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亂的節奏4

回去後我審視了自己的發型,我很確定它不適合呈現在鏡頭前,它連出現在馬路上都常引來民警,以致於我要隨時隨地帶著身份證,它像是野蠻生長的灌木叢,淩亂的擋住了我的脖子,從頭再來,那些突然決定離開的“兄弟”總說這麽一句話,人有時候會幼稚的覺得換個地方甚至隻是換個發型就能開始一種新生活。

我開始質疑,這個樂隊的未來和它存在的意義,它也許僅僅是我糟糕生活的一個臨時避風港,而我隻是一個混混,一個留著長發卻不會帥氣的甩頭的混混,一個爛到骨子裏的混混,一個失去所有人信任的混混。

趁著城市還被霓虹燈包圍著,我離開了家,我還是剪了頭發,並染成了黑色,新發型短的露出了額頭,燈光照在我的臉上,毫無遮擋,短的讓我恍惚覺得自己前途敞亮。

從理發店回來的路上遇見了下樓買水的尚燃,他把房子租在了我的隔壁樓,固執的不同意和我同住或者和劉傑同住,我向他打了招呼,他詫異的盯著我看,說:“你小子還是挺帥的嘛!”

說完,我們並肩向前走,我說:“隨便帥帥而已,我還沒認真呢!”

轉過臉卻不見了他人影,我回頭看,發現他摔倒在了堅硬的水泥地上,在我的注視下,尷尬的站了起來,我說:“你怎麽走個路都能摔跤?”

他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不以為然的回答我:“鞋太滑了!”

沒等我笑出聲,他突然轉開話題:“你的麵包車呢?怎麽沒開出來?”

我說:“理個發而已,開什麽麵包車!”

“你幹嘛買個麵包車啊?”他又問我。

我說:“一年前買的!也不知道我是吃錯什麽藥了,那時候吧,突然就想著洗心革麵重新做人什麽的,然後呢,拍著胸脯向我爸保證以後努力奮鬥,再也不瞎混什麽的,用盡所有辦法終於騙了我爸一萬兩千塊錢,買了這兩麵包車,幹了快遞!說實話!沒勁,幹了半年,像機器一樣活了半年,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還被各種奇葩刁難,太沒勁了,幹了半年就不幹了!車也沒賣!留著當後路呢!哪天混不下去了再說吧!”

他說:“對啊!該留個後路的!”

一路閑扯,我跟著尚燃去了他臨時的家,相比我房間的淩亂,他房間整齊的讓我走起路來都不由自主的躡手躡腳,我說:“你小子潔癖啊?”

他說:“不是啊,你隨便坐,沒關係啊!”

於是我躺在了他整潔的**,尚燃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感慨:“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麽成了個混混,我記得你上學時挺老實的,和女生說句話都臉紅,挺內向的一個人,劉傑成了混混我一點都不奇怪,他上學時就喜歡打架,和一些社會上的人在一起瞎混,可你成了混混,我真詫異!”

我說:“有啥詫異的,學爛還不容易!”

“想過嗎?再也不當混混了,找個工作,有個夢想!”他問。

他又提到夢想,我輕蔑的笑了笑,說:“想過!”

的確想過,我不止一次的想過,早在我十六歲那年,我當混混的第一年就已經想過,那天我和一個兄弟一起在公交站牌下扒包,我在尋找目標的當口,他已把手伸進了一位中年男人的口袋裏,很不巧!他被旁邊的那個男人的朋友抓了個正著,他們一起等車的一共四人,一擁而上把我兄弟狠狠的揍了一頓,四個人圍著他,輪番向他的頭部用力的踹,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知道人的頭部可以被皮鞋踹出那麽大的聲響,我站在人群外目瞪口呆的看著,聽著他如同垂死的流浪狗一樣的哀嚎聲,他趴在地上,用雙手護頭,被強壯的中年男人一腳踹到了手,他痛的又縮回了手。

身邊的一位阿姨為他們助威:“小偷太可恨了!打死才好!”

而我嚇傻了!

等我想起給劉傑打電話叫兄弟時,我那位兄弟已被他們扭去了派出所。

我第一次做了混混裏的逃兵,跟著中介以勞務派遣的形式去一家電子廠麵試,擠在人群裏背26個英文字母,然後答一份加減乘除的試卷,最終卻因為手臂上的一個煙疤被淘汰。

這城市從不缺少糊口的工作,被淘汰還可以再找,可那天,當幾千人同時從那家電子廠裏湧出來,他們穿著相同的藍色工衣,排著隊過安檢門,被保安用手持金屬探測器搜身,麵無表情像是幾千個複製品,我忘了目視兄弟被打時的恐懼。

我問尚燃:“你看過非洲大草原上遷徙的羚羊群嗎?”

他說:“電視上看過!”

“他們渺小的隨時都可能被踩死!”

他點了點頭:“為了族群的繁衍,踩死幾個也沒什麽!”

我笑了笑,說:“記得我們手上的煙疤嗎?”

說話時,我捋起袖子給他看我手腕上的煙疤。

他也捋起了袖子:“記得啊!我也有!”

的確,我們五個人都有,那是初中成立藍虎樂隊時一起燙的,為了銘記,為了表達我們五人齊心,可有些東西是一輩子,比如疤痕,有些東西是一陣子,比如我們的樂隊。

尚燃又問我:“你為什麽成了混混?是發生了什麽嗎?”

這一次我沒回答,如果他真想聽,我可以說上一整夜,但在他看來也許我所說的全部都是借口,我懶得浪費口舌。

我說:“我突然挺想回家的!小時候幹過的那些事兒,很傻,但也很有趣!你呢?多久沒回家了?”

這一次輪到他懶得浪費口舌了,他搖了搖頭:“我不想回家!”

我問:“為什麽?”

他依舊搖頭,一言不發。

我說:“你看,我這麽和你開誠布公,你不敞開心扉聊聊?”

他歎息,然後說:“我爸死以後,我就決定再也不回家了!”

“為什麽呢?欠誰了?還是誰欠你了?”

他糾結了半天,才徐徐開口:“你可能不知道!我爸我媽是堂兄妹!”

開玩笑,我當然知道,整個村的人都知道,隻是他不知道我知道!

尚燃說:“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活到四歲死了,第二個孩子活到五歲死了!第三個孩子是個畸形兒,生下來手腳蜷縮著,像個蛤蟆!”

這我倒真的不知道了,我感到詫異,問他:“然後呢?”

“他們迷信。請隔壁村那個~”他沉思了一下:“就是老裝神弄鬼的那個,跳大神的那個你知道吧?”

我急於知道後續的故事,於是敷衍:“知道知道!”

“請他來看,他說我爸媽中了邪,家裏有鬼!幾個孩子都是被鬼害了!把那個畸形的新生兒扔在馬路上用鐵鍬鏟死,並喊上幾句,再來我家就鏟死你!鬼就能嚇跑!”

我震驚的說不出話,我以為他正說的是在蹩腳雜誌上看的鬼故事。

尚燃搖著頭,苦笑著說:“他們真的照做了!再後來有了我,我小時候也是經常生病!我~”

他欲言又止,停頓了片刻,憤慨的說:“他們蠢的連近親不能結婚都不知道嗎?”

我無言以對,沉默了很久,才輕聲問他:“聽你爸媽說的?”

他說:“當然不是,他們會和我說這?聽別人說的!”

“你親口問過他們?”

“沒有!有啥好問的!”

我不知如何安慰他,便陪著他一起沉默,時針靠近零點,我才告辭離開。

回去的路上,我想了很多問題,有關於我為什麽要做一個混混,腦海中閃過一個熟悉的名字,程小雨,這三個字一直是我的心理障礙!一同閃現的還有她的背影和她被微風掠過發梢的側臉。

除了那些信手拈來可以說上一整夜的借口,還有個似乎和我後來的遭遇完全不相幹的故事。

那是一個春天,不同於後來的校園小說和影視劇,那是一個平庸的春天,不值得被後來的他反複懷念!那個平庸的男孩在初三的教室裏明白了離別在即,而他愛的女孩,坐在他前排的女孩,還不知道自己正被人愛著,甚至他們從沒有好好的打一次招呼。

他忘了是在哪本狗血的青春雜誌上看到了那麽一個橋段,他錯把蹩腳的伎倆當成浪漫,他趁著女孩離開課桌時偷拿了她的MP3,在她的MP3上錄了一句“我喜歡你”。而他還沒來得及把MP3還回去,女生便回到了座位,並發現了自己的MP3被竊,她詢問周圍的人,大聲的問了幾遍,誰見到了她的MP3?男孩緊張的說不出話,倘若沒有錄那麽一句話,他大可大方的還給她,以一句我借來聽聽敷衍過去,可他愛她是自卑的愛,他想讓她知道,又怕被她知道。有人把男孩行竊的事悄悄的告訴了女孩,然後班主任進了教室,然後女孩告訴了班主任,再然後他在眾目睽睽下被班主任搜出了MP3,他被批評,被嘲笑,被要求讓他父母給班主任打個電話。

我至今理解不了那個男孩為什麽那麽蠢,有時候我嚐試著理解他,他大概是輸在了第一秒,他害怕被人群注視,他害怕在無數雙眼睛下臉紅,倘若他在女孩詢問的第一秒大膽的承認,便不會有後來的事,可每過一秒他都會更慫一點,慫到最後連解釋的勇氣都沒有!

當然,男孩用他的方式進行了反抗,他沒有告訴父母,班主任沒等來那個電話,男孩選擇了輟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