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下

一步,兩步,三步……唐餘踩著滿地的秋意,想盡可能走得遠一些,但是那黑暗是如此無邊無際,好像無論他走多麽遠,都難以擺脫。

他終於不再走了。

他定定看著出現在他麵前的那三張銀晃晃的麵具,他想,唐秋遲應該走得足夠遠了,如此便好。

唐餘用尚還能動的右手伸向腰間,將那把陪伴自己多年的匕首握在手裏。其實他早就料定這群殺手不會就此罷休,這些帶著麵具的殺手,讓江湖人聞風喪膽不是沒有理由的,要讓目標今日死,就斷沒有拖到第二日的可能。他不怕死,隻是鵲橋絕於他手,不免讓他有些遺憾。讓阿曼去找穀星寒的時,他便想過借阿曼之手,將鵲橋的配方交付於穀星寒,隻是這鵲橋實在太過緊要,若是中途不小心出了什麽差池,這人人爭名奪利的江湖恐怕又要不太平了,屆時不知又會因此而多了多少的亡魂。

鵲橋本是由父親創建的,可惜還未製成,父親便死了。父親死後,什麽都沒有留下,他看著那張殘缺的配方,也不忍父親半生心血付諸東流,便繼續潛心研製,終於製成。

可這鵲橋從製成至今,都未嚐真正地被用過,就這樣絕於人間,唐餘未免有些不忍。

唐餘深深歎了口氣。可這一聲輕歎卻不是為了自己的泉路將近,亦不是為了鵲橋。

對方站於左右的二人忽地齊齊而出,直蹦唐餘命門而來。他卻一動不動。

為什麽?為什麽他總是不聽他的話呢?明明這世上,他什麽都沒了,能有機會保住的,也隻剩下一個他了。

“砰——”隻聽兩枚銀鏢從他背後挾風而來,精準地擊在刀麵上,同時一個人影持著一把折扇落在了唐餘的麵前。

幾乎同時地,唐餘整個人猛地竄出,如同離弦之箭,攻勢更是淩厲甚於之前,絲毫不給對方喘息的機會,硬是擺出了一副拚命的姿態。

該如何是好?

方才他還是心如止水,哪怕麵對生死之時,也算得上從容。可是現在卻不大一樣了。他的求生欲望從未如此強烈過,他不奢望他們二人可以全身而退,可是他們之中必須要有一個人可以活著,那就是唐秋遲。

視線昏暗,他沒有看來人一眼,但他可以肯定那人就是唐秋遲。他算到了那群殺手會卷土重來,所以故意激怒唐秋遲,可是他卻沒有想到,哪怕是那樣,唐秋遲也沒有棄他於不顧。

他想同他說說話,就和以前那樣,他知道,這可能真的是最後的機會了。他想問他,為什麽他這麽傻,為什麽再他做了那些事情之後,還要這樣一而再再而三不顧生死地去救他。可是現在陷入這刀光血影非生即死之境,哪有時間給他喘息?連一句話的時間,也沒有。其實,也不必說了,若真要說,之前這麽多次的機會,早就該說了。但他要說的話是無法用語言輕而易舉無法傳達的。

唐餘用力緊握著匕首,隻要他多傷敵人一分,唐秋遲的生機便多了一分。可他現在已經感覺到了一絲力不從心。方才乘著唐秋遲忽然出現而對方無所準備時,他為了爭取一絲的優勢,便不管不顧地去攻擊,因此體力消耗的速度更加快,而身上的傷口卻愈來愈多,血液也流失愈來愈多……生與死,勝與負,就像是天秤一樣。他不能放緩速度,因為他知道,隻要他露出一絲一毫的頹勢,再次陷入絕境的,便是他們。可他,定要將生的那一端,扭轉到唐秋遲那一邊來。

隻是,這不是他可以控製的。

唐餘感覺手腕處一麻,一柄雪亮的刀閃著寒意從後腰處襲來,他往旁一躍,小腹卻傳來的劇痛讓他人在空中也不由得一縮。他早知對方這一腳定是用了十分的力,可是為了躲避刀招,二害取其輕,便隻能硬生生地挨住,哪怕已經用內力抵抗,自己的肋骨或許還是斷了幾根。

巨大的疼痛讓唐餘的意識有些恍惚,他忽然覺得此時此地他不是跌落在這冰冷堅硬的土地上,而是一個溫暖的漩渦,仿佛置身於春日的午後,所有的煩惱都離他遠去,而他的眼中再無黑暗,隻有那美輪美奐的景色如同畫布在他眼前舒展開來一般,真實且美麗。

虛幻的總是美麗,離夢境俞近,便離真實越遠。不過在這麽一瞬間,唐餘已經沒有所謂了,疲憊從心口彌漫到四肢,他隻覺得整個人都累得很,隻想落在充滿溫暖氣息的夢境裏休憩,直到永恒。

可或許是心中有牽念,連如此這般美麗的夢境也沒有牽住他的靈魂。下一秒,唐餘深深吸了口氣,終究仍是睜開了眼,才知方才那溫暖之感原來並非是假的,他從唐秋遲的懷抱中緩緩站了起來。

這世界還是混混暗暗的,分不出是那血液的紅還是那夜的黑,好像兩者都有,黏在一塊附在眼眶。惟有那一片銀芒,閃爍著冷酷的光,在這昏暗之中分外清晰,像一雙雙眼睛,帶著死亡的氣息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他知道,把他從虛幻中拉回來的,不是這昏暗如此的世界。唐餘眨了眨眼,視線再次落在了唐秋遲的身上。

“你跑吧。”

唐秋遲搖了搖頭,在他耳邊輕輕道:“你且歇息,接下來的交給我罷。”

“為什麽?”他知道這個問題或許已經顯得多餘,但他仍舊問了出口。

“為什麽?”唐秋遲重複了一句,忽然對他笑了起來。

不知是否是這天色的緣故,唐秋遲的麵容仿佛被一層厚重的迷霧所籠罩,就像在夢中的父親一般。他看不清他的臉,卻看得清他的眼。那雙在黑暗中熠熠生輝的眼睛,就像是一對星子一樣。他知道這對星子和那些遙掛於九天之上的星辰不同,那些星星太過於遙遠,看不到的人間的悲歡,看不到眾生的百象。但是這雙星星不同,這雙星星裏麵,有他。

“為什麽,你應該最清楚了。”

唐秋遲直直望著他,笑容在他的臉上俞綻俞盛,那雙燦若星辰的眼睛仿佛能沁出水來。

“二叔……難道不是我殺的麽?”

這句話終於被說出來了麽?唐餘一動不動地僵立著,他的聲音很輕,落在唐餘的心裏,卻很重。

四周是那麽靜謐,仿佛天地間僅剩下了他們二人的呼吸聲,再無其他。唐餘動了動僵硬的胳膊,想伸手拍拍他有些輕顫的肩膀,想撫去被唐秋遲掩藏在笑意後的悲傷。但他終究沒有動。他的視線躍過唐秋遲,躍過唐秋遲那手中血跡斑斑的折扇,躍過那泛著寒意的銀色麵具,飄香那遙遠的星空。

他有一個心願,要許與這天地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