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僧屠傳
大龑九年,端木一族獨霸天下,端木淵建國於中原腹地錦都,國號“龑”。當是時,裂土紛爭,狼煙不斷,中原時常遭到來自異域番邦狼族的侵擾。邊塞之間,常年烽火,民不聊生。
這是一個極其荒涼的邊城,卻住著為數不少的人。因此,官兵們會不辭勞苦長途跋涉到這裏,抓取一些壯丁去戍邊,有時候甚至連老翁老婦都一並抓去,隨軍做些苦役。
這一天,天空還下著冗冗的雨,到處一片陰濕。破舊的圍牆外,除了偶有幾聲犬吠,便是官兵來抓壯丁的吼叫。
這一帶的青年人,幾乎都被抓走了,而現在,甚至稍微有點勞動能力的人,他們都不會放過,所有的人都像躲避瘟疫一樣躲著他們,視他們為地獄使者。因為誰都知道,一旦被抓走,是絕無可能生還故裏的。這個邊城的許多人,他們的屍骨才剛剛在戰場上倒下,而下一波的抓人,又來到了眼前。
“汪……”
“噓——別出聲!旺財!”
破敗不堪的屋簷底下,這個地方為數不多剩下的寥寥可數的一個年輕男子,正極力安撫著一隻黃狗,生怕它的叫聲引來禍端。他此時緊緊貼在屋裏那堵泥牆上,似乎這樣能夠使自己和泥牆融為一體,眼神畏懼地盯著外麵,心中在默默祈禱。燥熱的夏季,雖然雨水能夠緩解一絲熱度,但他的額頭,仍舊沁出了細密的汗珠。在他的身後,屋裏唯一的家具,一張破床之上,一個女子艱難地挺著極為外凸的肚子,步履蹣跚地輕輕來到他身後,想要過來拍拍他的肩膀,緩解一下這令人窒息的困境,然,用於行動不便,她剛一移動,腳下的一隻銅盆就被她一腳踢到,“咕嚕嚕”地在地上打滾,在這死寂的時刻,發出了不合時宜的刺耳噪音。
一瞬間,屋裏的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果然,圍牆外正在挨家挨戶搜尋兵丁的官兵們,捕捉到了這一聲響動,迅速向這道搖搖欲墜、看上去不像有人居住的泥瓦屋靠過來。
男子死死盯著外麵,心中正在計較,如何帶走身後即將臨盆的妻子。而這種情況下,根本絕無可能。
“吱呀——”
為首的一名官推打開了破舊而腐朽的木門,進到這巴掌大的院子裏來。一個、兩個、三個……外麵的人絡繹不絕的踏入,他們每走一步,就像是踩在了他的心上。女子靠過來,輕輕扳住了他的肩膀,示意他獨自逃走。
他堅定地搖了搖頭。心中早已打定主意,無論是什麽結果,今天就算是命喪當場,也絕不會一個人離開。
就在第一個官兵伸手來推開他們的門時,那隻黃色的大犬“噗”地一下撲了上去,對著這群不速之客露出了凶猛的牙。
“啊啊啊啊!這畜生!快來幫幫……啊!”
為首的一名官兵,竟被那隻大黃狗一口咬斷了咽喉!
其餘的人看清了之後,紛紛拔出刀劍,十餘人在這個毫無回旋餘地的小院裏,對著那隻狗圍追堵截,一陣亂砍。
“汪汪!……”
屋後那個破洞裏,露出那雙含淚而血紅的眼睛,極力盯著那些人,他緊緊握起的拳已被自己掐破,旁邊一隻溫柔的手悄悄覆在上麵,輕輕安撫。
最後,那隻體型高大的黃狗,被其中的一個官兵一劍刺穿了喉嚨,卻還使勁咬著另一個官兵的袖子,喉嚨裏發出瀕死的吼叫:“嗷……”
“呸!我當是什麽呢!原來是隻瘟狗!可憐大哥還被它給咬死了!”似乎是手臂上被狗咬了一口,心中氣憤,那人還欲朝著那條黃狗的屍體上補上兩刀,卻被同僚阻止了。
“別!你看它這麽壯實,肉肯定好吃!今晚,哥幾個,吃狗肉!”
那人斜眼笑道:“哎——看不出你小子這下,腦袋挺靈光的!得!今晚就吃這瘟狗的肉,彌補一下老子被它咬的傷!”
屋裏的男子忿恨到了極點,渾身上下都在發抖,但他不能出去,他還得繼續忍耐。
“大哥他……”
其中的一名官兵指了指地上奄奄一息的被咬斷喉嚨的那個人,他還有一息尚存,但倒在地上說不話來。
那名個子最高的官兵蔑視地搖了搖頭:“他不行了,就把他留在這裏吧!”
另外的那些人先是一愣,隨即點頭稱讚:“啊……對對對!是是是!就讓這裏成為大哥的墓穴吧!”
“哥兒們,走!”
一聲吆喝,所有的人都走得幹幹淨淨,連同那條大黃狗,也被他們拖走了。隻留下一地觸目驚心的紅——狗血,和人血。
毛毛雨仍然在飄灑,漸漸衝淡了一切。而院子裏那個將死未死的人,卻仍然還在“嗬嗬”地發出幾聲氣息。
男子再三確認之後,推門走了出去。
他筆直的站在那個人麵前,薄薄的嘴唇緊緊抿在一起,他在看那個人的時候,對方也睜著外凸的眼睛看著他——那眼裏滿是痛苦。對視片刻,他下了決定。
院子的牆角有一塊突出的大石頭靜靜躺在那裏,他奔過去將它舉過來,對準了躺在地上那人的腦袋。
“尹懷——不要!”妻子艱難地挺著肚子探出頭來,伸手撫摸著滾圓地肚子:“咱們的孩子就要出世了,就當是為他積點德吧!”
那個叫做尹懷的男子猝然住了手,看了妻子一眼。然而,地上那個將死未死的人,卻用驚恐萬分的眼神望向他,似乎在乞求那個人,給他來個痛快。
尹懷糾結片刻,心中仿佛又凸起一座大山。最終,他放下了手中的石頭,攙著妻子的手,慢慢回到屋裏。
這一夜,雨下的很大很大,院子裏漸漸沒了聲息,天地間所有的一切,都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握住,盡情揉捏。
雨下了半夜,中途停歇了一陣。
那群喝醉了酒,吃跑了肉的敗類,竟闖進了一戶人家,就在離白天殺狗的院子不遠處的一戶人家。他們驚喜地發現,裏麵住著一對老年夫妻,還有兩個女兒。
“哇!這裏居然還有這麽正點的妞!老四,快過來看呐!”四五個官兵,如同貓捉老鼠般,幾下就將兩個瑟縮在屋角的女孩子圍住。
連踢帶踹,他們幾下就將二老攆了出去,把門關了起來。
一群惡魔,在肆意狂歡。屋裏傳出嘶聲力竭的哭喊。
兩個可憐的老人,在夜風中放聲哭嚎,卻沒有等到救世主。
終於,有人陸續從裏麵走了出來。但沒過多大一會兒,他們居然又在議論紛紛。“哎,真是可以啊!我現在都還不忘呢!”
“不如……再回去一下吧!嘿嘿!”
老父親顫顫巍巍的迎上去拖住他們的腳:“你們這群畜生啊!”
“死一邊去!大爺我還沒玩夠呢!”
三拳兩腳,老翁身上瞬時流了血。這時,老太婆淚流滿麵地走上去對他們說:“官爺!饒了我們的女兒吧!求求你們了!”
“饒了她們?大爺們上哪去找樂子!死開死開!別擋大爺道!”
“隔壁左首第三間房……”
“住口!”
老翁臉上的血水和淚水都不停地流下,對著妻子發出了一聲怒吼,製止她的話語。
但此時,她早已不顧及別的了:“那裏住著一對年輕夫婦!你們……你們要抓壯丁,就到那裏去呀!”
老太婆的話剛說完,那個老翁,竟當場撞死在地!
官兵們一看,頓時覺得有些晦氣,於是一個接一個魚貫而出,反正玩也玩了,現在要去辦正事了!
尹懷和妻子還躺在那張破舊的**,一旁的妻子已經酣然入夢,而他卻徹夜未眠。他正在籌劃,等孩子一生下來,他們就趕快離開這裏,去別處討生活。哪怕是去杳無人跡的深山,與豺狼虎豹為伴,也好過這命如螻蟻的世間。
“吱呀——”
毫無預兆地,門被推開了,一大群人湧了進來,就像一群豺狼。
“喲,原來這裏果然還藏著人呢!白天哥幾個忙著吃肉,沒有進來細看,差點誤了正事!”
“果然啊!小子!起來跟我們走吧!”
這時,尹懷的妻子也被驚醒了,一睜眼,就看見這破舊昏暗的小屋裏,擠滿了官兵。她心中“騰”地跳了一跳,隨即緊緊抓住了尹懷的手。
“我跟你們走!”
事到臨頭,他唯有犧牲自己,保全妻子和孩兒。
“快點快點!別磨蹭!”
“喲,這小妞……”其中的一個官兵意猶未盡,竟對著身懷有孕的婦女伸出一根手指,在她臉上刮了一下。
“別碰她!”
盛怒之下,他們在屋裏扭打起來。尹懷可以忍受一切針對自己的暴行,卻無法忍受這群禽獸不如的人,染指妻子一分一毫。他憤怒的眼神像是燃燒著火焰,但瘦弱的身體,卻根本不是那群豺狼虎豹的對手。
片刻之後,他渾身是血地躺在了地上,還被一個官兵騎在身上,壓得他幾乎快要窒息了。
而那群畜生,卻對他的妻子動了歹念,紛紛靠過去,動起了手腳。
絕望而不能抵抗的妻子,看著被踩在腳下,被壓在塵土裏的他,最後決然地看了他一眼後,用盡渾身力氣毫不猶豫地一頭碰死在了泥牆之上!連同那條尚未出世的小生命,瞬間寂滅。
“畜生!不要啊……!”
在被狠狠踢了幾腳之後,那群人慢慢退出這裏,大呼晦氣。而留下了被打的半死的他,躺在地上隻剩一息尚存。
“楊哥,依我看,不如不要帶他了!這小子的妻子就這麽被我們弄死了,他以後要是懷恨在心,暗中給我們下毒,那就不合算了!”
另外一個長滿了絡腮胡子的官兵一斟酌:“對!你說得對!那我們幹脆斬草除根!”
一刀砍下,自胸膛至腹部,那個年輕的男子被劃開了一道巨大的創口,血如噴泉般湧出,蔓延到塵埃裏。
“走!”
呼嘯聲過,一群惡魔走得幹幹淨淨,隻剩下屋裏的一具屍體,還有一個尚未死去的人。
疼痛。難以言喻的疼痛。這種身與魂分離的感覺仿佛在做夢,在夢裏,他看見了在一個沒有紛爭的世外桃源,他和妻子在那裏搭建了一座茅草屋,屋前中著一棵桃樹,樹下拴著一條黃狗。而他剛剛勞作完畢,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家裏,妻子迎出屋外,伸手提他擦了一擦頭上的汗。可是,那方白白的手帕,似乎擦到了永無休止的血紅,將它的潔白染成觸目驚心的紅。
尹懷從死亡的邊緣驚醒,低頭看到自己胸前那道長長的窟窿,血已經流了一地,現在幾乎已經凝滯。他狠狠咬著牙,帶著生不如死的劇痛掙紮著想要從地上爬起來,然,看到睜著眼睛死去的妻子,心裏的痛遠遠比身體上的痛來得強烈,痛進五髒六腑,痛得令人窒息。
自那一天起,活下來的人,已沒有了靈魂。
高山,古刹。
據說,沒有了靈魂的人,是活不下去的。要想繼續苟延殘喘,就必須找到自己的信仰。誤打誤撞的,那個失魂落魄的年輕人來到了這裏,想要重新尋找一種信仰,作為身為一個人活下去的信仰。
即使外麵的世界長年打仗,可這寺廟裏的香火,卻依然很旺盛。原因很簡單,那些想要躲避被抓去打仗的人,尤其是青年男子,幾乎都躲到這裏,落發出家。
年輕人輕輕敲了敲門,“吱”地一聲,一個小沙彌探出頭來。
他照著突然出現的這個人打量起來,卻見眼前這個人,形容憔悴不堪,身上衣衫破破爛爛,眼神死寂而呆滯,要多落魄就有多落魄。
“去去去!我們不收留叫花子……要飯到別處去要!”
本想幾句話將這瘋瘋癲癲的臭叫化打發走,但那個人竟往前一倒,砸在小沙彌身上,失去了意識。小沙彌一愣,細細察看才發現,在他那破碎不堪的衣衫裏,居然還滲出血來。
“師……叔……快來幫幫我啊!”
滿以為救醒了之後,可以把他打發走。可是小沙彌發現自己又錯了。醒了之後,那個人就像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即使對他拳腳交加,辱罵一番,他臉上也不會有任何表情的。而且,無論你對他說什麽做什麽,他都絕不會作出任何反應,這讓小沙彌極為惱火。
“喂!你這個人!到底怎麽回事?想賴在這吃白食吧?我們這已經人滿為患了!別說賴在這,就是出家,我們也不會收留你的!你趕緊走吧!”
“阿彌陀佛……”
法號一宣,身披袈裟的老和尚走了進來,一踏入禪房,就發現這個小徒弟在罵人,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佛印!出家人慈悲為懷,不出妄言。修行時日已長,你怎的還如此乖張?”
那個叫做佛印的小沙彌受到了批評,緩緩地將頭埋在胸前。
“阿彌陀佛,施主……何事不能釋懷?”
禪房久久寂靜,見他一臉厭世的沉寂,老禪師走近,對他露出了慈祥的微笑。他的聲音,如同一抹陽光,瞬間驅散了他心靈深處埋藏極深的濃厚的陰霾。
年輕人遲疑片刻,鈍鈍地將頭抬起,沉默了半天,終於發出了一聲愴然嗚咽。
在聽完了他的遭遇述說之後,在場的人都沉默不語。
“阿彌陀佛……受想行識,亦複如是。觀自在菩薩,明心見性。尹檀越,生逢亂世,其遇可殊。你與我佛有緣,不如隨老衲落發修行,以證大道。你,可還有放不下之事?”終於,在過了半晌之後,老住持悠悠引導他,遁入空門,忘卻俗世煩憂。
“沒有。”
尹懷依舊目光呆滯,但比之前如同行屍走肉般的狀態,老住持的一席話,實在是對他有莫大的改觀。
可在他看似朽寂的目光深處,卻隱隱透露出一股深沉的恨意。
“三日後,清涼殿行入佛禮。”
一晃眼,在這裏已過了三月有餘。
如今,昔日的尹懷已由一個世俗之人,變成了古刹中的一名小沙彌,法號“寶善”。那日在清涼殿上,老住持為他行完入佛禮,落完發之後,便為他賜號。
寶善,是為僧人,且造浮屠。
這裏雖比之塵世,也有許多不公平的地方,但能在亂世之中賜他一碗僧粥、一襲薄裟,一個穩定的棲身之所,他已是感激涕零。
古刹中的小沙彌很多,大多數都是為了逃避世外的戰亂,匆匆躲入深山,卻畏懼無以為生,而落發為僧。老住持不忍看他們流亡,有些市井之人,便也隨機混入順水摸魚來了。
東廂房的普惠、普安就是這樣的人。
佛印有時候會對他說:“你以後沒事可別去招惹東廂房廿四室的那兩個。他們雖與我一樣,隻是小沙彌,但以前可是出了名的無賴!你別惹事啊!”
——像這樣的人,也配來修行麽?寶善心裏這樣想,但還是答應了佛印:“我不會去招惹任何人的。”
“來來來!開飯了開飯了啊!”
像往常一樣,吃飯的時間又到了。膳房裏的火頭僧早已吆喝了幾遍,而那些小沙彌也已排成了長長的一排,一直到僧牆外又彎曲回來,寺廟裏吃飯的僧人實在是太多了。
寶善一手捧著自己的缽,依舊靜靜地站在隊伍中,另一手還拿著《妙法蓮華經》在仔細閱讀。這時候,寺裏的兩個刺頭兒又來了。
“讓讓讓!我們餓了,給我們讓個道兒!”
普惠和普安來了之後,幾下就擠開人群,衝到了隊伍的最前麵。
大家雖然一致很討厭他們兩個,但出家人與世無爭,再加上他們真的很會耍無賴,也就懶得和他們一般見識。因此,大多數的僧人,也隻是默默地忍受而已。
“我們要吃這個……哦那個也要……對,多加點!”
他們兩個一下子多占了好幾份南瓜粥和白饅頭,還走拿了份量不多的鹹菜。眾目睽睽之下,兩個人蹲在牆角,狼吞虎咽地吃飽喝足之後,洋洋得意地要離開。
當他們擠到寶善麵前,見他不像其他僧人那樣默默將頭擰向一邊,而是毫不在乎地看著自己的經書,於是湊上去。
“看什麽呢!”
寶善還是毫不搭理他們,直接無視這兩個敗類的存在。
“喲嗬!這裏竟還有這麽驕傲的人呢!還是新來的!”
普安一把將他手裏的缽打翻在地,那鐵缽在地上滾了幾圈,最後又落回寶善腳下。而寶善毫不在意,低頭彎腰將它拾起,像是沒發生過一樣。
普安大怒,又將他的缽撥在地上,這次,他還上去狠狠踩了幾腳。塵土飛揚,泥巴地麵上揚起的灰塵,將他吃飯的缽弄得極為汙穢。
這次,寶善還是一言不發,默默走上前去,頭也不抬:“請拿開你的腳。”
普安洋洋得意地踩著不放:“怎的!還拿你沒轍了!你求我,我就拿開腳!”
其他僧人都看不下去了,但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這件事說句公道話。大家,都已習慣了事不關己和逆來順受。
“我求你……還我的缽。”
寶善依舊低到了塵埃裏,惠安和惠普相視一笑:“早這樣就對了!以後注意點兒,不要有事沒事在這裏裝!大家都為了混口飯吃!這年頭,這世道,哪裏還有什麽大德高僧!哪裏還有什麽世外淨土!”
他們喋喋不休地“教育”了寶善一番後洋洋離去,而寶善輕輕捧起那個用劣質鐵造的缽,它已有些微微變形,他捧起它,像是珍寶般輕輕用袖子拂拭了一番,仍舊默默站回了原位。
——這樣的事對他來說,經曆過生死疲勞的他,又怎會看不透、容忍不下呢!
老住持輕輕站在遠處的偏殿一隅,靜靜望著眼前發生的一幕,默默地搖了搖頭。
夜半三更,西廂房十三室的門,被輕輕敲了三下。
寶善離開禪座,輕輕打開了門。
“住持。”
寶善見是住持前來,一絲驚訝在心中一閃而逝。但隨即像是無波的古井,葉落生瀾,而後歸於平靜。
“阿彌陀佛……”老住持開門見山:“這三個月來,我日日觀,夜夜觀,你應是這裏有史以來,最有慧根訶和佛法的人。可惜,世道如此艱難,弘道之願早已作罷,隻求一方寧靜。可如今,這裏也不是什麽清淨之地了!”
是啊,這寺廟裏,至少有三分之二的和尚,都不是衝著佛屠而來。
“寶善,我原是南疆天龍寺的廟祝,如今疲於奔命,在這渺渺中原安身。佛法無邊,也即無門。而我年事已高,漸不能持。今日之事,我年輕時,亦不能如你般忍耐。這本《皓首經》傳於你,望你日後能適用之。”
主持自三重袈裟的最裏層,拿出一本皺皺巴巴的佛經,莊重謹慎地遞到寶善麵前。寶善伸手接過,眼神充滿尊重。
“阿彌陀佛。早日證果,佛緣普善!”
老住持匆匆離去後,寶善慢慢打開,卻是一本看也看不懂地梵文,這本看也看不懂的書,對他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麽呢?
而東廂房內的兩個,此刻亦在竊竊私語。
“你說,那老和尚會不會壓根沒有那本書?我們都到這受了一年多的洋罪了,現在連秘籍的影兒都沒見!”
“噓——小聲點。要是人人都能看到,那就不叫至高無上的武功心法了。”普惠斜眼看著他:“那本書可是能使人脫胎換骨的玄妙武學!當初傳聞,天龍寺的無心老祖練就了一身刀槍不入、佛法無邊的絕世武學,靠的就是它呀!”
“你得了吧!都過了那麽久,誰知道它還有沒有傳世呢!”普安不耐煩地否決同伴的話,之前在霹靂堂,他就特別不喜歡自己這同門師兄,滿口大白話,盡喜歡瞎吹胡扯,若不是這個普安是師父的兒子,他才不會這樣讓著他呢!走著瞧吧!
在入寺之前,兩人原是錢江府霹靂堂的人,而此番混入寺中一年多,也是帶著目的來的。
“我覺得,不如我們逼一逼他,看看到底有沒有!別在這耗著了!外麵局勢動**,趕快出去投一名主建功立業的好啊!”
普惠眼珠一轉:“師弟,我們離開時帶出來的硫磺彈還剩多少?”
“五十顆。”
“夠了,夠了。”
普惠的臉上露出陰險的笑意:“寺裏會武的僧人本就不多,這已經足夠這些禿驢們喝一壺的了。”
普安一愣,隨即也會意一笑。
高山古刹,泉水流殤。
寺廟裏所有的飲水來源,全然依靠一股從山上流下的泉眼,因此不用拔足十裏去到山下。而僧人們為了取水方便,在寺裏建了一口井用來蓄水,再用竹篾做成渡水的通道,直達膳房內。供給日常,十分便利。
那井就在落木堂後的院子裏。
“無邊落木蕭蕭下”,秋意闌珊,寶善為了躲避那些無謂的爭端,除了每日打坐參禪之外,還會在清晨和黃昏來這裏,借著幽靜的古意,研讀佛經,以及一遍又一遍的練習所學的拳法。畢竟亂世之中,人如螻蟻,隻有變強。
而這日,他依舊像往常一樣,早早就來到了落木堂外,卻在這聽見了從未有過的響動。這裏一向偏僻無人,怎會有悉悉率率的動靜?
寶善合起手裏的佛經,輕輕放慢了腳步,悄然向前,卻發現普安和普惠兩個,正偷偷摸摸地趴在那井沿上,正往下倒東西。
寶善下意識地腳下一動,想要上前去製止他們。但仔細一想之下,慢慢縮回了將要邁出去的腳,靜靜站在那裏。
清涼殿內,老住持依舊在那參拜佛屠,添香加火。見寶善踏入,慈眉善目一笑:“阿彌陀佛,有善事否?”
“住持,後山落木堂,普安普惠他們兩個……他們兩個在下毒。”
寶善有些著急,生怕自己釀成大錯。而老住持一聽,有些會意:“佛印,快去通知膳房,今日的膳食,用水一定要細細檢查。”
佛印答應著去了,而寶善還站在當地。
“住持,上次您送我的經書,我實在一個字都不認識。我入門時日太淺,資質愚鈍,不如您另傳他人吧。”
寶善恭恭敬敬地捧出那本有些破舊的佛經,遞回給老住持,卻在半空中被他擋了回來。
“寶善,你的悟性極高,再加上佛緣深厚,日後慢慢研習,自會領悟其中道理,何來激進之辭?”
老住持執意不再收回,寶善隻好將之再次捧回。
到了吃飯的時間,其他僧人依舊像往常一樣,享用了飯食,而唯獨寶善一人,不肯去用膳。他心中隱隱覺得,有些不妥。
可並沒有發生什麽,就連普安和普惠兩個,也一同享用了飯食,也沒有發生什麽。難道,是自己心中產生了魔障,還是對上次那件事懷恨在心,不肯承認呢?寶善幽幽歎了一口氣,繼續在自己的房內閉眼打坐。
而當天晚上,夜半更時分,整個寺院,叫聲連天。
所有的僧人都極度腹瀉、發燒,甚至有的直接脫水了。寶善耳聽得他們進進出出折騰了大半夜,隻有自己這一間,依舊是那麽安安靜靜的。
忽然,幾個闖入的人,打破了這種安靜的局麵。
其中就有普安和普惠兩個人,他們直指寶善:“就是他!我們親眼看見,他在井中下毒,卻還跑去告訴住持,誣賴是我們幹的!”
“是啊是啊!全寺就他一人沒事,而我們大家都中了毒!真是用心刻毒!他那樣做,就沒人會懷疑,反而會對他深信不疑!”
兩人一唱一和,做足了證據,而寶善始終無話可說,被指正得死死的。
最後,鬧到了清涼殿中。
老住持一臉了然地看著他:“不會是寶善做的,可你要找到證據為自己開脫啊!”
是啊,他有什麽證據呢?誰會信他!眼見的,不一定都是真的。而他跑來告訴住持的,現在,除了他,人人都中了毒,如此明顯的欲加之罪,他又能作何解釋!
寶善搖了搖頭:“不是我。真的不是。”
“但憑你一句話,我們就能相信麽?若不是你記恨之前普安魯莽而唐突於你,想加害我們,卻又沒有下手的機會,又怎會萌生歹念,在飲水中下毒呢!”
普安咬牙切齒:“這毒我以前在江湖中時見過,中毒的人,三天之內如若不解,便會全身水腫潰爛,死相極度可怖!”
此言一出,在場的所有僧人都不淡定了,紛紛露出慌張、憤怒的表情。一時間,把所有的恨意,全部加在了寶善頭上。
真言無人信,皆是虛妄。
最後,大家紛紛決定,對寶善用刑法,否則,一眾僧人的性命,就如此交代了。
夜半已過,而黎明卻遲遲不來。
寶善被毒打百十棍後,倒吊在寺門外那棵菩提樹下。
雷電交加,夜雨傾盆。
此時,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漆黑的夜,那段可怕的回憶當中。那種灌滿眼眸的血色,清晰的襲來,令他好不容易平複下來的心,又變得驚懼。世間如此薄涼,不知何處才能令人容身。
胸口那一道道疤早已結痂好了,但是心中那道不可彌補的裂痕,卻永遠永遠都不能輕易忘卻。正如那些逝去的人,上窮碧落下黃泉,又到哪裏去尋呢!明心見性,研讀佛法,參悟證道,真的能夠拯救一個人的心靈嗎?如果不能,那又該歸於何處?到底,什麽才是這荒蕪之心的棲息地,什麽才是這孤獨靈魂的蠻荒寓所?
而在他被摧殘得奄奄一息時,寺院裏,也正進行著一場慘無人道的屠殺。
由於普安和普惠兩個人處心積慮的布置,寺院裏那些中了毒的僧人,早已失去了反抗能力。頃刻間,兩道黑影在夜雨之中血洗佛堂,雷電交加,人神共憤。
他不知道,他又想到了老住持。難道那本經書,竟是在寄寓自己,暗示讓自己離開此處,去往不知名的地方證道麽?
那兩個出身於霹靂堂的惡魔,終於撕開了自己的真實麵目,當百般騙取無果後,他們竟喪心病狂地在佛堂之上,活活剖開老住持的身體,四處查看有沒有他們要找的東西。
“絕了,還真沒有!”
普安於普惠相視一眼,眼裏露出凶殘的殺機。
一炷香的時間裏,中毒的一幹僧人在失去了抵抗力的情況下,紛紛被屠殺殆盡,慘叫聲此起彼伏。本應是清淨無為的善地,竟被鮮血染成了人間地獄。
最後,他們揮舞著屠刀,走向山門,一步一步靠過來的時候,寶善心中又重現了當日的景象,自己的性命、以及拚了性命想要去維護、去留住的一切,在別人眼裏卻如草芥、如飛灰可以肆意踐踏!
到底,什麽才是真?如果一個人不能存有敬畏、愛心和善良,那麽最後會是什麽樣?自己一直在逃避、在期盼什麽?在追尋什麽?
如果。沒有如果。
那手握屠刀的嗜血狂魔,已經一步一步向他逼來。寶善覺得自己已沒有了恐懼、憤怒、悲哀和一切知覺。若有可能,此生與來世,他都不願再為人——永為禽獸。
當那柄屠刀就有落到他頭上,微風簌簌,將他懷中揣著的經書抖落在地。
“這是什麽?”
普安撿起來一看,翻看了那密密麻麻的文字,瞬時有些無趣:“這無聊的東西,隻有他這種螻蟻不如的下等人才會看!”
普惠拿過來仔細翻了翻,確確實實隻是一本普普通通的佛經,而且字跡奇怪,於是歹意更生。之前捉弄得他不夠,現在一定要將他折磨致死。
於是,一手製止了砍向寶善的刀,向普安一抬下巴,朝他示意。
普安一瞬間會意。他緊緊捏開了寶善的下顎,普惠趁機將那本皺皺巴巴、甚至有些黴氣的舊佛經,一整個地塞進寶善口中。
寶善此時已被倒掉,這樣會堵住他的食道和呼吸,最終令他直接窒息而死。
普惠一邊使勁拿著經書往他嘴裏搗,一邊肆意謾罵:“你這種人,天生的賤命!一輩子隻配給別人當牛做馬、提鞋倒尿、連螻蟻都不如!”
寶善眼裏變得血紅,但身體卻漸漸掙紮不動,最終沉沉昏死過去。
普安揚起手中刀,再向他胸口狠狠砍了一刀,又狠狠罵了幾句,才悻然離去。
那一刀,竟與他之前被砍的拿刀,雙雙交叉,在胸口形成一個大大的“×”。
在這個漆黑的夜,風雨越來越大。雷聲震耳,最後一道來自天際的閃電劈斷了寺門口那棵菩提樹,“嗒”一本皺皺巴巴的書掉在了濕答答的泥濘裏,那本被雨水浸濕了的經書裏,赫然出現了令人震驚的武學秘籍。
那個經曆了世間疾苦、痛徹心扉的傷害的人,此後真正沒了知覺,隻剩一顆微微跳動的被血與火衝洗的心,直問蒼天。
三年後,錢江府。
兩隻石獅子正怒蹲在朱紅的大門口,門頭上的木匾上用燙金漆印著“霹靂堂”三個大字,這裏是江北一霸令嘯天的地盤。
即使已經稱霸江北三十餘載,霹靂堂堂主令嘯天卻還是整日布滿愁容。想到自己已是垂垂老去,而膝下一子卻那麽不成氣候。三年前,自告奮勇出去尋找武功秘籍無果,回來之後遊手好閑的習慣越來越重,武功練得不怎麽樣,脾氣卻比他這當爹的還要暴躁。如此下去,霹靂堂將如何繼續稱霸於世,而來日,自己撒手人寰之後,他將何以為繼!
“崇福,去把少爺叫來。”
本擬將那不肖子找來後好好教訓一番,卻久久不見,待到崇福回來時,有些氣急敗壞的說:“堂主,大事不好!”
令嘯天眉頭一皺:“什麽事如此驚慌?”
這個一向穩重狠辣的香主崇福,居然有些顫抖:“我們的總堂周圍,被人以血為墨,劃了許多道道,上麵寫著……”
“寫著什麽?”
令嘯天也感事情的不對頭,急忙追問。在這人進人出、子弟盈門的霹靂堂,能夠在暗中作出如此布置的人,若不是一個整齊劃一的團體,便是一個十分可怕的武功高強的仇人。
“三日後,世上再無霹靂堂!”
“放肆!”令嘯天一拍幾案,臉上的鐵須如戟,根根顫動:“什麽人居然敢如此明目張膽的欺負到我霹靂堂頭上!隻要在我令嘯天手裏一天,就絕不會任人如此囂張!”
他年輕時的那股狠戾毒辣又浮現在臉上:“查!”
跟了他十載有餘,崇福見他如此,心中有些安定——壯年時候的令嘯天,手段狠辣,在他的帶領下,霹靂堂一向所向披靡,在江北一帶無出其右。如今,雖然事出詭異,但他還是對老堂主很有信心,於是欣然領命:“是!”
剛走出幾步,令嘯天雄渾的聲音自身後響起:“給我把那不肖子找來!”
崇福領命去了,留下怒火中燒的令嘯天,手中緊緊攥著兩顆威力最強的霹靂彈。這些年來霹靂堂能夠稱霸江北而屹立不倒,靠的就是這種秘密武器。若真有人敢來送死,那無論是人多人少,都叫他來得去不得!
而此時,那不爭氣的浪**子弟令修齊,正在一家酒館裏調戲一個女子。酒倌見他是霹靂堂的人,早就遠遠避了開去,連客人都紛紛散去,隻剩下那個可憐的唱諾女子,抱緊了懷中的琵琶。
“小娘子,我也不為難你。隻要你給我陪我喝幾杯,我就饒過你,怎麽樣?”
令修齊一副小人得誌的嘴臉,仗著霹靂堂的威勢,盡情顯擺自己的威風,此時瞧上了這個陪酒女,想要占便宜。
小女子嚇得臉色青寒,不敢答應,卻無處可躲,恨不得一頭撞死在桌角。然,就連這一念頭,都已被那個無恥之人看透,他早就做好了防備,令她沒有可能求死。
令修齊百般引誘,見她不答話,臉上忽然閃現出痛苦而扭曲的神情,連忙上前捏開她的下顎——同一瞬間那個女子張口噴出鮮血,居然已咬舌自盡!
“無趣!”
令修齊擦了擦手上被濺到血的地方,隨手將帕子扔到老巴手中:“少爺我有那麽可怕麽?”
似乎是看慣了這位少爺的行徑,老巴接過手帕,默不作聲。
“阿彌陀佛——”
一聲佛號宣起,令修齊才發現,這酒館的一角還默默縮著一個人,準確的說,應該是個和尚。他披著破舊的淡黃僧袍,形貌不揚,瑟縮在酒館裏,絲毫不引人注目。若非此時他突然宣佛號,或許誰也發現不了他。
“清場了,老包。”
令修齊朝老包扔出一團鐵尺一般的東西,隨即負手走了出去。似乎無視角落裏的那個人,他的生命,在令修齊眼裏如同螻蟻。
沒有人能夠躲得過霹靂堂的“奪命玄鐵”,因為那節鐵尺一折為二後,會發生劇烈的爆炸,將目標頃刻間炸得屍骨無存。
果然,還未走出酒館,令修齊就聽到了一聲劇烈的爆炸,他甚至沒有回頭,靜靜側耳傾聽這“美妙”的聲音。
然而,當他再次向老包伸出手來,想要看看地圖好確定接下來去哪裏喝花酒時,卻接過了一團黏糊糊的東西。
觸手生異,令修齊愕然回頭,卻看見——老包的半截手臂,正血淋淋地躺在他的手裏,而距離自己不盈尺許的地方站立的人,竟然是那個和尚!
“啊!”令修齊駭然大驚,手裏握著的半截殘臂被他遠遠甩了出去!他瞪大了雙眼看著眼前的和尚:“你……!”
“你是寶善!”
“阿彌陀佛。昨日是非,鏡花水月。眾生見我,我見眾生。”
一想到三年前寒山寺中那個默默無言而有憨厚的僧人,真是令人討厭的模樣!令修齊心中的驚愕和疑問瞬間完全轉化為憎惡:“閉嘴!老天瞎眼留你,成風那個窩囊廢當年那一刀居然沒砍死你!你害死了老包?!”
令修齊深知眼前這人既然能活到今日,並且如此手無寸鐵**裸的來尋仇,十有八九是有些底氣的,但他自恃在霹靂堂自家的地盤,本就心高氣傲目中無人的他,又怎麽會容忍這個“孬種”在此撒野!
不容置疑地,令修齊雙手齊抓,凶狠無比地想要掏出那襲袈裟下的心,黃衣僧人的身法卻很奇怪,不見他怎麽動,卻讓令修齊屢次撲空!
狂怒之下,令修齊“嚓”的拔出腰間的刀,以力壓華山的狠戾向那和尚狠狠劈下!僧人還是身形未動,卻在令修齊那一刀劈到眉心三尺處,高高舉起雙手,合成十字禮:“阿彌陀佛!”
令修齊驚駭不已,因為他用盡全力的淩厲一刀,居然被對方一瞬間製住!紋絲不動,抽不出來!僧人甚至自始至終眼睛都沒有看向他,隻是冷寂而靜默的自衛而已。
再抽了兩抽,刀還是紋絲不動。令修齊忽然放棄了手裏的刀,閃電般從懷裏掏出一把霹靂彈,用它來炸死這個和尚!
然,下一刻,令修齊被僧人突如其來的舉動震驚了,他甚至沒有看清對方怎麽出手,自己手裏的霹靂彈就被他搶了過去,然後,一把扯過他的頭發,雙手似鐵鉗牢牢夾住了他的下顎。
“你!你這個瘋子!”
眼下這種情況,令修齊知曉自己是絕無可能打得過他了,既然三年前弄不死他,而且他還目睹自己害死了寺裏一眾僧人的性命,今日這廝鐵定是要自己的命了。於是幹脆破口大罵:“就算你武功再高、能力再強,那些因你而死的人也不可能再活過來了!你的一生,注定了是個笑話!”
“可笑麽,就算你殺了我,你也是這天下最卑微、最賤如螻蟻的人!人人都可踐踏!”
“砰”地驀然爆發出的一聲巨響,令修齊的話語凝噎在這一刻。僧人用他剛剛搶過去捏在手心裏的數枚霹靂彈,強行塞進了令修齊的嘴裏:“你犯了口戒,應當懺悔!”
血流滿地,牙齒和著血肉橫飛。在地上的一片殷紅之中,令修齊顫抖著殘缺不全的身體,用盡最後的力氣含糊詛咒那個人:“賤種……還不配……給我……提鞋……”
一低頭,頓時不再言語。他再也不能發出任何邪惡的詛咒了,滿地殘肢,和著詭異的又黑又紅的血,可怕到了極點。
僧人臉上青黑色的戾氣層層加重,似乎到達了極點,然他依舊默然無語,心中卻千潮起伏。
“大師……你竟然如此厲害,你怎麽不早點救救我女兒啊!”
腳邊,衣著破舊的老人膽戰心驚地靠過來,雖然手腳哆哆嗦嗦,卻用一種帶有責備、痛恨的眼神望著他。
他是剛才那名賣唱女的老父親。
僧人沒有回答他的話,隻抬起腳,跨過了那具屍體,再也不回頭。
而後,淡黃色的僧衣袖袍揚起,將帶著火花的霹靂炸藥向後打出,巨大的轟鳴聲中,身後一切,盡皆化為塵土。
三日後,位於錢江府黑錢大道上的霹靂堂,發生了大爆炸,整個門派,已**然無存。堂裏上至霹靂堂堂主令嘯天,下至堂中無名小卒,人人都像失去了反抗能力任人擺布的木偶,大火燒了整整三日,甚至殃及周邊十裏的民居,最後,還是平日裏被霹靂堂一眾壓迫的百姓聯手滅的火。
沒有人看見是何人下的手,堂中也並無一人逃出。後來,江湖中識得的人都知道,霹靂堂總堂全部上下一百多號人,燒焦了的屍體上,胸口都被“清風伴月銷魂指”截穿!據說,那是昔年江湖之中,天龍寺僧人縱橫捭闔的武林絕技,失傳已久。
直到第三日清晨,一襲淡黃色的僧袍飄然出現在被大火燒得麵目全非的霹靂堂前,此時朝陽初升,中年僧人脖子上掛著一串烏木的佛珠,粒粒無塵,而腳下踩著一雙破舊的草鞋,淡黃色的朝陽映在他無喜無悲的臉上,卻顯得格外寧靜祥和——仿佛此時的他就是真正的佛的化身。
“阿彌陀佛——佛就是僧,僧亦為屠。佛無力普渡眾生,魔來。”
就在初生的朝陽整個躍出地平線,放出萬丈光芒的一瞬間,那一抹恬靜的淡黃色忽然對著天空伸出一根手指,拈下了僧袍上別著的一朵紅花,輕輕在虛空中劃了兩個字,忽然對著天空微微一笑:僧屠!
涼月弓
她清清楚楚的記得,那個被她叫做“師傅”的綠衣女人,第一次溫和地對她說話,是在她用手裏的這把“涼月弓”完美射殺了一名獵場中的俘虜之後。
不知為了什麽,仿佛她有生以來就是有病的,而且還是一種治不好、會要命的怪病——她有一顆僵死的心髒。就為了這個,她時常練武,據說隻有繼續練下去,才有可能讓她活得久一點,至少,師傅是這麽對她說的。
對她來說,師傅就是唯一陪伴在她身邊的人,可是,那個綠衣女人,卻從未讓她有過親人的感覺,那個綠衣女人總是不相信任何人,並且性格暴戾,時常躲在暗處煉製一些毒物。在她那裏,年幼的她,隻能得到聽說練了之後無上的武功秘籍,除此之外,隻有拚命去爭奪的權勢、力量。
“良禽擇木而棲!隻有強者,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從三歲起,師傅對她說的每一句話,都要她牢牢記在那顆搖搖欲墜、隨時可能停滯的心裏。
直到那一天,她隨著那個綠衣女人去了異域,加入了一場場激烈而殘酷的戰鬥,在她用手裏的涼月弓一次次準確無誤地擊射殺敵方的最高首領後,十五歲的她,在這個異域不熟悉的部落裏,獲得了他們的千驪王的至高無上的封賞——“龍城郡主!”
而在那一刻,她也遇到了他。那個高大而威武的身軀,多少次在殘酷的戰鬥中默默守護在她身旁,默默為她掃清身周的一切威脅,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身體去為她擋掉那些砍來的利刃。
十五歲的她,從未見過除師父外的其他人,更不用說是像他這樣的年輕人。那個人有著火一樣熱烈的眼神,鷹隼般敏銳的反應及豪氣的舉動。他的一切,都被她悄悄收於眼底。
同樣的,在他眼裏,一個月前,隨著那個奇怪的綠衣女人突然來到軍中的這個漢人小姑娘,即使她尚顯年幼,然而卻時時刻刻露出隻有成熟的成年人才有的鎮定和氣魄。她一出現在戰場上,必定是一襲火紅的衣衫,像一團滾滾烈火投入了慘烈的戰鬥。而她的手,和她一樣鎮定,每一次握住那把泛著涼涼寒意的銀弓,都會令對方膽寒。
狼族雖然是出了名的戰鬥之族,但論箭術,軍中絕沒有一個人比得過她。她的攻擊極為可怕,那一支支銀色小箭,在她手裏像是有了生命,往往一經發出,便如一縷清光,瞬間穿透敵軍統帥的喉嚨,繼而餘勢未歇,把對方牢牢釘在地上。
她是這樣可怕的戰場女修羅!
但是千驪王很喜歡她,甚至親自接見了她。就在上一次戰役結束後,她用一支箭,收回了阿古勒部被遊耑部落斂去的土地,並且用了另一支箭,向東掠奪了中原大龑國的飛雲十二州、使之成為番邦邊境的附屬領地!這怎能不令千驪王為之歡欣鼓舞呢!
“龍城郡主!”
“龍城郡主!”
“龍城郡主!……”
彼時,他穿著厚厚的鎧甲,站在台下,看著她火紅的衣裙被天風拂過,而臉上始終戴著一層薄薄的麵紗,那麽朦朧而不真切,那麽神秘卻又那麽令人心醉。
她,仿佛狼主遺留在人間的仙女,集美貌、智慧、理智、氣魄於一身,文治武功,簡直無可挑剔。
他決定,用盡一生,去守護她。
連續打了三月有餘的惡仗終於告一段落,所有的將士,都回歸到了自己的地方休養生息,而他,卻選擇留在了破雲城,她的宮殿。
入夜,燈火通明的金碧大殿上。
“師傅,您的願望已經達成。接下來,我們應該怎麽做?”
“怎麽做?嗬嗬。其實你心裏早有答案,不用問我。而且,如今你不論是武功還是謀略,都已遠遠超過我了!”綠衣女人歎了口氣,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著她:“你實在是個天才!隻可惜,你的父母偏偏沒有選擇你,而是選擇了拋棄你。不然,你也不會留下如今的痼疾,要靠練武和服食九轉護心丹來續命,真是可憐啊!”
龍城郡主緊緊咬著嘴唇,而那蒙著的薄紗之下,本應是鮮紅的嘴唇,此時卻是一片鐵青!
是的,十五年前的寒冬,若不是眼前這個綠衣女人恰好經過那片杳無人跡的深山,那樣的大雪天,又怎麽會有今日苟延殘喘的她!可偶爾有時候,她被蝕骨痛苦折磨得痛不欲生時,也會默默地想,或許當初就那樣在繈褓中死去,也會是比較幸福的吧?至少,不用承受這非人的痛苦!
“番邦如今愈發勢大,而我們已掌握它的一半力量,那麽,我將會以破雲城為據點,借用狼族的力量一步一步吞並整個中原!然後……”她冰冷的眸裏忽然閃現出一種駭人的目光:“殺人報仇!”
綠衣女人冷冷盯著她:“既然如此,那你就不該對任何人動情!”
“我……”
她大吃一驚,心中那唯一閃現而出的微弱的情愫,竟被這個人瞧了出來!果然,整整十五年,雖不是真正的親人,那個綠衣女人還是了解她的。
“不要試圖欺騙自己!”綠衣女人厲聲喝道:“你千萬不能對任何人有情!也包括我!一旦有了情感羈絆,你就不能出手狠辣、不留餘地,你就不能智謀百出、攻其不備,那樣你又怎能縱橫天下,一統江湖呢!”
對麵的女人仿佛瘋魔般的狂叫,龍城郡主眼裏一絲微弱的柔光閃了幾閃,終於暗淡了下去:“我知道了。”
“那你明天去把他殺了。我不想他成為你稱霸路上的絆腳石!”
龍城郡主沉默良久,最終輕輕吐出一個字:“好。”
“用你手中的涼月弓。”
龍城郡主沒有答話,輕輕撫摸著袖中的那把銀色小弓,宛如新月。而此時它釋放的,卻是令人莫敢逼視的殺氣!
過去,這個地方總是經常打仗,總是陰風怒號的慘淡,鬼聲啾啾。像今天這樣陽光明媚的藍天白雲十分難得。而今天,卻恰好是這樣的天氣,這更令他興奮不已。
他手心裏緊緊握著一支銀色小箭,以及一張白色紙箋:明日午時,西城門見。當昨晚,那支銀色小箭帶著歡呼雀躍的弧線劃過他眼前,為他傳來這個訊息,他興奮得徹夜難眠,因此徹夜難寐。就在那支銀色小箭上,連夜刻上了他的名字,還有他在私底下自己給她起的名字:月。並用一顆心的形狀圈住,還劃了一道細細的斜杠穿過。
心中那個高貴而神秘的女神,她終於要接見自己了!多少次,他曾默默在她身旁守護,用自己的身軀,替她抵擋暗殺!雖然隔著麵紗,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但她偶爾不經意間與他目光相觸時,眼神裏桀驁的光都會變得柔和起來。他懂得這種變化,他希望,自己可以好好把握這一次機會,向她表白心跡,然後一輩子為她守護,為她戰鬥。
他的手因興奮而微微顫抖。臉上洋溢的,也是遮不住的喜悅。身上這一襲新衣,也是特地為來見她而換,卸下了平日裏不離身的盔甲,身著便衣的他,還是很英俊灑脫的!
日當正午,不遲不早,他分毫不差的站在了西城門下。
他一遍又一遍的在心裏描繪著這樣一個場景:她一身紅衣飄然而至,衝著他嫣然一笑,而後站在原地,等待著他為她揭掉臉上的麵紗,相視一笑之下,他輕輕挽起了她的手,向她說出了內心深處最隱秘的話語,而後,攜手同歸。
想著想著,他又忍不住泛起了笑意,可是忽然間,他的笑意止住了——她那樣一個倔強而厲害的人物,是不會輕易接受他的吧?如果那樣,他就再次穿上盔甲,用一輩子,來成為她身邊默默守候的人。
時刻已到。可視線裏,並沒有出現那一襲如火紅衣。
最終,他的目光在四處遊走一番後,僵持在半空中。
高高的城樓上,那一襲紅衣如燃燒的烈火,袖袍裏伸出的那雙白皙的手,握住了一把彎彎的銀色弓,弓上搭了三支銀色小箭,正準確無誤地對著自己,那種淩厲決絕的眼神——就像她平時用那必殺的武器對準了敵方的統帥一樣。
“月……”
這是他在心底偷偷為她起的名字,因為她總是如眾星拱月般耀眼,那麽權謀百出,同時又那麽妙曼輕盈,那麽高貴美好。
遠遠地,她麵紗下的嘴唇似乎動了動,卻依舊沒有發出任何聲息。她一向從容如鐵的眼神裏,突然微微震顫了幾下,她忽然閉眼,同時微微顫抖的雙手也開始安靜下來。
同一瞬間,那三支銀色小箭,同時如煙花般在虛空中綻放,卻在空中又分成前前後後的三支,如飛瀑,如流星,如冷月,一道道朝他掠過,一支支穿透心扉。
三支小箭,每一箭都傷透了心。
他眼睜睜看著那三隻小箭,依次一箭一箭穿過自己的心。
終於,他的目光定格不動,手裏緊緊握著的那支銀色小箭,倏然跌落塵埃。
她的目光順著城樓往下看去,那三支銀色小箭,穩穩穿透了他的胸前,將他釘死在身後的塵土飛揚之中。
“你明明隻用一箭就能結束他的性命,為什麽要連發三箭?”
身後那熟悉的聲音響起,她終於藏起了眼底深處的漣漪:“我隻是想,以一次鄭重地儀式來結束內心的最後一絲情感而已!”
“很好。既然要忘,那就忘幹淨;既然要狠,那便狠到底!”
她鷹隼般的目光狠狠望向蒼穹,仿佛一頭凶狠的野獸,要將蒼穹的一切撕碎。
“來人!將屍體拖去,仍在荒野喂狼!”
綠衣女人不再說什麽,就要默默退去。
“師傅,給我講講這涼月弓吧!”
龍城郡主淡淡而談,她的聲音裏沒有一絲顫抖,沒有一點點情緒。仿佛剛才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此時此刻,她早已忘情絕愛,當她片刻之前握緊了手中的弓,將僅剩的一絲情愫付之一炬後,世上再無任何愛恨,能夠牽動她一絲一毫!她,將會成長為睥睨天下的王者!
“涼月弓麽……”
綠衣女人臉上浮現出一絲戲謔的笑意:“它也曾是一把溫柔的物件呢!”她緩緩轉身,與龍城郡主並肩望向遠方,開始回憶那段久遠的往事——
“二十年前,我還不是現在這個鬼樣子……如果沒有那些事,我還是一個心腸極好、待字閨中的好女兒,是苗寨寨主藍飄雲的掌上明珠……也會是……靈風師兄眼裏永遠的小師妹……瑤山四友中唯一受寵的……然而,現在的我,什麽都不是!像個孤魂野鬼!這一切,都是拜那個人所賜。”
“什麽人?”
龍城郡主不明白,凶狠毒辣如她,還會有這樣的一段傷心往事。
藍婆此時已經有些過於激動了,而龍城郡主臉色卻依舊沒有什麽表情,隻是攏起袖子靜靜聆聽。
“昔日的紅塵城主,外號無塵尊者的——季展涼。”
“當年的瑤山四友啊!季展涼、僧屠、厲乾、藍小月……而這把涼月弓,本是鑄造手藝極為精湛的三哥厲乾為我們而鑄,昔年的藍小月和季展涼,就是我和他!我本是苗寨寨主藍飄雲唯一的女兒,也是瑤山無妄天尊唯一的關門女弟子。本來,一直深深愛慕著那個人,而我也一直傻傻的以為,他也同樣愛著我!若不是發生了那件事,或許,我們現在,還是和以前一樣'相愛'吧?嗬嗬!多麽可笑!”
她的淺碧色的眼眸望著眼前這個霸氣淩人的紅衣少女,她的徒弟,發出無限感慨:“如果當初的我有你今日十分之一的斷絕,也不會有今天這樣的下場!為了救贖我對族人的犯下的罪惡,我修煉了寨中最歹毒的巫術,以至於從容貌到性格,越來越邪惡怪異,可是,我還能有別的辦法嗎?我已經不能回頭了!這麽多年了,我逼自己去忘,可是依舊會想起那些事啊……”
她的情緒愈來愈激**,就要不受控製,長長的指甲幾乎陷入肉裏,掐出血來。龍城郡主一聲低低的召喚:“把師傅請下去休息,小心伺候!”
話音未落,就有兩名侍女迅捷無比的踏上城樓,一左一右攙著那個令人生畏的綠衣女人,安步走下城樓。
此時,日光已被烏雲遮蔽,站在城樓上的女人眺望遠方,眼眸裏看不清是喜是悲。這樣的一輩子,待到宏圖霸業一了,餘生共誰談笑?隻是,再也不會出現那樣一個人了吧!
她的目光最終落到了那一張精致無比的涼月弓上,忍不住伸手細細摩挲,還能感受它的紋飾,隻見弓身靜靜刻著一輪明月,似乎時時刻刻散發著亙古不變的流光,而下麵鐫刻的那個細小的“涼”字,仿佛預示了這個故事的開頭和結局。
“郡主!”
龍城郡主微微睥睨,眸中閃過一絲陰沉。這名魯莽前來的士兵打擾了她此刻難得的清淨:“什麽事?”
“我們發現了這個。”
前來報信的是方才去處理那具屍體的士兵,麵對來人,龍城郡主臉上依舊沒有一點兒表情。而此後,她將永遠不會再為任何人而撼動自己的一絲情感了。
她古井無波的朝那樣事物看去——支細小的銀色小箭。
隻不過,比她平日裏用的,多了一些東西。隻見心形的圖案上麵,刻著兩個小小的字跡,細細辨認,一個“蒙”、一個“月”,並且,有一支細細的斜線穿過它們,將兩個字連成一對兒。
臨眺良久,紅衣女子在蕭瑟涼風中低聲呢喃,沉默片刻,一滴淚毫無預兆地順著下頜悄無聲息的滑落——那將是她此生為感情流的的第一滴淚和最後一滴淚。
人物大綱:
端木凰:大龑皇子,瑤山第三代紅塵城主
蘭若淩(秋鳳寧):大胤公主,瑤山琴首
阿史那晟雷:番邦狼族三王子
唐瀟:瑤山墨首,第四代城主,第二代龍城郡主
厲雪南:鑄劍師厲乾孤女,瑤山紅塵城第二代城主
龍城郡主:和蘭若淩是雙生姐妹,因身世變得狠毒,後對蘭若淩下手
藍婆:瑤山四友之一,苗寨之女,為情所困,手段毒辣
厲乾:瑤山四友之一,天下第一鑄劍師,厲雪南之父
僧屠:為了自己的私欲,挑撥是非造成大亂,終極反派。瑤山四友之一
季展涼:瑤山四友之一,昔年的琴劍雙絕,武功天下第一,首任紅塵城主,卻畏世不出
端木培:大龑國君,端木凰之父,頗具野心,被屬下背叛
秋夢鶴:大龑右將軍,大胤開國皇帝,卻依舊毀於前朝皇子端木凰多複仇和龍城郡主的鐵蹄
飛將軍:效力於龍城郡主,後被練成鐵甲銅屍
阿史那狄羯:番邦狼族大王子
阿史那龍酋:番邦狼族二王子
千驪王:番邦狼族最大部落阿古勒部的最高統治者
白軻:蘭若淩之師,武當太極劍的傳人
忽雷:阿史那晟雷的坐騎,一匹萬裏挑一的汗血寶馬
乾羅婆:屠宰之人,後死於牲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