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生死同心劫

農曆八月十五,中秋佳節,這一個舉家團圓普天同慶的日子,中州大陸卻沒有因著節日的到來而迎來昔日歡愉的節日氛圍。剛入八月,整個中州大陸就包圍在愁雲之中,連著頭頂的天空也帶了絲絲陰霾之氣。

橘色的夕陽落向遠處的群山,天空中還殘留著絲絲縷縷的餘熱,熙攘擁擠的街道,隨著最後一縷殘陽的墜落,整個人間瞬間寂靜,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儼然一座空城。

曾經的萬家燈火,如今也隻餘零星的幾點微光,平日裏鶯歌燕舞的風月場所也少有人問津,一入夜,中州大陸似進入了一個無人的空城。偶爾有寒鴉飛過天際,劃出一條弧線,留下幾聲淒涼的鳴叫。

街道之上隨處可見皆是官府公文,上書各種入宵禁之語。墨黑的天幕猶如巨大的棺槨,籠罩在靜寂的中州大陸之上,整個中州變成了巨大的墳塚。

唐三娘帶著重傷未愈的顧輕塵,來到了離皇城最近的小鎮——花蔭鎮,上岸已是夜幕時分,臨街店鋪全已打樣,酒肆客棧的大門也緊閉中,更別說醫館藥鋪了,連個影子也尋它不找,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閉門謝客的景象。

唐三娘一行人在幾經輾轉波折後,才終於敲開了一個客棧的門,饑腸轆轆的幾人想要大吃一番,祭祀空空****的五髒廟,然客棧卻不在夜裏開火。看著楚楚可伶的四人,後廚草草弄了些殘羹冷炙打發了事,眾人額頭布滿黑線,卻也隻能將就,客在外,入鄉隨俗,一切從簡。其實不然,在這草木皆兵的非常時期,不止皇城內外,整個中州大陸亦是杯弓蛇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小二哥,最近的醫館在哪?”唐三娘向著給他們上菜的店小二詢問。

“姑娘,落日之後,官文禁止行人在上街遊走,自然也不會有醫館藥鋪開門,且最近的醫館在城南,此去城南至少半個時辰,我看這位公子的傷也不急在一時,你們何不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再去醫館呢。”

看著唐三娘緊蹙的眉頭,顧輕塵出聲道:“三娘,我無礙,就聽小二哥的吧,一路行來,你也見到街上光景,就算尋得醫館,郎中也不一定問診,何苦走上那遭冤枉路,待得明日天破曉,我們再去不遲。”

唐三娘和顧輕塵再三確認傷勢後,方才稍稍放下心來,暗自生了一會兒悶氣,便也妥協了,對著冷菜沒有胃口,隻喝了幾口熱湯。四人就各自回了屋子歇息,暗夜裏亮起的最後一絲燭火也隨之熄滅。

今夜是初一,朔月,無光。一聲驚蟄,劃破死寂的夜空。

魚時七在逍遙宮夢見顧輕塵和他被芥子幫幫眾追殺,從繁華的雍州城一路向南逃去,最後兩人被逼到懸崖邊上。前麵是萬丈深淵,後麵是無數追兵,前有虎攔路,後麵狼追命,何去何從,一時間難以抉擇。

“你,怕死嗎?”倏然,顧輕塵唇畔帶著一絲嗜血的微笑,輕輕笑問著驚慌失措的魚時七。刹那間,天地間隻剩下顧輕塵唇邊的微笑和帶笑的話語,魚時七恍恍惚惚的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許久才緩緩說道:“我怕死,但我不怕和你一起死。”說完釋然一笑,天地黯然失色。

顧輕塵唇邊的笑意更甚,繼續道:“死,多容易呀。既然你連死都不怕,那就好好活著。”說著天旋地轉了一瞬,兩人對換了位置,顧輕塵卻軟倒在他懷中,洶湧的鮮血自口中噴薄而出,唇邊是不斷放大的笑意,背後卻刺入一把三尺的大刀,刀身沒入身體,透過身體出現在前胸,滴下滴滴殷紅的**。

在殷紅的**裏,魚時七的雙目漸漸赤紅,看著殷紅濺上藤紫素衣染成黑紫,黑紫慢慢變為杏黃,一片片飄散開來,最終顧輕塵化為片片金黃的銀杏葉飄散著離去,飄出一段距離後消散不見。

“顧輕塵!顧輕塵……”魚時七聲嘶力竭地呼喊,終是沒有喚回那個飄散著消失於天地間的人兒。

彼時,安眠於臥榻之上的顧輕塵口吐一抹鮮紅,又兀自昏睡過去。

“啊啊啊!”一疊聲驚叫之後,扼住喉嚨的無邊大力轟然消散,魚時七從臥榻之上驚坐而起,才發現,汗濕了衣裳,淚濕了枕巾,窗外是寂靜無垠的黑,連蟲鳥的聲音也聞不見。靜默地枯坐於**,雙肘伏在雙膝之上,無限彎曲的弓起,一會兒看看墨黑的窗外,一會將臉頰深深埋在雙手間,卻不知下一個動作該如何擺放,汗濕的衣裳仍著於身上,淚濕的枕頭卻再也不想沾。

第一聲鳥鳴,驚醒了兀自沉靜在自己世界中的魚時七,很多個想法從腦中像走馬燈一樣的掠過,最後定格在顧輕塵為他擋劍而倒在他懷裏的那一刻。殷紅染遍的不止身上的白衣,還有他莫名加快的心跳……

至此,他再也無法安坐在**,那床似是刀山火海,魚時七“騰”地彈起,長臂撈過一側的外裳,拿起刀架上的長刀,推門出去。

“宮主?”

“宮主!”

隻聽得遠去還有幾聲“宮主”的叫喚之音,魚時七的人影卻早已消失在熹微的晨光中,隻餘漫天的微塵昭示著曾經有一匹快馬疾馳而過。

唐三娘的胸中一直不暢快,如鯁在喉般無法呼吸,輾轉反側不得眠。翻身下床,尋思著去偷窺一眼那讓她輾轉反側魂牽夢縈的人兒是否還在安睡。

用柳葉鏢將那反鎖的房門打開。如果唐老爺子知道自己的寶貝女兒用那殺人於瞬息之間的利器拿去開反鎖的門窗,估計能被氣得七竅生煙,有將唐三娘打回娘胎重造的衝動了。

唐三娘還來不及慶幸自己的高明手段,就被眼前的一幕嚇得失了言語。微弱的火折子下,是那刺目的鮮紅,嘴角的殷紅,麵龐的蒼白,這一副在鬼門關前遊**的模樣,深深的刺激著唐三娘過分敏感的神經。顫抖著雙手點燃油燈,一切看得更加真切了。飛撲到床邊,搖晃著不知夢中幾何的人兒,口中急切的喚著:“顧郎,顧郎?顧郎!”聲調變了幾變,卻仍然喚不醒那昏迷中的人兒。

顫栗的右手食指搭上眼前人的命門,那微弱到幾不可查的跳動,將唐三娘一顆無措的心徹底打入穀底。

“怎麽辦?怎麽辦?”唐三娘花容失色的跌坐於地上,噴薄而出的淚水迷了紅腫的雙眼,一隻手還緊緊扣著顧輕塵的命門,另一隻手卻無處安放一般在空中來回劃動。

似經過幾番心裏鬥爭,下了莫大的決心。哭得梨花帶雨的人兒停止了哭泣,胡亂抹了擦著不斷落下的水珠,卻把眼淚糊了滿臉。雙手探入懷中,拿出一個繪有雪狼圖騰的精致瓷盒,旋轉著打開了盒蓋,裏麵躺著猶如藏紅花絲般的兩縷細絲,似乎一陣微風,就會將其吹散,消失不見。

唐三娘抽出額間的發簪,劃過左手掌心,豔紅的**噴薄而出,匯成小河滴落,滴入精致的瓷盒中,滴在那兩縷花絲之上。鮮血一沾上花絲,花絲就將其吸收,鮮血一直滴落,花絲一直吸收,等著花絲漸漸脹大之後,兩個微不可見的黑點,成了滴溜溜的眼睛,血紅的身子似乎要將那空曠的盒底占滿。

唐三娘有些微的眩暈,看著變得碩大的蟲子,嘴角疲憊的掀起一絲弧度,有心悅,有悵惋,最後化為無可奈何。

看著在盒子裏不斷遊動的血色的碩大身軀,唐三娘將手伸入盒中,其中一隻扭著碩大的身軀攀上了她的手指,爬上手掌,最後窩在掌心之上,一動不動,龐大的身軀占據了大半的掌心。另一隻血色的碩大身軀在漸漸顯得寬敞的盒底快速遊走,似乎想要遊出這一方微小的天地。

唐三娘用另一隻手掀開被子,掀起顧輕塵胸前半開的衣襟,漏出微弱起伏的胸膛。唐三娘靜默的看著,直到掌中的蟲子又開始不安分的扭動著身軀,方才如夢初醒般將手伸向顧輕塵的左胸,停在心口。蟲子似聞到了的新食物的味道,扭動著碩大的身軀在掌心亂竄。唐三娘將指尖抵上顧輕塵的心口,蟲子就勢滾到顧輕塵心口,唐三娘收起手掌。血色的身軀就逡巡在顧輕塵的心口,左右前後來回移動著,最後似找到了美食的來源,張開其被龐大身軀掩藏起開的血盆大口,照著顧輕塵的心口就是一大口。

刹那間,濃黑的**噴薄而出,血紅的身影卻逆著**的流動,慢慢進入了顧輕塵的心口的肉裏,最後隻餘那幹涸的血痕,昭示著曾經發生過的一切。

唐三娘起身拿出那條被冷落許久的血色身軀,一口吞入腹中,眼中有紅光溢出,身體在劇烈的顫抖,如秋風中的落葉般搖搖欲墜,最後終於抵不住強勁的秋風,跌落在地上,大顆大顆的汗珠沁出額頭,滑落臉龐,滴到地麵。不多時,地麵就印出一灘水漬。唐三娘一手捂住心口,一手附上顧輕塵的脈搏,探到那恢複正常的脈搏,會心一笑,昏倒在床邊。

這一睡,許是很久,卻也不久,等唐三娘再醒來之際,已是日上三竿之時。這座臨皇城的小鎮又是一番欣欣向榮的景致,絲毫尋不見昨夜那人心惶惶的模樣。

**的顧輕塵仍在昏迷之中,隻是麵色紅潤了些許,跳動的脈搏也趨於平穩,想來那活毒的效果算是不差。待顧輕塵轉醒已是午後,整座花蔭鎮已融化在秋日午後的暖陽中。

“顧郎,出去走走吧,正好尋那城南的醫館。”那個飛揚跋扈不可一世的女子在顧輕塵麵前,卻多了些刻意討好的姿態,做得卻也不讓人煩心。

“好。”顧輕塵有些困乏的答道,他的精氣神還是有些不濟,其實如若隻他一人,比起昏昏欲睡的走在街道之上,更想和床來一次親密接觸,再和周公下下棋,最好大戰三百回合,一戰不休。

“那我去準備準備。”聲音還在回**,人卻已經消失在樓梯口。

“我說,我們的毒娘子,什麽時候變得這般體貼入微,真叫我們兄弟倆大開眼界呀。”說話的是從小保護唐三娘的大個子——唐千,正因為從小看著唐希芸長大,所以也最清楚這個女子豔麗的容顏之下是如何的心狠手辣,隻是那諸多種種,在遇見顧輕塵之後,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亦百思不得其解。

同樣的情況也發生過,發生在七年前,同樣是這個名叫顧輕塵的人,想來,他確是她的劫數,七年前是,七年後亦然,唐千已然能預見,此後的許多個七年裏,他都將是她不變的劫數。是緣不是劫,是劫躲不過,這是宿命的使然,還是世人的執著,誰又能知曉呢。

“何止體貼入微,簡直柔情百轉。”說話的是大個子的胞弟——唐百,一個瘦小的麻杆,又瘦又矮,卻鬼靈精怪,各種主意不少。唐三娘不止一次的笑話他們兄弟倆是兩個極端,一個高大壯碩,一個矮小消瘦,不如一個叫大壯,一個叫小強好了。自此,大壯和小強就成了唐千和唐百的代號,二人也隨唐三娘高興,不置可否。

二人在插話打諢間,唐三娘已去而複返。踏著輕快的步子,臉上溢出燦爛的笑容,那是大壯和小強少見的歡愉,整個人歡快的似能平地飛起,清亮的嗓音響起是輕快的語調:“顧郎。”

顧輕塵聞言離座起身,唐三娘就如一隻快樂的小鳥,攀上顧輕塵的左臂,將半個身子倚在懷中,好一副小鳥依人的景象。顧輕塵虛扶著樂得左右搖晃的身子,兩人有說有笑的走開。大壯和小強看著那過於和諧的一幕,麵麵相覷,攤了攤手,搖了搖腦袋,不置一詞。

“大哥,我們也出去溜達一下吧。”小強出聲建議道。

“出去溜達,不如回去睡覺。”說著大個子已經踏上了去往房間的路。

“沒勁,吃那麽撐,也不出去走動走動,難怪那麽胖。”小個子拍著自己圓滾圓滾的肚腩,小聲嘀咕著。

“有意見。說大聲點,剛才的飯是白吃的嗎?”大個子的聲音從樓上傳來,小個子瞬間禁了聲。一蹦一跳向著客棧大開的門奔去,到了門口,一個健步跳躍而起,卻撞到了一個硬物,被反彈著撞倒在地上。

“你奶奶滴,誰呀!觸你爺爺的黴頭”小個子拍著被撞痛的屁股,盛怒道。

“去你奶奶的,是你大爺我。”那是大個子的聲音,說著提溜著小個子的耳朵。

小個子一麵護著耳朵,一麵戰戰兢兢道:“大哥,你不是已經上去睡覺了嗎。”

“是想去睡覺來著,不過是誰一直想著往外跑。既然那麽想去看外麵的花花世界,那大哥我就勉為其難的陪你走一遭。”說著已經將小個子夾在他壯碩的胳膊之下拖將出去。

小個子艱難的抬頭,露出一副討好的笑容:“哥哥,其實你不必如此,弟弟我一個人去就可以。真的。”

“少廢話。”說著一人夾帶著另一人向著熙攘的街道行去。

顧輕塵和唐三娘,走到花蔭鎮南邊的醫館,的確花了大半個時辰,雖是一個小鎮,卻因著靠近皇城,繁華自是不必說,南北城亦是相距甚遠。奈何醫館寥寥無幾,百草堂更是隻此一家。

在鬧市的一隅,兩棵合抱的槐樹納出一片陰涼,陰涼之處便是百草堂的的招牌,一麵上好楠木之上,篆刻著三個青草色的大字——“百草堂”。這便是雲夢澤百草門旗下的分號,百草堂在中州大陸有上萬家分號,每一家分號除了牌匾一致,各有特色。百草堂的總管事竹石每月初一到十五,會去不同的分號,查看百草堂的一應事務。

行至近處,方知排隊等待的人頗多,攢動的人頭,和外麵的鬧市無異,唯一的差別便是這裏人多卻極靜。兩人尋到隊尾排了上去,等待著那無盡的長龍慢慢變少,最後到他們的時候已是夕陽漸斜。

要說唐三娘為何能有如此的耐心,那完全是因著顧輕塵的關係。好像隻要在他的身邊,所有的等待時光都不再無聊和漫長,更像是在匆忙人世間偷得的歲月靜好,她希望這樣的日子越久越好。

“兩位,是誰看病?”黃鸝一般的聲音喚起沉靜在各自世界中的兩人,顧輕塵扶正倚在懷中的唐三娘,立正向著說話的女子淡淡一笑道:“是我。”那抹唇邊綻放的笑容,融化了黃鸝鳥眸中蓄起的一絲溫怒,聲音歡快道:“公子,請隨我來。”

說著撩開珠簾側身讓顧輕塵通過,卻將唐三娘阻擋在簾子之外,顧輕塵安撫的眼神消除了唐三娘最後的顧慮,妥協般點點頭。

通過珠簾是一段曲折的遊廊,遊廊的盡頭才是問診大夫的屋子,一間大小合適的屋子,掛了幾幅畫像,顧輕塵一一看過,其中有一白衣女子,薄紗覆麵,卻隱不住那嫋娜聘婷的仙人之姿。

“那是醫仙顏素心,是畫師許飛鴻的丹青。”一白胡子大夫出聲道,顧輕塵才驚覺失禮,訕笑一聲。

“少俠,請坐吧。”顧輕塵依言坐到了桌前的木凳之上,那方紅木的木凳,看著一般,人坐於其上,卻有源源不斷的溫熱傳入丹田,有種筋骨舒爽的感覺。

郎中將自己的手搭上顧輕塵的脈搏,細細地把著脈,眉頭卻緊緊皺起,且有月皺越緊的趨勢,最後幾欲打結。搖晃著不滿白發的頭,口中輕輕歎息,卻不言不語。

顧輕塵不明覺厲,向著郎中發問,卻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突然進來一女子,白衣之上,繪畫許多翠色綠竹,一顰一笑間似有暗香浮動,竹香清遠。

“白伯,怎麽了?”眼神掠過顧輕塵向著白胡子老頭問道。

“小石頭,你且自己看看吧。”說著撤去了緊握顧輕塵脈搏的手。

女子微微近前,搭上顧輕塵的脈搏,手下微不可查的顫了一下,看了看顧輕塵的眉心,又看了看白發老者,才向顧輕塵發問:“和公子同行的,可是唐門三娘。”

“正是。請問有何不妥?”

“公子稍等。”話音剛落,女子已然走出門去。

“老伯,這和三娘有何關係?”顧輕塵困惑道。

“關係大了去了,隻怕你小子今後的小命,都在那女娃娃手裏嘍。”郎中似歎息似無可奈何的說道。

“何解?”顧輕塵微蹙眉頭,心下有些異樣。

“生死蠱,同心劫。”輕輕的六個字,卻給顧輕塵判了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