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覆水難收

CHAPTER 25

思嘉傍晚時分來男生宿舍看了一眼受傷的常自健,他被挪到辛柏的下鋪,方便起居。

梁衡還在實驗室奮戰,辛柏給常自健打了晚飯回來,又替他把碗洗了。這才對思嘉說:“我送你下去吧。”

思嘉搖搖頭,“不必了。”

“還是送一下吧。”辛柏順手抓起外套,一麵說,“順便吃個飯,我也沒吃飯呢。”

“我吃過了。”思嘉簡潔地說。

“和邢博士?”

思嘉並不理他,走到宿舍樓的大門口,說,“留步吧。”

辛柏下意識地照了照門口的鏡子,映出思嘉纖細的背影和他自己的側臉,他對著鏡子捋了捋頭發,笑道,“別著急走啊……我想請你幫我個忙,這樣,我和你一起去學校,我去買個肉夾饃。你真吃飯了嗎?”

思嘉有些不耐,卻還是放慢了腳步和他一起走。

“你爸身體怎麽樣?他有沒有問過我?哎,你準備考研嗎?我聽說樊明宇樊教授不錯,不過最好先去他的實驗室實習。哦,我忘了你不喜歡電子,那你還準備出國嗎?”

思嘉打斷喋喋不休的辛柏,溫和地看著他,“辛柏,我們已經不熟到這個地步了嗎?有什麽事情你就直說吧。”

辛柏笑道,“你和邢博士比較熟,你知不知道,他的鎮紙是什麽牌子的?什麽材質的?”

“找個一模一樣的,不太可能。那上麵還有他爺爺刻的字。”思嘉搖搖頭。

“就算不能一模一樣,也是一份心意。或者,找個手藝好的人,把他的碎片複原了。”

“辛柏,沒關係的。邢博士說,他已經不生氣了。”思嘉安慰他道。

“那是……因為你,看你的麵子,思嘉,謝謝你,可我不能總躲在你背後。”辛柏歎了口氣,募得想起初高中時,闖了禍,總有思嘉在他爸爸麵前說情,眼底掠過一絲柔情。

“哪有你說的那樣,我倒希望能多幫幫你,可是長大了才發現,世界那麽大,我能幫的實在有限。這不算什麽,本來就是小事一樁,邢博士也不是小氣的人。”

“那是他在你麵前表現的,是不是?你沒來的時候,他可不是那樣。那是因為,他喜……”

“辛柏,”思嘉截斷他的話,“別說了,你在我麵前說這個幹什麽?你有什麽立場說這些?他怎麽我,跟你有什麽關係?你在乎嗎?還是說,你覺得他對我比較好,就會把一切都告訴我。你到底是討厭他喜歡我還是希望他喜歡我呢?如果不是出了這樣的事,我是不是對你一點價值都沒有?你是不是根本就不在意我和誰在一起?那麽,現在,也請你保持這樣的瀟灑,不要讓我看輕你!”

“思嘉,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

“我,嗐,算了,”辛柏搖搖頭,“我是個混蛋,我從來就沒讓我爸媽省心過,你也一樣,我總是傷你的心。你要知道,你和梁衡對我來說,就像是親人一樣,我不和你在一起,是因為……我覺得我配不上你,我是真這麽覺得。你知道梁衡嗎,他以前……我是說以前,他一直喜歡你,我原本以為,我退出了,你們就會在一起。真的,可是……思嘉,你知道你無論和誰在一起,我都祝福你的,可是,我希望那是你為了快樂,為了那個人本身,而不是別的什麽……”

淩思嘉背轉了身子,淚水無聲無息流了滿臉,辛柏卻還在說:“邢博士和我的過節,讓我自己想辦法來解決,我不希望你又為了我的事,在他麵前低聲下氣。你不知道越是這樣,我越是覺得自己沒用,一個總是依靠你、依靠別人的男人,我老爸總會瞧不起我的。”

淩思嘉努力調節自己的情緒,竭力平穩著自己的語調,好使哭腔聽得不那麽明顯,“我並不是為了幫你,這是我答應單寧她們的事情,你不必想太多。”她沉吟道,“我們之間已經沒有關係了,你知道我初到法國的時候,語言不通,什麽人都不認識,我覺得自己就像在一個孤島,像在天之涯、海之角,那時我是多麽恨你,因為如果不是你,我就不會自我放逐到這個島上;可是我又忍不住想念你,天涯海角,知交半零落,你也算是我曾經的知交吧,你知道我的一切,你知道如今看起來風光的淩思嘉,有過那麽孤僻的童年、少年,你還偷走了我年少的一顆心,你之前說過,你要把你和我這兩顆心,兩小無猜的心埋在地球的角落,讓他們發芽、長大,緊緊纏繞在一起,永遠也不分開……”

“不要說了,都是我的錯,我不該招惹你。”辛柏扭過了頭,他隻顧著說話,和思嘉兩個人信步亂走,竟然又走到21號樓門口,當初非典時他和思嘉曾經被隔離在這裏。

“那你就徹底一點,辛柏,我已經很努力在對你死心了,你就不要再來招惹我。我之所以還幫你,不過是為了我自己心裏好受一點。我外婆說過,人活著就是來還債的,也許,我上輩子欠了你什麽,這輩子要彌補你,你讓我早一點還完,彼此就解脫了。”

辛柏歎了一口氣,“思嘉,我不相信什麽上輩子下輩子。這輩子我欠你的,我先記著,一定會還你。可是,思嘉……”他沉吟著,似乎在猶豫要不要說出口。

“怎麽了,說啊?有什麽不能說的,今天都說成這樣了。”思嘉忿忿地說,她從小就這樣,有什麽想要的,從來不會藏著掖著,可是,也許辛柏不愛她,就是因為她缺了那份迂回婉轉,爸爸曾委婉的告誡她,別把想要的欲望放在臉上,那樣就是把匕首遞到別人手裏,生死都由對方拿捏。可是她偏不信,過了這些年,她以為自己掩飾的很好了,事到臨頭還是露出馬腳。

辛柏又看了她一眼,“我說出來你恨我也罷了。你是個女孩子,畢竟和我不同,我的名聲一直都不好,我也不在乎。可是你,你如果學我,我怕將來有一天你會後悔。”

他說的吞吞吐吐,但是淩思嘉還是聽懂了他的意思,心底便似有個重錘砸下,怒極反笑,“我,我怎麽了?我學你?你的意思是,我和哪個男的勾勾搭搭了?還是,我……”

辛柏捉住她揮舞的胳膊,笑道:“我就知道你會生氣,這樣我倒放心了。你若是一點都不在乎,那才是無藥可救。”

“你才無藥可救,你放開我啊,這樣和我拉拉扯扯的,你什麽意思?”淩思嘉扭開辛柏的手,指著21號樓的窗戶,“你知道嗎?自從上次非典和你一起關禁閉,我就沒有名聲了。你知道他們把我說的有多難聽嗎?我是枉擔了虛名,既然如此,我為什麽要替你背這個鍋,我淩思嘉就是喜歡和男生在一起玩,他們怎麽說我,我不在乎。”

辛柏的笑臉冷了下來,“誰,誰這麽說你?這麽說你和我?說什麽了?你怎麽不告訴我!”

思嘉板著臉,“都過去很久了,你不要說你現在才知道。其實說不說有什麽關係,現在是什麽年代了,我也不在乎別人怎麽看我。隻是你這麽生氣幹什麽?”思嘉冷笑道,“難不成跟我有什麽,辱沒了你的名聲,拉低了你的檔次?”

辛柏被她頂的無話可說,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出了個國是被洗腦了嗎?看看你現在穿的什麽樣子,說的什麽話,哪裏還有一點原來的樣子?罷了罷了,我管不了你,我自己都管不了,今天的這番話,當我沒說過。”

“原來的樣子你也不喜歡,現在的我你更不喜歡,左右你都不喜歡,隻要我自己喜歡就行了。”

“你何必為和我賭氣,把自己弄成今天這樣?”

“我怎麽樣了?我不過是換一個樣子活罷了。也許之前是因為有一丟丟為你,但現在不是,我很喜歡現在的自己。有很多人喜歡有什麽不好,這世界這麽大,難道讓我就守著你一個人喜歡?”思嘉恨恨地說,心底感到一陣發泄後的暢快。

辛柏氣極,拔腿走了。把思嘉一個人扔在當地。奇怪的是,辛柏一走,方才的暢快也被帶走了。淩思嘉站在樓前的大梧桐下,抱著雙肩慢慢蹲了下來,淚,卻像是流幹了一樣,心裏,隻覺得有個極大的空洞,被風嗚嗚地刮著,四麵八方地吹著,把她的驕傲她的貞潔像個幹癟的口袋一樣無情地敲打著。

她以為她傷害了辛柏,心裏能好受一些,實際卻隻有更痛。

辛柏去研究室把那一盆碎片帶走的時候,隻有單寧一個人在。梁衡去樊教授的實驗室找老李幫忙了。

單寧看著辛柏的臉色,就知道他心情不好,但她自己也並沒好到哪裏去。她的QQ消息裏彈出好久不見的“牧馬人”上線的信息,那是童師兄的昵稱。已經沉寂許久的心像是久旱的沙漠,有一絲帶著濕意的涼風刮過,希望像鼓脹的風帆,期待著雨落下,將落未落的,有一百隻貓爪在撓。

單寧在對話框裏輸了一隻微笑的臉,遲遲沒有發送出去,她想起姍姍告誡她的話,男生若是喜歡你,一定會主動,這樣若有若無的曖昧,也是隻是因為不夠喜歡。可是,她又想起童師兄臨畢業前在電話裏說的那些話,那麽,他還是喜歡她的,不與她糾纏隻是出於責任感,彼此的未來都沒有保障,拿什麽說愛情。尤其是她自己,未來還不知道會去哪一個城市。

這樣沉吟著,研究室的網絡並不太好,QQ頭像明明滅滅了好幾次,不停有信息反反複複的重複提醒,她一時心狠,就點了退出鍵。

世界清淨了,希望的帆幹癟了,她的心像一隻廢船淹沒在沉沙裏。隨它去。

走廊裏一點一點的紅光在閃動,走近了看才知道有人在抽煙,是辛柏,他腳下還擱著那盆水晶碎片。

“怎麽不進去?”

“看你在忙。”

單寧用手趕著煙,“你怎麽抽煙呢?這裏抽煙會報警。”她指著上麵的煙霧報警器。

辛柏咧嘴一笑,“騙人的。火災才會叫呢。我都抽了好幾次了。”

單寧皺了皺眉,“那我先把這個拿回去。你慢慢抽。”

“別著急啊。”辛柏看她臉上的表情,掐了煙,“我不抽了。我有事情問你。”

他走到走廊外的觀景天台上,下麵是西館門口的小睡蓮池,黑黢黢的隻有些模糊的輪廓,邊上是稀疏的幾盞路燈,再遠處是教職工宿舍。

“什麽事?”

“你說?我是個壞人嗎?”

單寧不提防他鄭重其事問出這樣一句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原本陰鬱的心情得到了紓解,“怎麽說?”

辛柏擺擺手,“嗐,你們機器人做得怎麽樣了?”

單寧搖搖頭,“不怎麽樣,不過,先不說這個。我猜,你準是又傷了哪個姑娘的心,來這裏懺悔來了。是……思嘉嗎?”

辛柏微微一震,也不說話,隻是歎了口氣。

“她喜歡你,你若是不喜歡她,就不要招惹她。”

又來了,連說辭都一樣,辛柏苦笑道:“可是,看她那樣都不管嗎?她畢竟是個女孩子。”

“她怎麽樣了,她不過陪邢博士吃了頓飯替我們賠罪。你一向不是這麽婆婆媽媽的人,她以前也和邢博士吃過飯,你今天為什麽這麽介意呢?”

“你不懂。”

“我不懂什麽?是你自己搞不懂自己吧?你是嫉妒邢博士嗎?還是思嘉出麵替你擺平讓你覺得自己丟人?”

辛柏有些招架不住,“喂喂,有你這麽說話的嗎?一點彎兒都不拐,小心將來找不到男朋友。”

“找不到就找不到,要你操心。”單寧一跺腳,“既然我不會說話,你找個會說話的開解你吧。恕不奉陪!”

辛柏“哼”了一聲,單寧昂昂頭走了。一會兒卻又拿回辛柏之前借她的隨身聽遞還給他,“我爸給我買了個新的,這個還給你,謝謝你啦。既然是別人送你的禮物,還是要好好保存才是。”

辛柏不接,“放在你那裏吧,我又不學習,再說現在都用MP3,誰用哪個?”

“那是你的事。”

僵持了一會兒,辛柏才接過來,手指下意識地摸了摸機身外殼,“你有聽過人說過思嘉和我什麽話嗎?非典的時候?”

單寧費勁的思索了一會兒,茫然道:“那麽久之前的事情,誰還記得。大概有一些吧,說你和鄔晴因為她鬧矛盾?”單寧搖搖頭,“我也記不清楚了,你突然問這個幹嗎?”

辛柏鬆了一口氣,“沒有別的了?那就好。沒說什麽對她不好的話?”

單寧苦笑道:“那時她人不在國內,沒什麽好說的。倒是現在……不過那都是流言,思嘉也不在乎。你突然說這些幹嗎?”

辛柏點點頭,“你說的對,我對不起她。你們女孩子最在乎的名聲……和我攪在一起,帶累了她。”

單寧默然,隔一陣子才反應過來似的,“你和她說了?說她名聲不……”突然掩住口,歎了口氣,“你怎麽什麽話都說?你不過仗著她愛你。難怪她生你氣。”

她心下黯然,這才模模糊糊領略到“兩情相悅”是一件多麽難得的事情,她們一個個都在愛情的遊戲裏追逐迷失了自己。驀地想起梁衡所說的“你情我願,你既無情我便休”的理論,可惜他自己也未必完全能做得到。

“還是你這樣好。”沉默了一會子,辛柏突然笑道:“你把自己保護得很好。我是說,你也會喜歡別人嗎?”

他換了一副故作輕鬆的口氣,見單寧不答,“不過,你會不會覺得這樣上大學有些無聊。等你十幾二十年後回過頭來看,會不會後悔,自己連段初戀都沒有,就這樣老了。”

單寧“哧”一笑,“那也得看什麽人,要是喜歡了個不好的,會不會十幾二十年後回過頭來看,覺得自己的青春都喂了狗了。”

辛柏跟著笑了幾聲,正色道:“你不試試,怎麽知道?萬一他很好呢?”

“有些人,不用試,也知道他合不合適。我是說,我雖然不太相信一見鍾情,可是你喜歡的人,自然會讓你在人群中,一眼就把他認出來。”

“都這樣,還說不算一見鍾情?”

“不完全是,我是說,他會給你一種感覺,讓你覺得他和別人是不一樣的,他對你,也是不一樣的。”單寧一時詞窮,正在琢磨如何形容,辛柏笑著接口道:“你的意思是,要麽是男朋友,要麽隻能當朋友,那感覺完全不同。”

這話聽著是廢話,細細想來,卻又完全是那麽回事,一時單寧也怔了,她似乎對童鄲,從來就沒有隻做朋友的想法,而梁衡,她下意識搖了搖頭,似乎更多的當他是同學,是朋友,偶爾他一點逾矩的暗示,她不是不能感應,卻無法回應。

“那麽,喜歡你的人,不用太久也可以死心了。你倒幹脆。那麽我呢?你一開始是不是就貼了‘此人很壞’的標簽?”辛柏輕笑一聲,“不過現在倒當我是知己,可見你的眼光也不大準。”

單寧不以為忤,“你嘛,隻要不拿你當男朋友,做朋友倒是很好的。至於壞不壞,我可不知道,不過你對我不壞,我自然不能對你太壞。”她笑嘻嘻地說完,也不看辛柏臉上一時咬牙一時笑的表情,轉身回了實驗室,心裏一陣暢快,禁不住對著屏幕微笑起來,又搖了搖頭。

辛柏最後在他老爸同學的鋪子裏找到了和邢博士那隻一樣的水晶鎮紙,順便把碎的也複原了,不過很耗了一些時間,拿過來的時候,已是兩周後,單寧他們的機器人已經完工了,常自健的腳卻還是打著石膏。

思嘉看著一模一樣的兩隻盒子,啞然失笑,“你這是買一送一嗎?依我說,碎了的那個就不必了。”

“這個倒更耗時呢,價錢更貴不說,光是找複原的師傅就費了好大的功夫,還是我爸托人情去說的。你看這些紋路是不是看起來很自然?這鴿子的眼睛這裏,原來的珠子碎的不能用了,這是新換的,看,比好的這隻還有神呢。你不是說,這隻上麵有他爺爺刻的字,別的不說,就這一點,在他心裏,舊的就比新的珍貴的多。”

思嘉“嗯”了一聲,“想不到你花了這許多功夫,你爸那裏,不是又欠下許多債,這次你拿什麽來還?”她知道之前奶茶店的虧空都是辛柏拿學分抵的。

“我隻是照實說了,禍是我無心闖的,也隻是幫同學,我爸最講義氣,何況還……”辛柏縮住話頭,下麵那句沒說來的話是“何況還為了你”。

思嘉一轉念就想明白,辛爸爸曾經偷拿他倆的八字去批過,據說是“夫妻同命”。生意人尤其信這些,也因此辛永強一直對她另眼相看,可是在辛柏身上白耗了這麽多年的感情,她的心早冷了,此刻也隻做不知。

“不過還有個事,常自健去不了深圳,他讓我替他去,我爸也說,他正好要去深圳談事情,順便去現場觀賽,他還說,他這次的生意夥伴,有美國人,你出過國,口語好,能不能給他當個翻譯,順便也給我加加油。不過我猜你不想去,就跟他說你沒空,我也沒空。他把我臭罵了一頓,你要是接到他的電話,就當不知道,別說是我說的哈。”

“也好。邢博士下周參加學術年會,他讓我去替他拍照,我已經答應了。”

“你去那做什麽?”

“認識一下青年才俊,據說參加年會的都是各個領域的學術帶頭人和年輕學者,你不是總說我沒文化沒眼光,成天廝混不學無術嗎?我也覺得是時候認識些文化人了。所幸我英語還行,臨時捉刀替人當個翻譯也不會被人恥笑。”思嘉淡淡地說。

“那個邢博士,你最好離他遠一點,他對你別有用心。”

“是嗎?那也不錯。”思嘉無所謂地說,“我會把東西帶給他的。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