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9章 曲韻動心魂

儒子見宋扁鵲遠去,心道:“好險!”當即替悌智二子施針。

大耗一番內力後,待到第三日夜晚,悌智二人轉危為安。這吸血的惡毒雖奇,但驅毒並沒有先前設想的艱難複雜,而是出奇的順利。除了耗費內力之外,別無它損,儒子心中為之一喜。再去查看那少女的傷勢時,亦是元力漸複,自是琴音相療起效的緣故,儒子心中又是一喜。

如此雙喜齊臨,當真是神清氣爽,異常振奮。

用過晚飯後,儒子又搬出長琴彈了起來,輾轉之間,仍是無法擺脫那首隻得半曲的《在水伊人》。半曲既罷,忽聽得屋內琴聲錚錚,如珠碎玉,翠悅空朗,所彈奏的依稀是順著儒子所彈的曲調。

儒子大覺驚奇,此女隻是在療毒養元期間便能聞曲知雅意,此時竟能彈奏,其敏銳伶俐,令人咋舌;更令他覺得驚奇的是,半曲過後,錚錚之聲仍是斷斷續續的傳來,似乎是沿著上半曲而來,雖未連貫,卻已有幾分神韻。儒子聽得神馳意飛,頓覺萬物空靈,狂喜不已,索性和曲而彈,從旁相助,一路上拾缺補遺。

琢玉劍竟也出奇的入迷,在一旁靜靜的凝神聆聽,如癡似醉。

兩人互彈互和,取長補短,不知不覺之間,竟爾將下半曲彈了出來;間中雖有走偏,但兩人相互啟發,相互照應。這一番相和,如同相互攙扶的戀人一般,攜手共進,漫步人生之路,風風雨雨、跌跌撞撞,最終還是走到了夕陽紅的美景。

一曲既罷,美中雖有不足,但瑕不掩瑜,足以令人神舒意暢,大有“餘音繞梁,三日不絕”之勢。儒子沉醉其中,細細回味,屋內的琴聲又起,仍是《在水伊人》,顯然是要重新整理一番。

儒子與之曲韻相通,早明其意,當即隨聲附和,有意加快節奏,如大鵬展翅。那琴聲亦毫不示弱,隨儒子曲調而和。無論他如何變換,那琴聲總能錚錚伴奏。儒子大有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感,忘形四野,借著烈酒之濃,心神具醉,頓入超凡脫俗、生平從所未至之境。

這一次彈奏,將當中的不足逐一補夠。彈罷,儒子仍是雙目緊閉,倍覺**氣回腸,如癡似醉。

也不知過了幾時,忽覺人聲嘈雜,似有大隊人馬從天而降。儒子見此情景,心中大喜:“想不到借助琴韻,竟爾突破修真藩籬,飛升成仙,四周之人不正是諸天神仙、天兵天將?”想到這裏,立馬歡呼雀躍而起,揮劍狂舞。

那琢玉劍竟也似失常,如入夢幻之境一般,於四周的動靜毫無反應,隨著儒子的節拍而舞。

突然一人吼道:“大膽儒子,欺宗滅祖!”儒子微微一驚,定睛一看,才知說話的人是儒門白石使小德子。待得回過神來時,屋前屋後早有大批兵馬團團圍著,水泄不通,蚊飛不進。

四周之人不是什麽諸天神仙、天兵天將,而是騎著獨角獸的綠林使和白石營的兵眾。眾人見儒子如此癲狂,忍不住一陣哂笑。

那小德子與儒子同輩,本來入選諸子行列,數年後因造詣平庸,被廢黜貶出,但仍作“小德子”,以示嘉勉之意。取而代之的,正是被庸公破格選拔的儒子。小德子被貶後,自然心有不甘,暗地裏處處與儒門諸子作對,對儒子尤為不滿。

小德子身後盡是蒙麵之人,自然是桃源兵卒了。桃源兵卒全是臨戰號令而集,按各自區域所在,編製為綠林、清河、白石等營,平時則與尋常村民無異。

儒子大覺先前得意忘形的舉動十分的不雅,心中羞愧難當,臉上紅一陣,辣一陣,連忙跳下石桌,稽首行禮,心中卻頗感奇怪:“兄長為了不讓旁人騷擾我救治悌智二子,早已在桃林四周布下禁界,為何還是有這麽多人馬闖了進來?”他之所以膽敢縱情而彈,全因治子布下禁界,有恃無恐之故。

小德子道:“大膽逆賊,竟敢窩藏闖我桃源之人,祖法宗訓何在?”眾人縱聲高喊,氣憤至極,一齊聲討儒子。

儒子心下駭然,但見屋門仍是緊閉,心中稍寬,知那少女尚未被搜出,立馬正籌思良計。

小德子喝道:“進屋搜!諒她有天大的本領也逃不掉!”儒子自知罪孽,若此時逞武論強,未必有人能阻攔得住他。但他既已自認儒門罪人,如今又確實窩藏桃源外之人,再妄動武力,於情不合,於理不通,更是罪加一等。

事已至此,不由得長歎一聲,雙腳發軟,呆立不動。

白石營的兵卒聽令於白石使小德子,一得其令後,數十人或破門而入,或林中搜查。桃源之人,向來奉祖法有若神明。依照桃源祖訓,私闖桃源者和窩藏桃源者罪大當誅,是以眾人如臨大敵一般。

小德子自被勸出諸子行列後,無法再求道修仙,心懷不忿,本就處處與儒門諸子針鋒作對。他出任白石使之後,更是趁機糾集了一群狐群狗黨,為所欲為。那些兵卒全是小德子酒肉好友,亦是好事之徒,素來恨儒子駭浪不羈,有辱儒門之風,此刻得令,便趁機將儒子的居所肆意搗亂一番。

此時,琢玉劍也回過神來,飛身上前阻攔,卻被儒子牢牢的拿住。儒子怕她欲護那少女而傷及儒門中人,令自己罪加一等,索性將其封印。

小德子知道琢玉劍頗有靈性,見她如此舉動,更無懷疑,心中暗自竊喜,立馬擺出一副得意非凡的模樣。他斜斜的看了一眼青石上的仁義、悌智四子,大覺不雅,但一瞥之間,早已看清四子臉色有異。他不知四子身染惡毒,尚未痊愈,隻道他們正在儒子的指點下吸靈,冷聲笑道:“儒子上仙,為人師表,當真是萬中無一,令人敬佩。教導後輩諸子的修真之法,亦是冠絕古今,令人望塵莫及,可敬!可佩!”

儒子乃儒門修仙之人,仙資雖佳,但道法未臻上乘境界,“半仙”仍是夠不上。小德子故意稱之為“上仙”,自是一番譏嘲之意。他幼時曾位列儒門修仙諸子行列中,識得一些修真的皮毛,此時見四子如此不雅,便不失時機的出言不遜,大加譏諷。

儒子一言不發,因為他正在憂心木屋內的那少女,饒是他平日頗有些魚腸肚子,又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但此時實在是沒有兩全其美的法子:要救那少女,又得再次與同門為敵;若不與同門為敵,救不得那少女。

眼見眾人動手粗暴凶猛,每聽得一次翻尋之聲,心中就多一分憂慮;每多一分憂慮,就多一分懊悔,心想:“我本以為救了這一少女,等到她大傷見愈後,便擬神不知、鬼不覺的將她送離桃源,萬事大吉。殊知琴音誤人,竟將綠林使等人引來,不但枉送自己性命,還害苦了她。”

突然,屋後有人喊道:“在這裏,在這裏……”眾人心中一驚,想不到果真藏有桃源外之人,當即奔向屋後,隻見四五名白石營的兵卒七手八腳,從地下抬出一大箱,打開一看,全是酒壇。小德子更是得意,笑著對儒子說:“儒子上仙身為諸子之列,私藏烈酒,果然是心存宗訓、敬慕祖法!”

眾兵卒將酒壇一個個打了開來,遞到小德子跟前。頓時,香溢桃林,裏麵全是滿滿的美酒。

小德子立馬翻身下馬,因心中得意,下躍時故作瀟灑,不料險些被坐騎掀翻在地。他心中哼了一聲,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順手從一人的手中接過一酒壇,正欲再挖苦一番,忽覺手中的酒壇極為眼熟,叫道:“大膽儒子!原來凶手是你!”當即將酒壇高舉,喊道:“大夥看清楚啦!這酒壇與鏡練河打撈起來的一模一樣,殺清河使的凶手就是儒子!”

眾人麵麵相覷,作聲不得。

此時,另一人道:“德子兄,鏡練河上還有許多桃源外之人的屍體。說不定是清河使巡查時,遇上了這幫來曆不明之人,然後與之廝殺,鬧個……鬧個同歸於盡。”說話之人,乃綠林使柏達人。

“達人”之名,取意於“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

他見小德子僅憑一個酒壇就一口咬定儒子為凶手,心有不忿,出言置辯,但又覺得“鬧個同歸於盡”之說有點牽強附會,難以自圓其說,所以當中略有停頓。

小德子不慌不忙的問道:“柏大人,哪這酒壇又作何解釋?石壁上有詭異的血跡,而清河使等人不會玄術,縱有蓋世神功,也無法在石壁上遊龍戲鳳的大書特書啊!咱們此番奉令而來,所為何事?不就是要搜查儒子所窩藏的妖女嗎?依我看來,必定是儒子勾結桃源外的妖女,與她行那苟且之事時,被清河使等撞見,儒子為了殺人滅口,濫用玄術。”他看不慣柏達人為儒子開脫,故意將“柏達人”說成“柏大人”,極盡諷刺之意。

儒子也不計較小德子胡言亂語,心中更是一驚:“怎麽小德子知道木屋內之人是個女子?”

柏達人還待開口爭辯,此時屋內數十名白石營兵卒經過一番狂挑亂刺後,從屋裏拉出一女子來。隻見她衣衫不整,麵容被遮,一動不動,似是穴道被點。當中一人說道:“回白石使,從屋內搜出此女!”

小德子眉開眼笑,說道:“儒上仙,捉賊拿贓,捉奸拿雙。背叛桃源宗法,殺無赦!”抽出長劍,對著儒子道:“你還有何話要說?”

儒子自覺罪孽深重,閉口不言。

小德子得寸進尺的當眾宣布儒子的罪狀,老氣橫秋的說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儒子兄弟隻圖一時痛快,貪圖烈酒;如今又被曲樂迷惑了心性,與桃源外的妖女私通。依照桃源宗法,凡是窩藏擅闖桃源之人,格殺勿論!”綠林兵卒當中不乏素來敬重儒子之人,但眼見如今證據確鑿,均以為儒子因貪杯戀色,輕蔑祖法,無不憤恨交加。

柏達人突然喝道:“德子兄,你胡說些什麽?”小德子極為不滿,說道:“儒子目無宗法祖訓,難道有錯嗎?還請指教!”柏達人毫不客氣的道:“怪不得德子兄與‘小’字投緣。你所講的‘五色’‘五音’‘五味’之論,出自儒門的死對頭,你以儒門對頭人的言論定儒門中人的罪,有何居心?”小德子登時驚得一身冷汗。

因為“五色”“五音”“五味”之言出自老子之口。

柏達人又道:“儒門修仙中人觸犯祖法,應當送往摩天崖執法,待庸公發落。”轉而對儒子說道:“儒子兄弟!你是我輩數一數二的人物,達人敬重你是六年前生死穀鬥法生還之人,可你如今行事怎地如此糊塗?背叛桃源宗法,將我桃源之人蒙在鼓裏。罪大惡極,你可知曉?帶走,明日通報鄉裏,桃源儒門新任掌教接位大會之日,便是你斬首示眾之期!”向身後一揮手,幾名綠林兵卒便上前拿儒子。

他有心維護儒子,不便與小德子公然作對,隻得施緩兵之計,借故將儒子帶走。

小德子素來嫉恨儒子,他心中認定自己被貶出儒門修仙之列,不是因為自己慧根仙資有限,而是庸公偏頗儒子。此時見有可將儒子置於死地的堂皇藉口,如何肯就此錯過?“嘿!”的一聲冷笑道:“柏達人,你想庇護儒子,誰人不知?如今鐵證如山,一清二楚,就地處決,又何須如此大費周章?各位儒門父老,儒子目無祖法,窩藏外人,亂我桃源,多罪並罰。儒老弟,你快快來受死吧!”長劍一橫,刺向儒子。

眾人見眼前事實,不乏扼腕歎惜之人。橫劍刺下,儒子勢必血濺當場,熟料劍在半空陡然停住,無論小德子如何催力,隻是不前。隻見小德子手臂被鐵鉗大手牢牢拿住,那人正是柏達人。

小德子喝道:“柏達人,包庇罪犯,該當何罪?”發力催劍向前。柏達人修為遠在其上,無論小德子如何潛功運力,始終無法將長劍推向前半寸。

他內力上的造詣尚不及從未被選入修仙行列的柏達人,其資質庸駑,可見一斑。

小德子頓時急得臉色白一陣,黑一陣,怒道:“窩藏桃源外之人乃死罪,人人得而誅之。即便庸公大仙在此,也無權偏袒,難道我執行祖法,還得向你柏大人請令?”

柏達人仍不為所動,說道:“此事大有蹊蹺。儒子乃我輩數一數二的人物,素來知禮守法,恭謙謹慎,行事絕不會如此糊塗。”小德子道:“這女子是從木屋內搜出,事實便在眼前,更何況另有宋扁鵲做證人,如何會錯?”

儒子吃了一驚:“難道是宋大哥通風報訊的?他聽了屋內的咳嗽聲,我雖有出聲遮掩,但還是被他分辨了出來?”

小德子又道:“宋兄弟乃儒子心腹,如今棄暗投明。難道宋兄弟說的話會錯?柏大人若是公然包庇儒子,依照祖法,與之同罪!”

柏達人見此,作聲不得,隻得鬆手。小德子哈哈大笑,揮劍欲落。以他一介凡人能砍殺已得半仙之身的儒子,緣何不喜?

便在此時,林中躥出一人,急喊道:“儒子兄弟,不好啦!不好啦!禮恕二子又中毒啦!”正是宋扁鵲,左右手各挽一孩童而來。

柏達人見是宋扁鵲,說道:“宋兄弟,你來得正好。儒子是如何窩藏桃源外的妖女,你給大夥做個證。”

宋扁鵲驚道:“窩藏桃源外的妖女?誰如此膽大妄為?”小德子也覺得奇怪,問道:“不是你向八大長老舉報的?”宋扁鵲道:“開玩笑啦!老奴數日來未曾見過八大長老,如何能報訊?”

小德子更覺糊塗,宋扁鵲此言分明是指自己捏造事實栽贓儒子,一時間覺得下不了台。但隨即靈機一動,玩起言辭中的花樣來,借此遮醜,又問道:“宋兄弟自然是未見全八大長老,但八大長老中人總算是見過的吧?”

宋扁鵲眼見情勢危急,而小德子在一旁羅嗦不休,大聲怒吼:“八大長老中人與我有親戚不?你非要汙蔑我見過他們!”

此言一出,眾人立馬緘口默然。因為他們都知道,宋扁鵲話中有所影射。

儒子見禮恕二子又再中毒,心中頗感詫異,於自己的生死安危倒不是如何放在心上,欲再運起觀天水鏡知會治子,卻覺水鏡被封;欲上前查看禮恕二子情狀,又被小德子橫劍攔住去路。

小德子對著宋扁鵲道:“禮恕二子當真身染奇毒?”

宋扁鵲道:“不僅禮恕中毒,就連仁義、悌智四子也是如此。”向著不遠處的青石一指,又道:“幸得儒子兄弟耗力相救,才保住了他們的性命。”

小德子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道:“故弄玄虛,私下毒害諸子,以此逃避罪責。此舉瞞得了旁人,卻瞞不得小德子。”他將“小德子”三字故意拖長聲調,顯得與眾不同,卻不知道自旁人聽來有說不出的厭惡之感。

儒子心憂惶急,說道:“德兄,儒子雖身犯大罪,但人命關天,非儒子口誇大言,此毒古怪,桃源內非儒子不能除。”語氣中大有懇求之意。眾人知儒子所言非虛,後輩諸子關乎儒門數百年榮辱,儒門上下,無一不以諸子為榮,凡是得以入選諸子的門戶,亦極受尊榮。

小德子又是哈哈一笑,說道:“儒門開山立派已數百年,儒上仙也隻不過二十多個年頭,以往的儒門沒有你,不也是屹立不倒?儒上仙危言聳聽,無非是想為自己開脫而已。大夥聽好啦!”向著儒子一指,又道:“此人犯下死罪,故作推搪,拒不伏法,罪加一等。白石營聽令,執行祖法!”白石營兵勇應聲而動,紛紛上前。

儒子知小德子存心阻擾,也不加理睬,昂然向前。這一股氣勢讓人聳然動容,自覺退在一旁。儒子接過禮恕二子,見二子頭上已然枝繁葉茂,綠綠蔥蔥,情勢遠比前麵四子危急,性命已是在呼吸之間,片刻拖延不得,當即運功逼毒。

小德子見儒子如此目中無人,怒氣更是不打一處來,喝道:“儒子公然蔑視祖法,人人得而誅之!”率白石營兵眾上前。

柏達人卻橫刀擋住,喝道:“儒子正在全力施救禮恕二子,片刻耽誤不得!我今日以性命擔保,儒子身為儒門中人,若不伏法,我姓柏的人頭落地。”

小德子冷冷的說道:“姓柏的,你今日斷定是要橫加插手的了?你以為你是大仙嗎?腦袋掉了還會再長出來不成?”柏達人道:“是非曲直,自有公論。”小德子不顧,仍是挺劍去刺。

柏達人毫不客氣的急運內力,“啪!”地一聲,將小德子長劍斷為兩截。小德子頓覺羞愧難當,自知非柏達人的對手,心中的憤恨無處宣泄,忽見白石兵卒捉住那女子,更不打話,挺起斷劍便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