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上

讓唐秋遲活著吧。

他在心底無聲地呐喊著。

可是鮮血依舊靜靜地流淌,死亡的陰影依舊層層疊疊地籠罩著他們,沒有一絲的變化。

天地靜謐,萬物無聲,一切如常,仿佛整個世間,沒有一人聽到唐餘的心聲。唐餘癱倒土地上,無聲地看著唐秋遲的背影。他還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麵,是在他很小的時候。那個時候他還很孤獨,雖然很孤獨,卻有孩子般的倔強。所以哪怕真的很孤獨,也不會對別人希求些什麽,寧願扮一個惹人討厭的小鬼,也不想露出絲毫的弱勢。那時候唐秋遲的親生父母雙雙逝去,便被族內家長過繼給了他父親。他們初相見的時候,唐秋遲一副非常興奮的樣子,狠狠地拽著唐餘的胳膊看個不停,又不停地問這問那。唐餘和父親的關係不親厚,所以對這個突然而來的弟弟自然也是冷漠的很。可這唐秋遲可能就是天生少了一根筋,對著唐餘的冷臉沒有絲毫被打擊的感覺,仍舊是興致勃勃地纏著他,久而久之,他也就任他去了。那時他就想,這個人是缺跟筋的,可是當他看到唐秋遲偷偷躲在角落裏抹眼淚的時候才知道,這個小小的人兒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那麽無憂無慮,他其實什麽都知道的。

從那一天起,千仞峰上又多了一個孤客,這萬千風景便不再是唐餘一人獨賞。獨秀峰上,他們從子夜爬到五更,隻為第一縷陽光照拂於那雲海時的心馳神往。棋盤山間,以這四十餘座孤山為弈,在群山之間嬉戲。他們去聖泉,一人帶著從遙遠江南而來的第一批新茶,一人帶著茶具一套與垂竿一根。秋冬時的情人穀,漫山遍野沙棘果紅透,與那滿天飛舞的白雪交相輝映,就算是不言不語,不做任何事,也是極好的。從蘇州回到八台山的時候,唐餘自然毫無疑問地吃了一頓毒打,他晚上睡不著,索性就不睡了,趴在木牛流馬上出了門。他有傷在身一個人難以操作,慢悠悠地走了好一會兒,也沒走多遠。正打算回去,一件鬥篷落在了身上。唐秋遲帶著他去了青龍草坡。觀星台上,兩人並肩,望眼望去明月皎皎,星河璀璨。風吹過唐秋遲的耳邊,再掠向唐餘的發尾。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我聽觀星閣鑽研詭道的長老們說,從星星可以看到人一生的命運,哥哥,你可看到了什麽?”唐秋遲問。

“我隻看到了星星。”

沉默了片刻,他又問:“那你以後要做什麽呢?”

唐餘遲疑了一下,道:“總有一天我要離開八台山唐門。”

“那我跟你一起走。”

唐餘搖了搖頭,輕聲道:“我說的離開,不是單純走出八台山的意思。你不懂的。”

“我懂。”

唐餘側過頭去,明月傾瀉,似在唐秋遲的臉上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霜,他沒有笑意,隻用一雙眼睛緊緊盯著他,裏麵似乎藏著無數無聲的言語。雖是無聲,可在那一刻唐餘卻能確定,他能讀出唐秋遲眼中,那無聲的話語。

他仰起頭,看著那一數也數不清如同明燈般的星辰。那是很遙遠的東西啊,就如同難卜的前路,一樣遙遠。

“你真是個傻瓜。”

從小時候他就知道,唐秋遲表麵雖然看上去隨和淡然,沒心沒肺,但是骨子裏卻有一種驚人的執著。所以當看到唐秋遲的玉佩落在二叔的屍首旁邊,而巡邏弟子已經趕來的時候,他不得不決定要把這個罪名自己一個人擔下來。或許其實是有更好的選擇的,但那時他沒有選擇的時間,他隻知道,他不能讓擁有這大好前途的弟弟餘生都在地牢裏度過,或者是直接成為刀下亡魂。做出選擇也不過一瞬間的事情,又如何會想得到以後發生的事情?不過他從沒有後悔過,再差,也不過就是一條命罷了。

唯一可算得上後悔的,便是讓唐秋遲認識了自己這個災星。

當他知道母親因卷入父親與二叔的爭鬥,才丟了性命,他一時氣憤怒至極,要與父親打賭。

“嗬,你沒辦法殺的人,我去替你殺。”他當時是這麽說的。

不僅這麽說了,也是如此去做的。他習的是唐門天瑞這一支的鬼斧一脈,對於暗器機關的事情有極高的天賦,所以哪怕二叔年長於他,內力又深厚於他,他亦可以與之一戰。還記得當時眼看就要成功了,可偏偏最後緊要關頭冒出兩個弟子來,以至於唐餘不僅無功而返,還因此深受重傷。他一邊逃,一邊又隱隱懷疑自己是不是暴露了身份,結果跑也跑不快,傷口血反而流得更快了。正躲在石林裏心煩,卻聽到了一陣極為缺德的偷笑聲,一抬頭便看見唐秋遲閃爍著那雙明亮的眼睛,問他又闖出什麽禍事了。

現在想來,可能那個時候,唐秋遲便已經發現了這件事情。

唐餘看著唐秋遲飛來閃去的身影,夜色正濃,他又穿著黑衣,可是唐餘知道,他已經受了許多的傷,或許下一秒就會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他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的背影,心中翻滾起無限的悲涼。隻要他還活著,唐秋遲就不會棄他而去。

當時將他從那孤獨無助之境解救出去的不是諸天神佛,而是唐秋遲,如今能救唐秋遲的也不會是那虛無縹緲的神,而是他自己。

其實,窮途至此,卻還有一條路可以走。那是一條死路。一條他的死路,卻可以換得唐秋遲的生機。

唐餘緩緩閉上了眼睛,再次睜開的時候,身體已經衝了出去,那是真正的衝了出去,沒有任何的防備與後手,也沒有任何的招式,隻是完全憑著飛速的移動與肌肉的撞擊。

與唐秋遲擦身的時候,他笑了。這或許是他生平第一次對他笑,也或許是他笑的最燦爛的一次。他笑了,唐秋遲的臉卻頓時僵住了。這臉上一瞬間翻湧過太多情緒,震驚,悲痛,還有他從未見到過的恐懼。

“不可以,哥哥——!”

唐餘的笑容更加濃烈了。

夜花,這是每個唐門弟子都會的招式,是最強的招式,也是一生隻能使用一次的招式。就讓他用生命綻放夜花,在這個沒有光的夜晚裏,替唐秋遲照亮一條生路。這是他最後能為唐秋遲所作的了。

他整個人如同流星般掠了出去,將唐秋遲聲嘶力竭的聲音拋在聲音。混沌之中,他好像還感覺到了唐秋遲的指甲掠過他發尾的破風聲。

如此就好。

磅礴內力在體內不停地翻湧,好像有什麽東西繞過了他的耳朵,直接敲擊在他的靈魂上。喃喃私語,微弱不可聞。是眼前的敵人麽?是那些曾經死於他手的亡魂?還是父親在黃泉那便呼喚的聲音?

為什麽要擔下殺死二叔的罪名,難道真的一點私心都沒有麽?除了為了唐秋遲之外,還有就是……為了贏下與父親的賭約。如果當初他承認是自己輸了,或者在撿起那塊玉佩之後直接離開天台山,而不是多此一舉地去找父親,或許父親就不會死……他實在太想贏了,他總想為自己這十七年的光陰,爭得什麽,證明什麽。

他還恨著父親麽?

“我不需要你的原諒,我隻要你受常人之不可受,能常人之不可能。因為,你是我的兒子。”

或許在那天,他們對質的時候他想得到的,爭得的,證明的,已經暗暗得到了。

“看來這個賭,是你輸了呢。”

這是誰在同他說話,是父親的聲音嗎?難道,他要見到父親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