羅江的親昵和關心,自然得不能再自然了。但在他人眼裏,沒男人在家,母豬都要翻圈。

婆婆媽媽的閑言閑語開始流傳,傳啊傳啊就變味了。母豬翻圈的故事越演越烈,連林子裏的鳥都開始亂叫起來,烏鴉飛過,蜻蜓在田野上亂串。

雷陣雨要來了,人算不如天算。老爺子急忙站起來,指著遠方。許蓮英鎬起方鏟,批捕翻天的開始鏟。手忙,嘴也不歇空,罵羅永興曉得要下雨怎麽不曉得提前收。羅永興罵回去,這天又不是那個說了算,誰又曉得好久下雨。

“你個瓜婆娘,幹就是,不幹就等穀子生芽。”

雨就差臨門一腳,羅永芳喊周定山去幫他二舅媽家收。

幺舅和表哥抬著鬥房回來,一身都被淋濕透了,褲管上的泥巴順著雨水流到青石板上。穀子全都收進了家裏,幸虧劉老師幫忙,才幸免於難。

涼風習習,炊煙在星空下嫋嫋,勞作一天的人們漸漸平息下來。雞鴨在圈裏撲哧打鬥,好一會兒才聽清蛐蛐是在門縫裏叫。

曬場又恢複了平靜,趙雪家的黑貓還沒回家,匍匐在草叢找耗子,眉間兩束藍光咄咄逼人。

李玉蘭送劉輝到村口,除了感謝不知道說什麽好。劉輝打住她的話,不想那些枯潰的話從她口中說出。李玉蘭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

劉輝注意到她手臂上劃傷的傷痕,怎麽連稻草都欺負她。他指著她的手臂,她急忙用手捂住,是不想讓別人看見那些劃痕。

她是堅強的女子,又怎麽願意讓人看到她身上的軟肋呢,不能,她牽牽衣袖。

即使是黑夜,他依然能看清她的輪廓。額頭冒出的汗珠,曬得嘿呦的皮膚。她的衣著裏有不同尋常的氣質和女人味,感覺她不屬於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