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天黑了

CHAPTER 42

單寧到的時候,同學們已經到了大半了,正在放寒假、很多人是從家裏趕過來的。

單寧的手機上還留著辛柏發給她的最後一條短信,今晚求婚,必勝!那之後,他們就失去音訊了。沒想到幾個月後再見,是這樣的場景。

屋子裏一片壓抑的啜泣聲,辛柏的二姐銀珠在幫忙招呼這些從各地趕來參加葬禮的同學們。

彼此間點點頭,就算是招呼了,再說不出什麽安慰的話,那些話語在生死麵前都失去了重量。單寧在靈前深鞠了一躬,把頭一偏,眼淚像一條線直墜下來,把二姐好不容易收住的眼淚又引了出來。她連忙找個角落坐了下來,有熟悉內情的同學在低聲說著事故發生的經過。她雖然已在新聞上了解了個大概,但聽到細節,仍然是渾身忍不住在發抖。

子彈是從背後射進去的。歹徒在地下車庫挾持了他們,在辛柏交出了車鑰匙和銀行卡,並領著那個窮凶極惡的歹徒去ATM機上取款後,歹徒並沒有像預先承諾的那樣放過他們,而是把他們棄屍在一個山溝溝裏,一路驅車跨省流竄作案,猖狂了兩個月後才得以伏法。

找到他們的時候,麵目已經辨認不清了,但女子手心攥著一枚戒指,不知道她是如何藏下來,沒被歹徒發現奪走的……

單寧扶著牆,頭重腳輕地摸了出去,她不能再待下去了。她從一個身材姣好的高個子女生身邊穿了過去,走出幾步才反應過來,那大概是鄔晴,隻見她一雙哭腫了的眼睛,沒有化妝,因此與平時看來不同。

單寧已是哽咽得不能說話,一心隻想找個人少而清靜的地方好好的寄托一下哀思。

這是辛家自己在城郊蓋的別墅,很有幾分暴發戶的氣派,院子裏像模像樣的鋪著草坪,若在以往,單寧一定會狠狠揶揄一下辛柏,從她得知他家境之後,私底下,她有時會戲稱他為辛少爺。

然而現在,她隻覺得一切不像是真實發生的。暮色緩緩籠罩在這棟四層洋樓和它旁邊的院子,仿佛是一出默片。單寧不便亂走,隻是在大廳門外找了個板凳坐下,遠遠看著進進出出的人,他們這些同學遠來是客,幫不上忙,隻好幹坐著。旁邊大概是辛家的親戚正在折紙元寶,她看了一會兒,學會了折法,便伸出手來幫忙,那老奶奶向她點一點頭表示感謝,她手上做著事,心裏才覺得好過一些。

折了一會兒,有人輕拍了幾下她的後背,她回頭一看,是梁衡,啞著嗓子問她,“我們去淩家,你去嗎?”

“去。”她猛地站起身,剛折好放在膝蓋上的紙元寶差點掉在地上,她搶住了兩隻,剩下兩隻梁衡撈住了,都輕輕放回匾裏,仿佛一落地沾了塵埃,都是對故去者的褻瀆。

單寧的眼淚又湧了出來。梁衡臉色也不好看,一群同學靜靜上了公交車。這天晚上大家都睡得早,因為明天一早要上山。但是一早起來彼此看看眼圈都是黑的,沒人能睡著。

單寧他們這些同學跟在隊伍的最後麵,辛家和淩家兩方父母商量之後,決定將辛柏和思嘉合葬,還補了儀式,依當地的風俗,算冥婚。

碗大的紙錢灑在新砌的墓碑前,有人生起了火,燒了一整套紙製的家具家電和別墅房車,還有昨天單寧她們手折的元寶。同學們則獻上了花籃花圈。火光映著墓碑上兩張年輕的臉龐,都帶著笑,底下的人卻都在哭。

都說人死燈滅,此時此刻,單寧卻希望這世上真有一個幽冥洞府,能把對逝者的思念捎去一二。

下葬的日子和時辰都是找人算過的,剛下山的時候,落起了微雨。

“你是回學校還是回家?”

“回家。你呢?”

“還有幾天就開學了,我直接去學校了。”

“這樣也好。”

“幾點的火車?”

“下午三點。”

“那我們時間差不多,一起走吧。”

“也好。”

單寧對梁衡點了點頭。兩個人沉默著走出一段山路,梁衡又問道:“你工作簽了哪裏?”

“春蕾。”

“還是那裏啊。”

“嗯。你繼續讀研吧。”

梁衡隔了好一會兒才答道:“嗯,也許吧。”

單寧聞言抬眼看他,他眼下兩團烏青,嘴邊星星點點的胡茬冒了出來。梁衡離得近,得知消息第一時間就去幫忙了,同學也是他幫忙組織聯絡的,大概是沒休息好,人顯得很憔悴。這兩天他一個字都沒提到辛柏和思嘉,他明明是最有談資的,他們曾經是最好的朋友。

“你不回家去看看父母再走?”

梁衡仰起下巴一指,“他們也來了,在前麵,中午還要去辛家。一會兒我去打個招呼再走。”

單寧了然,幾家大人應該也都是朋友吧,出了這樣的事,其他人日子一長都會漸漸淡忘,隻有父母,永永遠遠都不會忘。因此,她隻想多回家陪陪父母。以後工作了,回去的機會就少了。一晃眼,她也是要工作的大人了。

“常自健考研成績不錯,應該能進麵試。”

“是嗎?那恭喜他了。”常自健沒來,隻是托梁衡帶了個花籃,他在準備麵試。

“我們這些人裏,隻有他最愛自己的專業了。”

“你不愛?……我記得當年是你說過,我們的專業很熱門,很好找工作的。”

“熱門和熱愛是兩回事。”就像喜歡一個人和愛一個人,也是兩回事。“聽……郝師姐說,你最近心情不好。”他大概也猜到她分手的事。

“嗯。最近沒有人心情會好。你會嗎?”

“高二結束的時候,思嘉曾經問辛柏要過一句承諾。”

單寧轉臉看他,她不知道梁衡為何又提起他們。

“她要辛柏承諾,對她一心一意,永永遠遠都不和她分開。辛柏那小子就像被蜂子蜇了一樣,被她逼的無法,當時胡亂敷衍答應了,過後不知道怎麽又反悔了。從此兩個人就鬧掰了。”

“你說,他們現在,算不算永永遠遠在一起了?辛柏那臭小子,再也沒機會花心了!”

梁衡把背包扔在一邊,坐在路旁的石墩上。他並不是不想提他們,隻是這些天他不知和誰去提,他不願意在家多待一天,就因為這座城市裏他最熟悉最要好的朋友不在了,他們一起上過的學校,一起租過碟的音像店,一起打過球的操場,還有一起胡逛的公園、街道,還有,他們曾經一起喜歡過的女孩。

然而就算回學校也是一樣的,宿舍裏還有許多他來不及收拾的東西,校園裏到處都是他待過的痕跡,那個下鋪的床位卻再不會有人去睡了。

男人的哭是無聲的,梁衡把頭埋在膝蓋裏,隻有肩膀一聳一抽的,他們已經遠遠落在後麵,雨沒有大也沒有停,羽絨服外麵薄薄濕了一層。單寧忽然想起她和梁衡遇上過的那場大雨,他把衣服讓給她,結果兩個人還是都感冒了。

她陪著他哭了一場,沒有出言安慰也沒有出言阻止。想念一個人就去想吧,想哭一個人就去哭吧,愛一個人就去愛吧,哪怕痛徹心扉也好,因為你不知道那一天,生命賦予你的這些特權就突然被收走了。愛和痛都是活著的證明,活著最珍貴,這是辛柏和思嘉,教會她的事。

回去的時候,二姐讓他們每人挑一樣辛柏的遺物留作紀念。單寧把之前辛柏借給她的那個小隨身聽帶走了,那是思嘉最早送給辛柏的,這樣兩個人的念想都有了。梁衡拿了那塊思嘉帶回又扔掉的手表,沒想到辛柏真的偷偷撿了回來,沒有賣卻也從來沒帶過,和那些他和思嘉一起玩過的小物件擺在一起,也是這次整理才翻了出來。

還有許多辛柏大學時拍的照片,梁衡洗了一套送回自己家,又隨身帶了幾張,於是一直忙到下午,兩個人都沒機會再多交談,就各自踏上了火車。

單寧再回校園,已是一個半月後,大四下沒有課,隻有畢業設計,指導她畢業設計的導師出國交流還沒回來,她便在郝師姐那裏待了一個月,交了兩幅設計圖才回來。

已經是四月初了,還有不到三個月,她的大學生涯就結束了。她的畢業論文很幸運的抽到為導師做講課課件,完全沒有研究壓力,多餘的精力都用在把PPT做得更精致高檔大氣上檔次上,充分發揮了她的專長。

空餘時間她做了幾個PPT模板掛在網上賣,居然銷量不錯,她一時興起,又多做了幾個,算一算收益,可以抵得上半個月生活費了,她這才領悟到上次梁衡有意無意暗示過郝師姐“剝削”她勞力的話,這麽一看,郝師姐開的工資確實不高。但如果不是郝師姐引路,她無論如何也走不到藝術設計這條路上來,除了郝師姐,也不會有人願意聘用一個電子係的畢業生去做廣告和藝術設計。單寧想,如今不是計較金錢多少的時候,提高磨煉自己的能力,做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才是最重要的,那些,別人拿不走也奪不去,梁衡又要說她傻了吧?不過如今,她也長了心眼,她現在相當重視自己的著作權,像之前郝師姐不經她允許就把她作品投出去的事情,她不會再允許發生第二次。

隨著上傳的模板越來越多,有人甚至在下麵留言說想讓她幫忙定製PPT模版,閑來無事,就當練手了,單寧怕陌生人騷擾,特意注冊了個淘寶小號,專門用於接單,日子倒也過得忙碌充實。

此刻,大部分同學工作和考研都塵埃落定了。常自健如願考上了本校的公費研究生,姍姍卻沒有接受去蘇州的offer,她不得不承認,林為洲說的話擊中了她的心坎,一個對感情都如此苛刻的人,為什麽對工作卻可以將就呢?

3月下旬,她接到最初麵試她的Asir電話,讓她去上海一家新成立的金融科技公司麵試,薪酬待遇工作地點都符合她的要求,但這是一家名不見經傳的新公司。

Asir在電話裏說,這是他們大股東投資的集團子公司,已經熬過創業最艱難的前兩年,走了一批人,也留下一批人,現在去,還可以有幹股,當然,如果你有更好的選擇,也可以不來。

姍姍心動了。如今她手上的offer,總有這樣那樣的不足之處,蘇州的offer ,最大的好處就是各方麵都很平均,沒有短板,大概可以混吃等死一輩子,但卻並不是她想要的,她願意試一試。

姍姍一下飛機就直奔Asir給她的地址,地鐵二號線陸家嘴站,出去就是東方明珠,麵試的會議室背靠黃浦江,落地窗看出去,隻見黃浦江上的航船郵輪和對麵的建築。姍姍在落座的一瞬間就聽見自己內心的雀躍聲,她喜歡這裏,她希望留在這裏,不為別的,就為了每天能看見外灘,就為了每天能和剛才電梯裏碰見的那些化妝精致西裝革履的白領們一起擠地鐵,就為了她一直夢想來到的大城市大上海,她完完全全敗給了這份虛榮心和隨之而來的強烈的好勝心和企圖心。

姍姍在壓力和動力的雙重激勵下,三輪麵試表現堪稱完美。等她出了會議室,Asir直接給了她一個友好熱情的握手,並且一直把她送到樓下的星巴克,請她喝了一杯咖啡。

“今天的表現很出色,等我通知吧。”

“剛才麵試的是你們大boss嗎?他人很 nice。還有,謝謝您給我這次機會。”

“不用這麽客氣,我姓韓,以後熟悉你就知道了。我們公司的人都很nice。”

姍姍心道:你可不能算。“你們真的很人性化,三輪麵試都安排在同一天,否則我要來三次了,真的很感謝!”

Asir微微一笑道:“這是內部推薦的待遇,一般招聘我們也是要分開三次的。”

“內部推薦?”姍姍微微張開了嘴。

“對,公司內部員工可以推薦自己的朋友、同學入職,招聘流程會簡化,招進來的人也會比較了解,很多公司都鼓勵這樣的內部引進,如果被推薦的人成功應聘了,推薦人也會有獎勵。”

“那我,是,”姍姍看著Asir,對方微微點頭,似乎在鼓勵她大膽說出自己的猜測,“是您推薦的?”

“不錯。”

“為什麽?”姍姍意識到自己問了個傻問題,因為對方的嘴角浮起了嘲諷的微笑。

“因為推薦有獎金啊。”

姍姍其實想問的是,您又不了解我,我既不是您的朋友更不是您的同學,你們公司的推薦也太隨便了吧。

“我說你是我學妹,我也是西洲大學的,比你高三屆,咱們在舞協一起跳過舞。記住了?”

姍姍似乎有點明白他為何追著自己下來,還請喝咖啡了,原來是為了怕穿幫。

“哦。你們推薦人獎金很多嗎?”

Asir再一次被她逗笑了,這姑娘今天的問題沒有一個不冒著傻氣,和她精明的外表一點不搭,畢竟還沒正式踏入社會,青澀稚嫩。

“還行吧。”他有意逗她,“我也是剛從集團內部調過來兩個月,老板問我有沒有人選,現在過了招聘旺季,不太好找人。我想你可能還沒找到合適的,就打電話問問。”

我還沒找到合適的,姍姍思忖著這句話,心裏有點不對味了,什麽意思?我很差嗎?看把你狂的。麵上卻不好流露什麽,隻低頭攪著咖啡。

Asir放緩了聲音,“我想你不是個將就的人。一般的工作你不放在眼裏,好的公司又可能會介意你大二時的經曆。所以你可能還在挑。我的意思是,第一份工作很重要,有它墊底,後麵你再找其他的會容易得多。就算再跳槽別人也隻會關注你之前的工作經曆,而不會隻是學習。”

姍姍慢慢抬起頭來,原來如此,她看著Asir,對方此刻一臉真誠坦**,“為什麽,為什麽幫我?”

“為了獎金啊。”Asir聳聳肩。

楊姍姍終於笑了出來,“謝謝!我會很珍惜這份工作!”

“那好,薪酬方麵就不用再談了,按照正常大學生的待遇給你,你看如何?”

姍姍看著對方迅速拋下的下一個問題,心裏覺得自己仿佛錯失了一個自己應該享有的權利,卻怎麽也想不起來,懵懵懂懂的“哦”了一聲。

等到姍姍上了火車,她才反應過來,她仿佛錯失了和對方談薪酬待遇的機會,在韓師兄披著溫情麵紗的狡猾套路之下,她稀裏糊塗就把自己便宜賣了,怎麽能和一般大學生一樣呢?她可是手持CPA、CFA、律師資格證多項證書加身的人啊。不行不行,這件事可不能就這麽算了,她拿出手機,給Asir打電話,對方卻不在服務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