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這個世上的女人,在楊山支眼裏,就分為兩種,一種是身嬌體柔易推倒的,一種是頂了張再漂亮的臉蛋,也無可救藥的。沐青顯然是屬於後一種。

二十二歲的楊山支,長相算得上英俊,穿著算得上講究,臉上永遠都掛著懶懶的笑,連不笑的時候都似帶著三分笑意。

那種漫不經心的痞氣與裝出來的金玉在外成功吸引了不少年輕姑娘的回眸,但一瞬的心動過後也就不了了之了,因為楊山支有一個最大的毛病,那就是,窮。窮得連叮當響的銅錢板子都沒有。

時值天寶十四年,傭兵邊陲的安祿山與宰相楊國忠之間的爭權奪利越演越烈,邊境戰亂不斷,身處長安的百姓卻尚未意識到苦難的逼近,玄宗忙著一騎絕塵搏美人一笑,長安街市熙熙攘攘如舊。

鬧市的一隅,楊山支慵慵懶懶的靠在躺椅上曬太陽,視線隻時不時的往正在烈日下擺攤賣字畫的白衣女子撇去。

女子雙瞳似剪水,與滿臉堆笑格格不入的是眉宇間隱藏起來的一絲清冷。“先生一看就是行家,準備入手這幅‘多寶塔碑’的臨摹帖嗎?”女子來了興致,對擺攤大半天好不容易停下光顧生意的客人發起了攻勢。

青衫書生雙手背後,細細品味著墨紙,嘴裏念念有詞,“結構嚴密,點畫圓整,起筆和收筆有明顯的頓按,方圓並用……嗯。”他點頭讚道,“細節仿的不錯!”

“楊哥哥的手藝無人能及!”女子笑得春風滿麵,仿佛看到希望曙光,“不知先生願意出多少銀兩?”

聞言,青衫書生奇怪的看了眼女子,隨後右手折扇在左手掌心一敲,灑然笑道:“在下身無分文。”

“……”女子的臉色一瞬間沉了下去,卻很快在身後楊山支投來的兩道剮人目光下硬生生回暖,衝著青衫書生綻放了一個甚甜的笑容,“先生慢走,歡迎來日光臨。”

楊山支頗為滿意的收回目光,順手將蒲扇蓋在臉上遮陰,算來把這丫頭帶在身邊也有小半年了,還別說,這小半年靠著她一身神力真還賺了不少錢,從北域邊境一路摸爬滾打到長安城,隻可惜自己是個沒錢喝水有錢喝酒的命,銅板在兜裏一個時辰都待不住。

最開始帶著她一路賣藝,什麽胸口碎大石,頭頂大缸,刀槍劍戟斧铖全往她身上招呼,每演一輪下來總能收一盤子的銅板,直到有一次自己一個分神沒看住她,沐青一拳將一個倒黴催的不肯賞錢的兄台打得五髒六腑全部移位,倒把賺的大半銀子都給賠了出去。

後來,經道上認識的一個兄弟介紹進了臨近小鎮的衙縣當差。自己充分利用了沐青武功高強的特點,但凡飛賊殺人犯流寇胡人全差遣她去抓,果不其然,一抓一個準,但抓回來的基本上不是屍體就是奄奄一息的殘廢。於是,自然而然的,這份差事在半旬後丟了。

楊山支閉目思索,斜挑的雙眉緊皺,忽然意識到這丫頭其實也沒給他幫上多少忙,除了年初那次帶他飛簷走壁成功潛入蘇州的妙絕山莊,看了好幾本武學秘籍順帶一本春宮圖。

沐青在攤前來來回回的忙,烈日的燒灼下,不一會兒便香汗淋漓,濕漉漉的衣服貼在身上,輕盈曼妙的體態若隱若現。楊山支卻十分愜意的享受著日光浴,在極度放鬆的狀態下,他習慣性的喜歡摸下巴,感受著那些沒剃淨的細碎胡茬摩挲指腹,一路向下,手感卻最終毀在了一條自下頷延伸到後頸,足有寸長的疤痕上。

每念及此,楊山支總恨得牙癢癢,他和沐青之間最大的嫌隙莫過於這道差點毀了他引以為豪了二十餘年英俊容顏的傷。可老天爺最終給了他報複的機會。

半年前,他初遇她的時候,漫天雪蝶紛飛。

中州各大江湖勢力,名門豪族幫會密教因異獸之卵現世的傳聞,各派精英趕赴藜洛克雪脈爭奪秦皇陵出現的黑莽之卵,道教經藏中提及始皇帝祭獻親子性命孵化龍之卵維係國統千秋萬代,山南道武當也因藏有牛之卵,開宗立派,千年不朽,更有蜚語不脛而走,江湖中的幾大門派勢力皆是因為得到異獸之卵相助而迅速崛起雄踞一方。

因而,此次黑莽之卵現世的風聲一起,除了一些懷疑消息真假的理智派,各方勢力皆爭先恐後的湧來,人人蠢蠢欲動。

雪中驛,從未有過如此多江湖客。那時楊山支正混跡在北域邊境,為了生計做一個跑堂小二。

天已經完全黑了,大雪依舊不止。

本就狹窄的小店前堂擠滿了人,三兩一張桌,滿屋熏烤的鬆油味,靠裏一張偏僻的小桌上,趴著一個身形稍顯瘦弱縮在寬大灰袍中的年輕人。

人跡罕至的藜洛克忽然湧來了幾十個氣度不凡的江湖客,楊山支是有眼力見兒的,隻做了簡單的招待後便安靜的退到內室,隻留下幾盞油燈搖曳著微弱的燭火。

夜深,不知道發生什麽,可能是因為意見不統一,幾個小幫會之間爭吵起來,同行的幾十人中有兩名峨眉弟子,峨眉派向來自視清高,那一男一女麵色雖不好看,卻也不屑加入這亂局。

後來,衝突越演越烈,狹窄的前堂竟時不時閃過刀光劍影,楊山支隻隱隱聽到諸如‘唐門’,‘異獸之卵’,‘夜雨令’的零星措辭。一柄鐵錘‘轟’的一聲砸翻了一張桌子。

原先趴在那的灰衣年輕人似是被驚醒,懵懵懂懂抬起頭,尚不知道發生什麽便又被亂局中的一人撞到,踉蹌幾步才站穩,睡眼惺忪。昏暗的油燈下有幾縷青絲自那兜頭蓋住的寬大灰袍中散出。

“都是些上不了台麵的粗人,兄台別介懷。”峨眉楚婉歌低聲說了句,將那不知所措的年輕人往身邊拉了點,示意他坐下。

年輕人神色間甚是清冷,隻微微側頭看了眼楚婉歌,目光再一次遊離開,宛若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重新坐了下去,又趴在桌上睡了。

半個時辰後,約莫是也覺得方才爭論的話題索然無味,鬥聲漸止,各路幫眾皆坐回了原來的地方,開始三三兩兩拿出墓穴地形圖,研究起秦王陵的構造與黑莽之卵的具體方位。

長夜漫漫,三更時分,擋寒的門簾忽然掀開,一陣風雪卷入,有兩名男子當先走進雪中驛,靠左一名劍眉星眸麵容俊秀,背後負一柄古劍。右路一名滿臉肥膘,大腹便便,咧著一張驚世大嘴不停在笑,一道幾乎橫亙了大半張臉的刀疤在那無聲的笑意中扭曲變形,說不出的猙獰可怖。

“褚浪刀!”事實證明,太具有特色的其醜無比也是有好處的,雪中驛裏不少人一眼就識出了胖子的身份,借著他的光,連帶著旁邊的俊秀小生也道出了名號,“喲,這不是玉麵狐公子麽,百草門什麽時候也對異獸之卵有了興趣?莫不是這冰天雪地的北域邊境長出了什麽奇花異草供貴派下藥?”

說話者是鐵手幫的劉恒。

所有人的目光皆被門口的二人吸引,誰都沒有注意到偏僻一隅,年輕人慢慢直起了身子,晃動著手裏的酒盅,眼中有一絲淒然。

褚浪刀冷漠看了眼精瘦的男人,沈從卻一拱手,笑容清雅的回應,“異獸之卵現於秦王陵,此消息空穴來風,莫說百草門對此物不感興趣,便是感興趣也是不信的。”雲淡風輕的說完,沈從並沒有看雪中驛數十名江湖客臉上或陰或晴的神色,有些媚人的桃花眸子斜挑,“百草門此行北域,是為了給小姐提親。”

在驛中江湖客還雲裏霧裏摸不著頭腦時,更加匪夷所思的事出現了,冰天雪地裏四個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白衣男眷抬著一頂大紅花轎向雪中驛款款走來,那一種紅白顏色激烈的碰撞與夜裏男眷身上散發的陣陣陰氣,讓楚婉歌幾乎就要以為自己撞鬼了,她不自覺地往越淩雲的懷裏縮了縮。

沈從嘴角一勾,揮了揮手,四名男眷將花轎放下,並將聘禮卸了下來一股腦全堆進簡陋狹隘的客棧裏。金碧輝煌的與這雪中客棧格格不入。

“蘇琬琰,百草門第二十八任門主蘇梓涵之女,長相不差,性喜靜,賢良淑德,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醫術不錯,武學尚在努力,經大祭司親口承認,生辰八字與唐門唐岐甚合,特此不遠萬裏翻越重重艱難險阻從雲夢澤趕來藜洛克,正式向唐哥哥求娶!”花轎之中,有幹脆利落的女聲穿透風雪聲清楚落入每個人的耳中。

江湖群客麵麵相覷,自沈從褚浪刀進來後寂靜許久的雪中驛終於爆發出**。

這間人跡罕至的小客棧裏竟然有唐門的人,他們怎麽不知道。唐門近百年憑靠暗器,毒藥,奇門遁甲三絕迅速崛起,雖比不上已立派千年的武當底蘊深厚,但隨武當名宿涉足江湖越來越少,近幾年唐門已隱有稱雄武林之勢。

來此的江湖客中除了峨眉派的越淩雲,楚婉歌,其餘幾乎都來自說不出名字的小幫派,越是根基不穩,便越覬覦那些一步登天的捷徑,無論這條捷徑最終通向哪裏。

楚婉歌極為擔憂的看了眼身旁的越淩雲,越淩雲目中卻漸露警惕,他可以確定這間客棧中並沒有唐門的人。

雪中驛不大空間中的氣機忽然起了難以覺察的微妙流轉。

門外風雪越發淒迷,在涼風掀起花轎紅簾的刹那間,越淩雲呼吸一緊,手中鴛鴦雙劍之一的光華劍毫無征兆躍出劍鞘錚錚謫鳴。同一時刻,江湖群客手中兵器無一例外皆產生共鳴。

所有人的眼前像被雪花迷了一下,恍惚中,似有一人以快到不可思議的速度掠過,兜頭蓋住的寬大灰袍滑落,一頭青絲紛揚灑下。

感受到不同尋常的冰冷殺氣,所有人猛然抬頭,隻見那四名白衣男眷身形僵硬,一條猩紅血線緩緩出現在每個人凝玉般的脖頸上,隨後他們的頭顱無力的垂下,骨碌碌滾落在地。

而沈從手中還握著那柄尚未來得及出鞘的古劍。

當一切冰消雪逝——夜雨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