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如果還有如果

CHAPTER 15

單寧的寒假過得十分墮落而無趣,吃了睡睡了吃,再過半年就是大三,無論是決定考研還是找工作都必須準備起來了。因此她決定好好珍惜最後這一個無所事事的假期,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剛從學校回來的那幾天,她還會偶爾想起童師兄,心中一陣煩悶。但是沒過多久,她就差不多忘了這回事,在父母身邊做個沒有心事的小孩,多好!單寧有著完美的童年和寬和的父母,她並不如一般的孩子那麽向往著快快長大,反而常常羨慕彼得潘的童話島。

可是父母朋友都在變老,永遠不長大不過是個美好又不切實際的幻想罷了。那就把這幻想能拖一天是一天吧,單寧賴在溫暖的被窩裏不願醒來。爸媽都去上班了,老媽還給她做好了早餐,留好了午飯,這漫長又無聊的一天該如何打發呢,她裹著被子撥通了姍姍家的電話。

這是姍姍第五次拒絕和她一起出去逛街的請求了,單寧開始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

“你天天窩在家裏幹什麽啊?都快長毛了。”單寧抱怨道。

“我要準備考試,開學後第一個星期就要考稅法了,我很忙,等會兒再說。”姍姍不耐煩地把電話掛斷了,電話那頭一片忙音。

單寧抱著電話愣了一會才把它掛了回去。她打開電話簿,打通高中同桌鄭鯉沙的電話,那邊很熱情的邀請她來參加聚會。說好幾個同學約好一起去看高中班主任。一想到老班那張千年不化的冰山臉,她心裏就有點發怵。但是鄭鯉沙的熱情邀請她一時也找不到理由拒絕,於是硬著頭皮答應了。

自從高中畢業後這還是單寧第一次見老班,奇怪,當時那樣嚴肅不苟言笑的人見到他們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熱情的招呼他們喝茶吃點心。單寧有些局促的在客廳坐下,盯著老班櫥窗裏那些稀奇古怪的收藏,耳邊聽著鄭鯉沙她們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自己很少插話。

“哎,楊姍姍怎麽沒和你一起來?”單寧聽見蔡驚瀾低聲問她。

“哦,她……”還沒說完,就聽見鄭鯉沙起哄道,“蔡驚瀾你女朋友照片快給大家看一下,我聽遲帥說是你們係花呢!”

蔡驚瀾飛快地看了單寧一眼,有幾分尷尬的解釋道,“八字還沒一撇呢,老沙你別亂說。”

“還不承認呢,我這裏可是有證據,遲帥都發在博客裏了,等會兒發到班級QQ群裏,看你還怎麽抵賴?!”房間裏一陣哄笑聲,蔡驚瀾狠狠地給了遲帥一記拳頭,“你這小子,怎麽比女人還八卦,狗仔隊啊?”

單寧默默地把話咽了回去,陪著大家一起笑,高中三年,蔡驚瀾一直坐在姍姍後麵一排,全班都知道他對姍姍有意思,連姍姍自己都曾動過心,隻是這喜歡到了高考後就斷了線。

年少時的感情,有幾個是能長久的?

晚上老班請大家吃了飯才放他們回家,蔡驚瀾堅持要送她們這幾個女生回家,等到隻剩下單寧一個的時候,他終於開口問她,“姍姍,她還好嗎?”

什麽是好?什麽又是不好呢?姍姍一切都好好的,但她不快樂。自從和莊其俊分手後,她一直都不快樂。可是單寧覺得,和蔡驚瀾說不著這些。

單寧點點頭,“她還好。你呢?”

蔡驚瀾低頭思索了一下,抬頭笑笑,“我就那樣唄。我聽說,姍姍她也有男朋友了,是嗎?”

他的臉上帶著笑,眼睛裏卻像沉黑的潭水,深不可測,一絲笑意也無。

“你不是也有女朋友了嗎?”不知為什麽,單寧對蔡驚瀾的試探很不以為然。沒有真正追求過就放棄,放棄了卻又放不下,已經有了女朋友還想著別人,這樣的男人,配不上姍姍。

蔡驚瀾唯唯諾諾地點點頭,“單寧,那是我的小師妹,不是我主動追她的。”

“嗯,但你沒有拒絕。”單寧打開車門,“再見,蔡驚瀾,謝謝你送我回家。”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姍姍過得挺好,她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你要是還想知道什麽,可以直接問她,她家座機沒變。”

蔡驚瀾禮貌地衝她揮揮手告別,沒再說一句話。出租車帶著他在熟悉的街道上七繞八繞,快要到家的時候,他突然讓司機調轉了頭,拐到郵局大院。楊姍姍的家就住在裏麵。

他在車裏坐了十分鍾,看著那熟悉的位置一直亮著燈,他知道她在,並且沒有睡。

司機不耐煩地催他,還要等多久?蔡驚瀾惶恐起來,他以前也去過她家,那次春遊她崴了腳,還是他送她回來,背著她上到四樓,回到她家腳還在抽筋。她嘲笑他弱不禁風,他揶揄她該減肥了。那時高考的重壓壓得他們喘不過氣,所有旖旎的小心思隻能以這樣曖昧又故作輕鬆的方式表達出來,心中是淡淡的甜,淡淡的癢,還有淡淡的惆悵,為著不可預知的未來。

他們高考後就各奔東西,填誌願時他慫恿姍姍和他報同一個地方,就算不在一所學校也可以在同一個城市。可是姍姍隻略略紅了臉,還是義無反顧地去了西安。連她的第三誌願都沒有填任何在北京的學校。

那一刻他醒悟,所有的曖昧都隻是曖昧而已,他喜歡的姑娘,並不如他所願的那樣對他動心。

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他蔡驚瀾的世界,並不是隻能有姍姍一個人。外麵的世界很精彩,也有很多的好姑娘,最重要的是,好姑娘愛他,一心一意,患得患失地愛著他。

可是今天的聚會,姍姍沒有來,單寧卻來了,她們從來形影不離,從單寧對他略帶敵意和譏諷的口氣來看,姍姍並不好,至少不如他預想的那麽好。

她可以不愛他,但他並不想她過得不好。

蔡驚瀾終於為自己再次敲響那扇門找到了一個合適的理由。他隻是想關心一下老同學,和男女情愛沒有任何關係,也對得起他遠在他鄉的小女朋友。

門開了,姍姍看到他嚇了一跳,她甚至還穿著睡衣,粉色的hello kitty,長頭發微微有些蓬亂,上麵同樣束著一個粉色的發箍,一雙彎彎的眼睛霧蒙蒙地看著他,好像剛從自己的世界被驚擾,對周遭的一切還茫然不知。

蔡驚瀾的喉頭有些發緊,他垂下眼簾,有些尷尬的偏過臉去。“那個,今天的聚會你怎麽沒來?”

姍姍有些後悔自己這樣冒失地開了門,她還以為是老爸吃完飯回來了。“哦,是你啊,有事情就沒去。”

“這樣啊,老班還挺想見見你的,”蔡驚瀾有些語無倫次,他本來隻是想確認姍姍的狀態就走,可是見了人他又不想那麽快離開了。

姍姍的頭發長了許多,瀑布一樣披在身後,眉目還是一樣的眉目,那臉上的神情卻有幾分是他不熟知的,不複以前的爽朗明麗,倒是有幾分淡淡的惆悵和憂傷,說不出為什麽,看上去長大了成熟了,確切地說,更像是一個女人了。

蔡驚瀾很想伸手把她的頭發束成馬尾,但他不敢。手微微抬起來又放下,“我可以進來坐會兒嗎?”

唔,姍姍有些猶豫,媽媽去醫院給外婆陪床了,家裏隻有她一個人。可是如果是蔡驚瀾的話……她不是沒有和他單獨在一起過……她看著那雙似乎依舊清澈的眼睛,緩緩點了點頭。

“進來吧。”姍姍退了進去,隨手抓起一件外套裹在她的粉睡衣外。

一切仿佛都沒變,電視機放在原來的地方,沙發、茶幾都放在原來的地方。就連姍姍的臥室,透過半開的門,依稀可以看到貼在牆上海報還是哥哥張國榮,雖然他已經不在了。

蔡驚瀾覺得早已放下的往事,刹那間就塞滿了他的腦海。

“恐龍……仙女……恐龍……恐龍……恐龍……仙女……恐龍……恐龍……恐龍……恐龍……仙”,郭潔生的話語卡在嘴巴裏說不出來,看著那個他隻念到一半評語的女生從教室門口徑直走到了他前排,坐下,放書包,頭也不回,隻看見一根馬尾在眼前晃。

“誒,好正耶!”郭潔生講著台灣腔搗搗同桌蔡驚瀾。沒料到那女生轉過頭來狠狠盯了他們一眼,接著伸出手來,對第十二個走進班裏的女生招招手,“寧寧過來,位子在這裏。”

郭潔生沒來得及給這個叫寧寧的女生做任何評語,就見他前排的女神一臉正氣的再次轉過頭來,“你們好,我叫楊姍姍,不會靠你們桌子也不會打你們小報告。希望你們上課不要抖腿不要講話。和平共處,互不侵犯。”

“你又不靠桌子管我們抖腿幹嗎?”郭潔生陰陽怪氣地說。

“同學,共振你聽過吧,不靠你桌子地還會抖呢。”楊姍姍白了郭潔生一眼。不知道為什麽,郭潔生話到嘴邊的“靠”沒說出來,隻在心裏暗罵了一句。

她就那麽正襟危坐的在他們前排三年,即使他們後來混熟了,她也很少會靠在他們桌子上,隻是高高紮起的馬尾會不經意掃到桌子上高高壘起的書本,有幾次還掃到了蔡驚瀾的手或眼。

是的,她坐在他蔡驚瀾的正前方,也許是因為討厭郭潔生,她和那個叫單寧的姑娘換了位子。

那至少說明,她不討厭我,甚至是……有一點點喜歡。蔡驚瀾偷偷地想。

熟悉了之後,蔡驚瀾發現姍姍大部分情況下是個溫柔可愛的姑娘,第一次見麵的敵意隻是極少數情況下的反應。用郭潔生的話說,是受了刺激。

受刺激的姍姍是一隻張牙舞爪的貓,安靜平常的姍姍是一隻眯著小眼的小貓。像他外公家養的英短,神秘又可愛。

蔡驚瀾有一次偷偷把那隻英短帶了過來,楊姍姍把它抱在懷裏,眯起來的月牙眼緊緊地貼在英短毛茸茸的臉上,小貓隻是咕嚕一聲,懶洋洋地睜了下眼又閉上,似乎很享受這樣的擁抱。他就那樣怔怔地看著,看夕陽給人和貓都鍍上一層薄薄的金邊,像西方的油彩。

直到姍姍把英短遞還給他,喊了他好幾聲,他還傻站在那裏,忘記伸出手來。

姍姍在郭潔生的起哄下紅了臉,把小貓往他懷裏一塞,後來的好幾天,她都沒有再轉過臉來。

再後來,蔡驚瀾在她的文具盒裏偷偷放了一張紙條,上麵寫著:對不起。對不起什麽呢?他措辭了好久,都形容不出他那時的心慌。隻好就這麽奇怪的斷了句。

他看見姍姍打開了紙條,若無其事的看完,把它塞進書包。一整堂課,她還是沒有回頭,連她的馬尾都沒有越界。

放學時發英語試卷,從前排一直傳到後排,她依舊是淡淡的表情,把試卷往他手裏一丟,他沒接住,惶恐的蹲下身子去撿,她也幫著撿,他聽到自己輕聲說了句,“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姍姍把撿來的試卷遞給他,繃著臉看著他,眼睛裏卻有促狹的笑意。

“對不起,就是對不起。”他也笑了,臉微微的有些紅,可是不知哪裏來的勇氣,他就那樣直直地看著她,眼睛裏亮亮的。

到底是姍姍臉皮薄,低下頭去,避開了他這大膽的注視。站起身的時候,聽見姍姍輕聲說了句,“沒關係。”蚊子哼似的,像輕飄飄的羽毛,就那樣拂過他的心底,癢癢的。

如果沒有殘酷的高考,如果時光永遠停留在高中,該多好。

或者時光倒流,也許他該先問問姍姍,然後和她填一樣的誌願?和她去同一個城市?

他記得那次送她回家,也是在這個客廳,姍姍曾經問他,“你將來,想做什麽?”

他以為問他未來的誌向,慷慨陳詞了一番,指點江山,激昂文字,完全沒有捕捉到姍姍眼中小小受挫的自尊。以他的成績,可以選擇的範圍可比姍姍廣多了。而她之所以問他,也許隻是想確認,他所規劃的未來,到底有沒有她。

可他一個字也沒有提到她。隻是禮貌性地回問她,“你呢?”

“我啊,看發揮吧。我又沒你成績好。”姍姍簡單地回答,調轉了頭。

此刻蔡驚瀾站在三年後同樣的位置,不知怎麽忽然想起了當初那個問題的正確答案。

你將來,想做什麽?

和你在一起。

如果當初他這麽說了,一切也許會不一樣。

可惜,他已經沒有再回答一次的機會了。

“你這麽晚來找我,是為什麽?”姍姍遞給他一瓶可樂,在他對麵坐了下來。

“嗯,送鄭鯉沙她們回家,路過這裏,就上來看看。”

“哦。”姍姍點頭微笑。

“你在那邊好嗎?”

“很好,你呢?”

“我也很好。”蔡驚瀾點點頭,突然發現隻不過一年多而已,他們竟已無話可說,隻能彼此這樣客氣的寒暄。他心裏一陣悲哀,隻能拚命地找話來說。

“我之前看你房間一直亮著燈,在做什麽?”話出口他就後悔了,他難道是想告訴她,他剛才就一直在樓底下看她嗎?這樣癡情到愚蠢的事情,他做出來又讓她知道,到底有什麽意義?

果然姍姍的臉上掠過一絲驚詫,而後自嘲地笑笑,“做什麽?準備考試啊。以前準備高考,現在準備考證啊!”

她好像知道以前他也在她家樓底下看過她似的。回答得那麽理直氣壯又大言不慚。蔡驚瀾知道他們之前彼此一直在心裏較著勁,仿佛誰先出口那個愛字誰就輸了似的。此刻他來找她,就已明明白白處在劣勢。

當他意識到自己的想法時,他吃了一驚。他來找她的初衷,可不是為了試探她對他的感情,他隻是想看看她,僅此而已。

“你,考什麽證?”

姍姍更意外了,嘴角掛著一絲淺笑看著他,“要不你去看看?看看用那個出版社的輔導書?”

看他真的準備進她的臥室,楊姍姍攔住了他。“等一下,我拿出來給你看。”要是等下她爸回來看見看她和一個男生深更半夜在自己的臥室,還不知道會怎麽想。

高中的時候蔡驚瀾也去過她的房間,那時她生病在家,他來給她補課。可是那時的感情如此純潔,經曆過莊其俊,姍姍再不能裝作自己懵懂無辜。深夜讓蔡驚瀾去她的臥室,光想想就覺得曖昧。

蔡驚瀾仿佛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一言不發地坐回到沙發,看姍姍報了一大堆稅法、公司法、企業會計準則的書走了出來。

“你在考CPA?這很難考的。”話說出口蔡驚瀾就自悔失言,如果是以前,姍姍又會生氣他看低她的智商了。

“是啊,所以我要點燈熬油,加倍努力才行。”姍姍並沒在意,意識到這一點,蔡驚瀾反而有些微微的失落。

“你想去證券公司?”

“嗯。既然工作就是為了掙錢,為什麽不去個掙錢快的地方,早點財務自由,周遊世界。你知道我的,沒什麽真正熱愛的東西,不像你,立誌要做科學家,造福人類的。”姍姍自嘲地說。

做科學家?這是他那時候跟姍姍說的?蔡驚瀾已經完全不記得了,他幹笑了兩聲,“小時候的想法,提它做什麽,做研究很辛苦的,國內的環境也不好。”

“那就出國啊。我記得那時候你跟我說,你一定要學材料物理,研究生就出國,之後就不回來了。現在離你的目標更進一步了。”姍姍目光清亮地看著他。蔡驚瀾心裏一震,他想起來了,這些話他都說過,原來她都記得。

“我就隻能羨慕你啦,我是不會出國的,我媽身體不好,父母在,不遠遊。苟富貴,勿相忘哈!”

她就那麽平靜地看著他,看著他把一切往事都想起,原來是這樣,一直以來,他以為是她先放棄了他,放棄了這段剛剛萌芽的感情,卻沒想到,最先劃清界限的,是他自己。所以當初她那麽義無反顧地選擇了一個沒有他的城市,也許隻是想讓彼此的瓜葛就此斬斷,兩段目的不同的直線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相交。

而她也知道他今晚來找她的意義,所以索性把話挑明。姍姍,她從來就是個聰明的姑娘。

也許,太聰明了一點。他寧肯她傻一點。

“那是以前,學生時候的想法,太天真了。”

“是嗎?所以你又準備不出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