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5章 幽林群仙會

慕容寒雖出聲呼喝,但四野蒼茫,鳥鳴山更幽,哪裏有人影?隻得放下儒子,運起法訣,向著四周勘察了一番,說道:“江湖傳言果然不錯!玄冥教麾下的妖獸成精,迷惑人心。”隨即驅動長劍,劍在前,人在後,欲向密林深處而去。

儒子叫喊道:“是禍害桃源的妖精鬼魅?”

慕容寒道:“如今玄冥教如日中天,門下收服的影州妖獸更是凶殘無比,令人聞之無不色變。”轉而向著密林深處道:“你們在桃源之外的江湖縱橫,我慕容寒管不著!此刻想到桃源來撒野,有我在此,還輪不到你們囂張!”

儒子急喊道:“快放開我!我要替儒門殺敵!”慕容寒早已禦劍遠去。仇敵當前,儒子恨不得插翅飛上去殺敵,卻苦於穴道被製,一時無法衝破,心想:“似乎慕容寒是要與玄冥教中的妖魔相鬥,難道她不是玄冥教中人?慕容寒雖非正人,對我畢竟有救命之恩,此刻有難,我豈可坐視不理?”

他也不多做計較,又是逆用儒門心法衝開穴道,一番用功後收起地上的長琴,疾奔入林,但早已失了慕容寒蹤影,隻得運起觀天水鏡四下察看。

他不運靈力猶自可,一旦運起,立馬覺頭昏腦漲、血氣翻湧,自是氣力不足之故。當即盤膝坐地,摸出長琴,一手從中撥弄,以助靈力回複。

此時儒子隻得一臂,本是無法成調,他斷斷續續的彈完一曲後,靈力稍複,一番自怨自憐後忽發奇想:“既已失了一臂,日後無法彈奏,何不以意念驅彈?”想到這裏,興奮不已。

儒門修仙之人濫用玄術,本是大戒。儒子生性隨意,為博柳三妹一笑,曾私下修煉荊釵,此時憑意念以玄術驅琴,自是不在話下。

凝注微弱的氣息後,立馬聚精會神,隻聽得“嘣!”的一聲響,琴弦竟爾發出心中所念之調。

儒子大喜,潛心思索,逐一擊破。他於曲藝之道,當真是天縱奇才,不出一頓飯的功夫,逐漸摸索出一些門道來,斷斷續續的,竟然彈完了一曲。當中有些音色略嫌美中不足,正自苦思,忽聽得一蒼老的聲音說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入耳極是熟悉。

儒子嚇了一跳,幾乎崩斷一根琴弦,問道:“誰?”

隻見一枝綠竹從密林中飄逸斜出,根須滿節,無風竟能飄然起舞,無脛竟能自然行走,如一朵帶柄的綠雲在儒子四周遊移。那綠竹所過之處,竟留下一根根青竹筍,竹筍落地自長,結成籬笆,頃刻間青竹成林,將儒子圍在當中。

儒子陡見如此怪物,敵愾之情油然而生,須知禍亂儒門的正是長蛇般的妖藤,眼前奇形怪狀的長竹竿,說不定正是妖藤的同類。當即習慣性的捏指成訣,欲催琢玉劍迎敵,手指連抖動兩下,不見劍影,才想起琢玉劍已然不知所蹤。

如此停頓,那根須人形已欺身到儒子跟前,東一簇、西一簇,似有若無,又無中生有,虛中有實,實中有虛。須根看似雜亂無章,實則是蘊含著極為高明的兵法策略,讓人無所適從。

儒子一時手忙腳亂,心想:“鬧什麽玄虛?”略一定神,喝道:“邪魔歪道,障眼之法而已!”寧神守一,運起玄術,全身上下立馬迸出陣陣的光芒。

幸得他以意念驅琴,讓靈力恢複了不少,此時才能運如此大催玄術。

光芒閃動,四下遊移,頓時結成裏外三層的屏障,銅牆鐵壁似的,任那變化多端、捉摸不定的根須如何躥動,始終無法進逼半寸。

光芒不斷的四下擴大,逼得四麵八方的根須無所適從,那些若有若無、虛虛實實的進攻路數頓時絮亂,不攻自破。便在此時,四周忽然多了許多樹影,有挺拔的粗柏,有綠絲成絛的柳樹,不一而足。

儒子喝道:“雕蟲小技,何足掛齒!”正欲乘勢追擊,一舉收拾殘局,卻聽得一蒼老的聲音說道:“儒子果然好本事,儒門心法,不可小覷!”

儒子覺得這聲音極為耳熟,心中大為驚奇,凝勢未發。

此時四周的根須盡數收去,當中現出一人形,隻見那人身形出奇的高瘦,當真有如長竹竿一般,長須飄飄,滿臉青綠,似是一個老頭。他頭頂長著幾枝細竹,根須與白發融為一體,模樣奇特,讓人無法辨得清楚哪裏是白發,哪裏是根須。攻擊儒子的,正是這些似根又似須之物。

那老人笑容可掬,行了一禮,說道:“儒子有禮,綠竹翁在此恭候多年。”隨即哈哈大笑,正是平日爽朗的笑聲。

此言一出,儒子大吃一驚,隨即啞然失笑,躬身說道:“原來是綠竹翁,想不到你老人家竟然修煉到脫物成人形的境界,可喜可賀。道法精奇,變幻不定,當真是鬼神莫測。”

綠竹翁又是一陣哈哈大笑道:“儒子謬讚,老朽這點微末道行,隻能勉強擾人耳目,若非儒子手下留情,我這副老骨頭早就散架啦!”

便在此時,另一聲音道:“綠竹翁何必太謙?爾老能與儒子鬥上一盞茶的功夫,難能可貴。我等不成器的東西,恐怕不夠三招便一敗塗地啦!”

儒子先是一怔,忽覺一陣陣淡雅幽香撲鼻而來,說道:“上仙莫非是幽蘭君?”隻見一人從林中緩步而出,長葉如劍,花舞似蝶,淡薄高雅,所過之處,暗香浮動,正是幽蘭君。

幽蘭君笑道:“儒上仙好本事!我等能得道成形,全賴你的天籟般的琴音。”蘭葉婆娑,不時的散發著幽幽的蘭花香氣,向著儒子一揖,顧盼之際,盡顯謙謙君子之風。

儒子還了一禮,說道:“本門聖人有雲:芷蘭生幽穀,不以無人而不芳。”幽蘭君接口道:“君子修道立德,不為窮困而改節。”一說一答,兩人都哈哈大笑。

兩人講的句子,都是出自《孔氏家語》,此書最早著錄於《漢書·藝文誌》中。《仙書寶笈》中無所不包,早已將此語收錄其中。儒子與之日夕為伴,浸**其中,對此早已爛熟於胸,自是三句不離儒門典句,應對自如。

此時幽蘭君含香而來,儒子觸景生情,有感而發。他說的是上半句,幽蘭君以下半句對之。

儒子得見曲韻上的知音,心中大喜,不知不覺間竟爾得意忘形,手為之舞,足為之蹈,與平素端莊穩重的樣子大相徑庭,一陣狂喜後問道:“還有哪位道友修成仙形?不妨現身相見!”

一陣風過,河水中的荷花姑、山林裏楓林仙、岩石上的淩雲子等紛紛應聲而動。如此情形,當真是花有花妖,樹有樹怪。當中之妖有些雖然未能說話,卻能發笑,或呀呀而語,無不紛紛上前拜會儒子,稱儒子為上仙。霎時間,姹紫嫣紅,仙風道骨,高朋滿座,濟濟一堂,此乃何等暢快之事?

儒子雖與眾仙因曲韻而神交已久,素未謀麵,此時一見,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綠竹翁在大石上隨手一抹,從法道行藏中取物,青光過處,布下十來個帶竹節的短筒;又取出一根長竹筒,當中一揚,竹筒中的酒水不偏不倚的落入竹筒杯裏,晶瑩剔透,發散著淡淡的竹葉清香。

眾仙忍不住齊聲稱讚:“好酒!好酒!”

綠竹翁頭上根須抖動,得意難抑,笑道:“此酒吸天地靈氣,聚日月精華,曆經九九八十一年醞釀而成,取名風露酒。老朽除了修得真身外,平生一事無成,唯有一件事足以暢懷,那就是……”眾仙齊聲搶道:“釀酒!”綠竹翁更是飄然,說道:“賞心樂事,莫過於此,諸位賞臉,今日不醉不歸!”

眾仙稱喜,一番客套後,將各自杯中的風露酒一飲而盡。

酒水入喉,儒子但覺清涼中帶著一股如刀般的凜冽,不失誠心修道求法的仙家本色。修仙路上,滿是艱難險阻卻一往無前,不畏風霜,其中滋味,正如清涼中帶凜冽。這酒與魯釀所釀的相比較,自然又是另一番風味。

幽蘭君道:“綠竹上仙的酒真可謂曠世奇酒,此間能與之媲美的,唯有儒上仙自創的仙曲,兩者真可謂酒曲雙絕!”

淩雲子附和道:“不錯!今日佳賓滿座,一睹尊顏,快慰平生,大飽眼福;又蒙竹翁上仙厚意盛情,賜以美酒大飽口福;然而美中略為不足,儒上仙何不以曲助興,大飽耳福?”

儒子笑道:“儒子耽於音律,這‘上仙’二字,實在是愧不敢當。”

幽蘭君道:“儒子年少有為,放眼整個桃源,儒道兩門後生小子無人能及,以你今時今日的修為,‘上仙’二字,當之無愧。隻可惜咱們都是些奇形怪狀、道行低微的怪物,無福緣與儒子兄弟共參真諦,齊悟妙道。”

儒子聞言,叫道:“好一句‘儒子兄弟’,若蒙不棄,儒子便與眾仙家結拜為兄弟,如何?”此言一出,非但眾仙一愣,儒子亦是一愣,隨即好生後悔。儒門最重人倫,貴賤親疏有別,尊卑長幼有序。正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意謂做君子要有君子的模樣,做臣子的要有臣子的模樣,父與子亦盡皆然。

儒子貴為儒門中諸子中人,根正苗紅,而在場的這些所謂“上仙”,充其量隻不過是得道成形的青竹大樹、野花雜草而已,若與之結義,實在是有違儒門道義。

但隨即又想:“眾仙既已得道成形,便是人。仁者愛人,推己及人,更何況‘小玉’也隻是一柄劍,同樣是我的摯友。他們是我樂道上的知音,我與之結義,亦無不可。”

想通這一節,見眾怪仍是停留在驚愕之中,說道:“儒子與眾道友結為兄弟姐妹,難道你們不喜歡嗎?”見他們要麽根莖裹頭,要麽枝葉纏身,要麽手足仍是藤蔓,為了顯得親近,立馬隨手在四周扯下幾根長藤綠枝,嚴嚴實實的由頭至腳批裹一番。如此一裝扮,儼然新近得道成形的藤妖一般。

眾仙見儒子隆重其事,不由得大有受寵若驚、求之不得之感;又聽得儒子說得如此斬釘截鐵,相互對視一番後,無不朗聲而笑。

儒子當即取過綠竹翁的長竹筒,向眾人的短竹筒斟滿了酒。這竹筒雖長細,卻似乎有著永遠也斟不完的酒。然後,儒子跪拜在地,說道:“儒子以酒為誓,與諸位仙家結義!天地為證,日月為鑒!”他平素謹守禮法,亦步亦趨,此時的舉動竟然是換了一個人似的,似乎隻有在眾仙前的儒子才是真實的儒子。

眾仙大喜,與之一同結拜,然後報了年齡,以便稱兄道弟。淩雲子古鬆長了千年,被尊為兄;荷花姑隻有數年,是為小妹子。儒子二十多歲,既是兄長,又是小弟。

結拜既定,待眾仙替儒子料理了一番傷口後,淩雲子說道:“請儒老弟奏樂,以助雅興!”儒子也不推卻,搬過長琴,凝神守一,意氣歸元,以心念驅動著長琴,正是新近自創的《在水伊人》。

眾仙聽得如癡如醉。

一曲既罷,眾仙仿似看到夢中伊人正款款而來,不由得津津樂道,嘖嘖稱奇。

綠竹翁道:“儒上仙才大如海,所譜的曲子,與先賢相比,恐有過之而無不及。縱然《樂經》複出,亦未必及得上儒子兄弟所作,哈哈……《樂經》失傳有何憾?非老朽發空論、誇海口,老朽以為隻消有儒上仙在,就算天下的曲譜盡皆散迭,不足為憾!可喜可賀,大夥同敬儒上仙一杯!”

儒子甚是得意,心中飄飄然,若在平時,定會謙遜一番,說些“獨學無友”“孤陋寡聞”“才疏學淺”之類的套話。但不知為何,此時與眾仙相對,始終率性隨意,不拘形跡,說道:“儒子就不故作謙虛啦!竹翁大仙釀酒之能神乎其技,令人大飽口福,我要敬你一杯!”又是喝了一大筒。

綠竹翁又道:“儒子兄弟眼下靈力精進,由半仙進身上仙,依我老朽看來並非曲藝羈絆,妨礙修真。恰恰相反,如果儒子兄弟不去壓製自己的本性,而是將修真之道與曲藝融為一體,相互啟發,兩道必有大成。”

依照儒門教誨,藝業精誠全賴專心致誌,心無旁騖,正如後世人所言:“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儒子既是修仙求道之人,所有的心思和精力應當全部放在儒術之上,不可旁騖。此時綠竹翁一反這種論調,自素來謹守禮法的儒子看來,無疑窺到了一片全所未有的新境界,於混沌中劈出一片新的天地。

以往常自暗責未能一心一意的念頭,此時一掃而空。

淩雲子道:“曲藝仙道具修,非但曲藝非凡,若是自創玄術,恐怕亦是無人能及。修真之人,又何必執念於本門?理應法天然,集大成。”

眾仙素來與之為伍,因曲韻而結交,漸漸從中得知儒子抑鬱症結所在,此時乘著酒興,暢欲所言,無不切中要害。

幽蘭君道:“儒上仙非但精通音律,自創下足以傳世的不朽之作,一理通百理順。由此推之,若是自創玄術,所窺的境界亦非前人所能達到。”

儒子一聽,手中的竹筒杯子掉了下來,玄術道法,何等奧妙艱深,非蓋世奇才,不足以創下一招半式,後世依法而修仙求道尚且艱難無比,遑論自創?

綠竹翁又道:“儒老弟,聽說你靈力大增,就是因為逆用儒門心法。若你不曾逆用儒門心法,又豈能知道逆用後靈力不減反增?若是靈力不增,又何以能以意念驅動琴弦?若是無法以意念驅動琴弦,那儒老弟這一手神技豈不是就此埋沒?你在傳授後輩諸子仙劍訣時,常自憂心一成不變的劍式,可有此事?”

儒子回想起悌子險中求勝之法,禁不住心往神馳,蠢蠢欲動,於是又將當日的情形說了出來,但始終覺得儒術才是正道,又道:“這些兒戲般的法式固然精妙,終非君子正道。儒門之術,本就博大精深,我靈竅未開,一時駑鈍,未能領會到其中的純厚精粹而已。

“儒門的剛正端莊,謙退隱忍,仁義禮法,才是根本;那些投機取巧,異想天開是末。我如今舍本而逐末,非但誤入歧途,還極大的侮辱本門。先賢泉下若是有知,豈不是死不瞑目,痛罵子孫不肖?因此這些亂七八糟的法門,隻能私下自練,用來當做談資說笑,解解悶即可。”

綠竹翁搖頭晃腦道:“不然!不然!大大的不然!正所謂兵不厭詐,人間的智道亦是詭道,別出心裁的製敵致勝,無可厚非。”兩人先前切磋交鋒,招式虛虛實實,變幻莫測,綠竹翁詳細的一一剖析了一番,然後又道:“請恕老朽直言,儒老弟自斷一臂後,臨敵交鋒,仍是一成不變的再用這儒門招式,對付我這等道行尚淺,一介庸手,自是綽綽有餘;若是遇上頂尖高手呢?豈不是要吃大虧?”

儒子正自酩酊大醉,心想:“綠竹翁之言不錯,我已斷了一臂,先前以獨臂力抗綠竹翁很是吃力,無論如何,再也不配用儒門端莊正大的儒術了。”正自愣愣入神,回想起綠竹翁那些似是而非,虛虛實實,真假難辨的招式,手腳竟忍不住比劃,沉浸當中。

他一時興奮,與眾仙豪飲三日三夜後仍是連連呼酒,乘著酒酣,不住的把玩玄術,竟是不知日月在天,山河在地。

忽聽得有人道:“都是你們這些妖精鬼魅迷惑人心,把好端端的一個儒子引入魔道。今日不教訓你們一番,難消我心頭之恨!”正是慕容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