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
在一道盈光流轉泛著森寒紫氣的光弧劃破夜幕的瞬間,鮮紅的花轎支離破碎,零落的紅布與漫天的雪蝶簇擁著倒飛出去的蘇琬琰,她麵色微微蒼白,一身青衣鼓**,足踝手腕瓔珞敲擊,微弱的鈴音卻轉瞬被風雪吞沒,一道紫光始終如影隨行,離她眉心不過三寸。
褚浪刀,沈從眉宇間閃過焦灼,慌忙祭出兵器分占左右兩路,試圖去截住那年輕女子的攻勢。
突如其來的變故後,雪中驛陷入了死寂,人人麵色鐵青,心弦繃到了極致。越淩雲怔怔看著屋外的光華一片,喉結上下滾動,聲音已經發飄,“夜雨令,是沐……沐青。”
楚婉歌手腳冰涼,握著月影劍的手,指尖用力到發白。一個人能將氣機內斂到那種地步,她完全無法將眼前每一招每一式都是冰冷至極殺氣的女子,與方才挺寂寞的趴在桌上的年輕人聯想到一起,因為那個年輕人身上透露的甚至是一絲死氣。
先前那個一錘子砸翻夜雨樓樓主所趴桌子的愣頭青此刻驚得滿臉滿身都是汗,悔得連腸子都青了,恨不得剁了半個時辰前自己掄鐵錘的手,暗暗發誓要是踩了狗屎運能順利從藜洛克出去,管他什麽異獸之卵,之後一定洗心革麵重新做人燒香念佛吃他一輩子素。
楊山支躲在門簾後麵,吞咽了一口口水,他這段時間雖然混跡到了王朝最邊境,對江湖中事說不得了如指掌,卻也是略有耳聞。
他望了眼在眾目睽睽下被摘去頭顱的四名男眷,身側一麵白玉鑄就的令牌,上刻——當一切冰消雪逝。其下還有一群小字,像是幾個名字,楊山支離得太遠,看不清楚。這便是令中州人聞風喪膽的夜雨令。
作為當今獨領**的殺手組織,夜雨樓的一切都像個未知數,這個組織沒有固定的根據地,看不出成員的武功路數與深淺,甚至連規模大小體係設置都不清楚,也許爛大街的小乞丐都可能是這個組織中有頭有臉的大人物,而唯一能確定的卻是這是一個‘有錢能使鬼推磨’的組織。隻要財力足夠雄厚,夜雨樓可以受雇明著暗著解決掉所有刻在夜雨令上的名字。
而其中能讓夜雨樓的樓主親自出動的刺殺……楊山支下意識抬手蹭了蹭鼻子。
屋外那場幾乎是一邊倒的廝殺還在繼續,沈從褚浪刀拚盡全力護主,可蘇琬琰一身青衣已然血跡斑斑,幾乎每一步動作裏身上都會多幾道血口,她麵如死灰,招式間已全無章法,純粹靠著一股意念支撐,沐青嘴角卻勾起冰涼的笑意,她並不急著殺她,而是像在挑逗一隻無路可退的小獸,從它垂死掙紮的困獸之鬥中找到樂趣。她甚至不屑於去看沈從褚浪刀來勢洶洶的進攻,因為,他們根本連她的一片衣袂都碰不到。
很多人懷疑夜雨樓與玄冥有關,其樓主沐青可能來自影州。因為她以一身神功出現在人們視線中的時間太短,隻用了三年卻驚豔了整個武林朝堂。她殺人手段全憑喜好,或許一擊斃命給人一個痛快,或許精心設一大局享受羊入狼口的過程,她曾孤身一人在千軍萬馬之中斬下敵將頭顱,也曾深入皇城禁宮,飛揚跋扈鬧得禦林軍,禁軍人仰馬翻,可最終刺殺的目標隻是玄宗身邊的一個老太監。相傳玄宗正是因此事嚇得一夜白頭,從此深諳‘人生得意須盡歡’的道理,漸不理朝政,荒**於美色。
見過死於沐青手中的人,都說她用的是劍。可楊山支卻看到她手中自始至終握的是一柄紫黑色的簫。
漸漸地許是玩膩了,沐青橫轉骨簫,直刺向蘇琬琰的心髒,虛空皆是從骨簫孔洞釋放出的縱橫劍氣,蘇琬琰退後兩步萬念俱灰,卻在此時沈從縱劍直上,大喝一聲:“小姐快走!”他雙眼通紅,濃鬱的幾乎滴出血來,五官扭曲變形,一道道明暗變化的光自他身上閃現。
蘇琬琰立時明白了沈從竟是要行爆血之術,淚水奪眶而出,她還來不及出聲便已被褚浪刀拉了開去。
沈從順勢撞進了沐青懷裏,‘砰’的一聲巨響,爆裂成了無數碎肉,鮮血如雨飛濺,百草門有藥人自小以身體為爐鼎練藥,血內常含有劇毒。沐青被這瘋子的自爆阻了片刻,順手從雪中驛抓了兩個人扔到半空替她遮擋住一蓬蓬的血霧。那些淋到沈從體血的人落在地上,哀嚎著抽搐了幾下,立時便萎縮成了一具具枯屍。
沐青不見了蹤影。
像是有一根弦斷了,江湖群客顫顫巍巍的坐回椅子,目光呆滯汗透重衣,竟毫無劫後餘生的喜悅感。
後半夜過去,雪勢漸小,楊山支招呼著三兩散去的江湖客,並將那多出的幾具屍體做了簡單清理。
他從前堂轉回內室,冷不丁被出現在他身後的素淨女子嚇了一跳。“姑奶奶,你還敢回來啊!”
那女子披頭散發,滿麵憔容,青衣染血,楊山支聽得出來,她的呼吸已然亂了。“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蘇琬琰衝楊山支虛弱的笑了笑,隨後找了個稍慰幹淨點的地方坐下閉目養神起來。
楊山支順著蘇琬琰進來的後門望去,一路上鮮紅的血刺得他頭皮發麻。他走過去抬腳踢了幾塊雪蓋住了蘇琬琰留下的血跡。
“你見過唐岐,唐哥哥嗎?”蘇琬琰忽然抬眸看了他一眼,那帶著期盼的模樣說不出的惹人憐惜。
“沒有。”
蘇琬琰眸中的光一下子黯淡了下去,露出了一個苦澀酸楚的笑容,“我真傻,要是唐哥哥在這,怎麽可能讓我受那妖女的欺負?沈大哥也不會因為我……”她語聲一哽,說不下去了。
那日夜裏,蘇琬琰傷勢漸重,在這極北苦寒之地起了寒熱。楊山支隻好連夜趕去臨近的小鎮買些止血化寒的藥。
歸途之中,隱約聽到了什麽聲音,他借著雜草的掩映,看到了沐青與靠在石頭上喘著粗氣的褚浪刀。
紫光電閃,褚浪刀的右耳朵被割了下來,他怒目圓睜,捂著鮮血淋漓的右耳,喉嚨發著負傷野獸般的嘶叫。
楊山支倒抽了一口涼氣,不敢作聲。
“說,蘇琬琰去哪了?”沒有一絲溫度的語言就如沐青的人一樣冰冷。
褚浪刀怒目圓睜,咬緊牙關不說話。
沐青冷笑了下,抬手又削去了褚浪刀左手五根手指,“我看你能硬氣到何時?”
褚浪刀痛得幾乎要暈去,兩隻眼睛深深凹陷進去,“沐青,你喪盡天良,不得好死!”
“我也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沐青不以為然的回了句,將簫管一點點插入褚浪刀的第五節肋骨附近,這一插的位置恰到好處,既避開了所有致命的穴道器官,又讓體內的血源源不斷的通過簫孔流出。
眼睜睜看著生命跡象的流失卻無能為力,這是最容易摧毀一個人意誌的死法。褚浪刀那橫亙大半張臉的刀疤在黑夜下散著詭異的光,他抬頭看著沐青,“讓老子做個明白鬼,是哪個王八蛋要殺蘇小姐?”
沐青搖了搖頭,卻彎腰在褚浪刀耳邊說了句別的什麽,一時間褚浪刀睚呲欲裂,滿腔怒火幾乎要噴薄而出,但很快他仰天狂笑了起來,那張醜陋的臉說不出的猙獰,卻滿是悲哀與痛苦。“蘇小姐,回雪中驛了。”
楊山支渾身一震,他連退了幾步後,迅速轉身往雪中驛奔去。
身後,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響徹冰原。
沐青麵無表情的將插入褚浪刀身體的骨簫往裏推了點,隨後扭了幾下,緩緩抽出。
褚浪刀一瞬間仿佛一頭沉睡中被喚醒的獅子,他瞪著沐青的雙眼充滿著不甘與憤怒,但最終布滿血絲的眼睛在一點點黯淡下去,你說過不會殺我的,你說過不會殺我的!
血珠一點點滾落,紫晶簫管瑩然如舊。
楊山支趕回雪中驛的時候,蘇琬琰已經不見了蹤影,他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微弱的油燈被倒灌進來的風雪吹滅,沐青來得好快,他還來不及作出反應,凜冽的劍氣已將他兜頭包住。
“蘇琬琰呢?”沐青向來冷淡的語氣裏此刻已多了些許慍意,她已經厭煩了這一整夜貓捉老鼠的遊戲。
“蘇琬琰……在,在那!”楊山支煞有其事的往沐青身後一指。
沐青怔了下,反應過來時,楊山支已經跑遠。她眉宇間凝聚起殺機,紫光若蛟龍出水就要給楊山支一個透心涼。
不知是她的錯覺,還是有什麽東西暗中阻了下,她的劍路滑開了他致命的心室,貼著他的後頸切開了下頷,留下一蓬綻放的血花。
骨簫倒飛回她的手裏,身後忽有罡風四起,她麵色一沉飛快轉身與形如鬼魅般突然出現的身後之人對了一掌,二人同時倒退數步。
沐青不動聲色的在男人遮住了整張臉的鬼麵麵具上盯了一瞬。
男人寬肩窄腰穿著一身黑袍,兩邊長長垂下的鬢發,半黑半白,聲音有些許沙啞,“沐姑娘如此弑殺,不怕將來遭天譴嗎?”
沐青暗暗調勻在方才交手的那一掌下紊亂的呼吸,冷笑道,“我手上早已染了許多血,多幾條,少幾條,又有什麽分別?大道無情,眾生如一,在沐青看來,天地人神,皆可殺。”
男人忽然長笑,笑聲中有譏諷又有同情,“天地人神皆可殺,樓主好狂妄的口氣。越是自負之人越是可悲,因為他所能負的是他唯一擁有的東西。”
“敢問閣下身份?”
男人笑了笑,沒有說話,隻是將一個黑袋扔到沐青麵前,袋口微張,隱隱可見黃金流光溢彩,“這袋金子用來買蘇琬琰的命。你可以滾了。”
沐青嗤笑一聲,“中州有人出錢要蘇琬琰死,現在又有人出更多的錢要蘇琬琰活。可惜……做生意得講究長遠的利益,總得有個先來後到,沐青既然先收下了那位公子的萬兩黃金,隻好,讓蘇琬琰先死一次了。”
男人戴著鬼麵,看不出神情,聞言隻是淡淡道:“蘇琬琰你殺不了,我給你三日時間好好調息,三日後,秦王陵,你我正大光明較量一場,你贏了,我不再幹涉你要殺誰,輸了,不要再出現在中州。”
“好,一言為定。”沐青挑眉道。
直到鬼麵男人徹底離開視線,沐青秀眉輕擰,不再隱忍某種痛楚,她擦去了嘴角沁出的殷紅血絲,眼中露出譏諷,“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