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醒悟與安慰

一、

天空開始出現流星,先是一顆一顆,後來是一群一群。流星的光亮,劃破有些灰暗的天空。孟翔對著流星,許下心中的願望。但願這場流星雨,能助自己脫離險境。

果然,頭頂上方出現一個逆時針轉動漩渦。或許這是送自己回去的通道,孟翔用力往上一躍。身子突然變得很輕,再加上那股強大的吸力,孟翔被卷進漩渦。

吹笛的美女、猝然而至的猛獸、神出鬼沒的老夫妻、不斷讓孟翔變形的透明盒子、令人窒息的黑屋子、狂亂的暴雨、震撼人心的日出、沙漠中的同行者、心理扭曲的老人、救己於危難的女孩、可怕的陸地塌陷、流浪荒野的小貓、血腥的魔域和綠巨人……所有的一切,都在通道的兩邊順次出現。回味著這段經曆,感覺活出幾輩子的價值……

又回到出發之地,孟翔獨自麵對這片靜靜的海。有涼風吹過,臉上冰冰涼……四周沒有一個人,孤獨感襲來,孟翔無法抗拒,隻能默默地看著水中倒影——那是一張略顯蒼白的臉。孟翔卻不悔,用笑容迎接歲月的流逝和滄桑。

勇敢地放下一切羈絆,從此心如止水,是一種解脫,更是一種醒悟。幸福的感覺,就像絢爛的煙花,美麗但是卻隻是刹那!何必執著於無法留住燦爛永恒的苦惱?釋然,將會是唯一的解脫。釋然後你會發現:煙花不可能永遠掛在天際!而我們,也不可能永遠停留在那份黯然神傷裏。

以後,將不會再為別人而活!雖然心中有種隱隱的酸楚,但是孟翔不會再輕易落淚!因為,物是人非時,是沒有原因和理由的!

暫時的哭泣,隻是內心的回憶——點點滴滴,不肯散去。

再見,那個沉重的過去。轉過頭,孟翔看到一個嶄新的自己。

再次遇到那個神秘的老人。他和藹地對孟翔說:“此番行程,是否有所感悟?”

孟翔一時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完全理不出一個頭緒。

“我就是未來的你,看來你已經有所領悟,希望過去的我不要再迷失自己。”說完,他飄然地消失在孟翔的視野中。

過去在慢慢遠離,未來正在緩緩拉開大幕……

二、

略顯昏暗的審訊室內,梅永健的麵前坐著兩名警察,一老一少,一胖一瘦。問話的是那個老的、胖的警察,說話有些慢條斯理。

梅永健一再聲明自己是被冤枉的。這孩子就像一隻溫順的小鹿,一臉無辜地看著對麵的人。那個非法集資的陰謀,設計得那麽隱蔽,他在不知不覺中鑽進去。一個半小時審訊結束,他在筆錄上簽下名字,字跡歪歪扭扭。

經過檢察院的調查,認定梅永健作為徳凱集團的法人代表,不可能不知曉公司正在進行非法集資。至於他闡述的情況,隻能作為他個人的主觀推斷,不能免除罪行。梅永健知道,等待自己的很可能是漫長的鐵窗生涯。

警方將梅永健逮捕的事告訴孟翔的那天,他正在會議室開會。辦公室科員小孫急匆匆闖進會議室,說公安局有人找孟翔。小孫是新來的大學生,直來直去的性格,這一弄搞得孟翔很難堪。與會者出現一陣**,竊竊私語、用異樣的眼神看著孟翔,仿佛他就是那個即將被逮捕的罪犯。

孟翔隻得停下剛才的講話,步履蹣跚地回到辦公室。拿起話筒,那幾個冰涼的字從另一頭傳來。他瞬間感到後脊梁發涼,一股冷氣嗖地從腳底直竄頭頂。過了很久,孟翔都沒有從懊喪和黯然中緩過神來。可是那個工作會議還等著他發言,隻能盡力遏製內心的頹喪和失落,慢慢向會議室走去。

那天晚上還有接待任務,但是兒子出了這麽大的事,這樣的迎來送往還有什麽意義。孟翔把和上級領導交流的機會給了一個副局長。那位副局長推脫幾句,滿臉微笑地接受下來。

孟翔的頭發一夜間愁白,而婷婷的身子也出現異樣。好幾個晚上,她都在**不斷轉身,難熬地捂著右腹部。孟翔覺得情況不對勁,請假陪她到三級醫院做了全麵檢查。

病房內寂靜,或許銀針落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到。接到化驗報告,孟翔心房上裂開一條巨大的口子,鮮血瞬間在體內匯流成河。他本能地將這張報告單扔到地上,就像扔掉一隻燙手山芋。

可是回避有什麽用?癌細胞依然牢牢地盤踞在婷婷體內,並大有“宜將剩勇追窮寇”的鬥誌。孟翔隻得將報告單重新撿起,淚水瞬間打濕上麵“癌症晚期”四個字。

孟翔隻能用謊言維持婷婷對生的信念。想到愛妻將不久於人世,孟翔呆坐在牆角旁抹著眼淚。放療和化療一點點蠶食著婷婷僅存的生命力。對於她身上的疼痛,孟翔很想替她去分擔,最好能將她身上的疾病轉移到自己身上。

她還不到50歲啊!怎麽可以就這樣走了?

她和自己結婚後,沒有過上一天清閑安穩的日子,始終埋首於繁忙的家務中。為什麽不能放下一些手頭工作?

為什麽不多陪陪她,幫她分擔一些家務?

如果早些認識到這點,或許她不至於患上這樣的絕症。

為什麽?孟翔不能原諒自己。

一紙停職報告,落在孟翔的辦公桌上。報告上的停職原因寫得很清楚,那就是梅永健用孟翔的名義非法集資,孟翔這個當父親的難逃幹係。至於需要為此付出什麽代價,還需視組織調查情況來定。

為了達到現在的職位,孟翔苦心“經營”幾十年,失去太多寶貴的東西。被拿走卻是這樣突然。還在昨天,孟翔還坐在主席台上慷慨陳詞。今天隻能遠離眾人關注的視線,沒人理睬,還會有更嚴厲的懲罰。

不得不移出那間辦公室,和此前的老局長一樣,顯得無比落寞。所不同的是他是光榮退休,而孟翔是被停職。

前往新的辦公室,孟翔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辦公室裏隻有孟翔一個人,把大門一關,他把頭埋在胳膊間。既為自己,也為婷婷,更為命運的無常。

幹脆放下這一切吧,因為婷婷的時日已經不多。這段時間一定要陪在她身邊,陪她完完整整地走完這一程。欠她的太多,隻能彌補這些。

婷婷似乎知道了一切。

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孟翔和兒子梅永健。這時,梅永健正被羈押在看守所裏,等待最後的審判,婷婷提出想到看守所裏見兒子最後一麵。通過各方努力,總算爭取到和梅永健交談一小時的機會。

婷婷換上一件幹淨整潔的衣服,梳理一下散亂的頭發。看到孟翔悲傷的眼神,婷婷搖了搖他的手說:“親愛的,在兒子麵前你不要表現出異樣,那樣會影響兒子的情緒。等我走了以後,你再找機會告訴兒子真相。”孟翔用淒涼的眼神看著她:“好吧,我盡量。”

經過繁瑣的登記,孟翔和婷婷來到一間會議室。等了十多分鍾,梅永健被獄警帶過來。他手上戴著手銬、腳上拖著腳鏈,孟翔和婷婷的心都碎了。三人沉默一分多鍾,還是婷婷打破沉悶:“孩子,爸、媽來看你了,你還好嗎?”

梅永健的臉上充滿愧疚:“媽,我在這裏一切都還可以,你們不需要掛念。你們最近蒼老很多,兒子不孝,還讓你們為我操心。我是咎由自取,不該把你們也拖進來。”

婷婷忿忿地說:“你是被冤枉的。邪不壓正,真相一定會大白天下,惡人終將得到應有的報應。”

“媽,謝謝你的寬慰。這段時間,我反思了之前的人生,覺得當初的自己真的很幼稚、很愚蠢。成功突然降臨,就徹底喪失判斷力。這件事是一個教訓,隻是付出的代價太沉重。”

婷婷咬牙切齒地說:“這個殺千刀的陳總?為什麽殘害我的孩子?他難道沒有孩子嗎?怎麽一點憐憫之心都沒有?”說完之後,婷婷一陣急促的咳嗽。

梅永健站了起來:“您不要衝動。不是說惡人有惡報嗎?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我看你的臉色有些不太好,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我知道您的脾氣,寧可忍受病痛也不願去看醫生。您還是聽兒子一句話,真有病一定要及時就醫,千萬不要耽誤。”

孟翔在旁邊說:“你媽她得了……”

孟翔要把實情告訴兒子,婷婷連忙阻止他。孟翔的欲言又止引起梅永健的懷疑,他問孟翔:“爸,媽究竟得了什麽病?”

孟翔領會婷婷的意思,馬上改口說:“你媽慢性腎炎的老毛病最近又犯了,不過沒關係,已經帶她到醫院裏看過,醫生開了一些藥,輔以一些中醫理療,病情很快控製住。”

看到孟翔隱瞞實情,婷婷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梅永健對孟翔說:“爸,你也蒼老許多。您是一個工作起來不要命的人,不過我希望你平衡好工作與休息的關係,媽身體不太好,我又不在她身邊,希望您能照顧好她。”

孟翔答應這番請求,同時也寬慰他:“兒子,我一定會想盡辦法為你洗清冤情的。等你將來出來,我們還能重新快樂地生活。”

獄警提示探訪的時間到了,孟翔和婷婷依依不舍地離開會議室。不過正當婷婷走到大門口時,意外發生了……

三、

婷婷走到大門口,雙腿一軟暈厥過去。孟翔反應還算快,勉強抓住婷婷。獄警倒一杯溫水,給婷婷緩緩灌下去。梅永健被帶出來,看到母親昏倒在地上,急忙掙脫獄警跑到婷婷身邊。

梅永健拚命地晃著婷婷:“媽,你怎麽啦?”

婷婷沒有醒來,梅永健又回過頭來問孟翔:“爸,媽到底得的是什麽病?”

孟翔的心被剜去一大塊,不能再隱瞞真相:“兒子,你媽得的是肝癌晚期。”

聽到“肝癌晚期”,梅永健一下子癱坐在地上,目光呆滯地傻看著前方。他不停重複:“媽是好人,她不可能的這種病?這不可能!一定是診斷錯了!這不可能!一定是診斷錯了!這不可能!不可能!”

孟翔一把抱住梅永健:“我也不相信這是真的,但這是事實,無論怎麽排斥它都不能改變。剛才你媽不讓我告訴你,就是怕影響你的情緒。答應我,不要讓媽知道我告訴你實情,那樣她會不安心。”

梅永健哀痛地對失去神智的婷婷說:“媽,我對不住您,我是個不孝子。以前一直嫌你嘮叨,還對你態度不好。真是愧疚啊!媽,我下輩子還做您的兒子。”

120急救車呼嘯駛來,醫護人員麻利地將婷婷抬上去。梅永健跪下來,衝著救護車磕了三個響頭。他隱約感覺到,這可能是他和母親最後的訣別。

婷婷暫時蘇醒過來。癌細胞已經徹底擴散,她的生命曆程隻剩下不到一個月。

等到精神稍微好一些,她讓孟翔帶自己到醫院的花園轉轉。隻要是她提出的要求,孟翔就是創造條件也要就滿足。

已是深秋,樹上枯葉在寒風中一片片落下,花壇中的群芳也喪失爭奇鬥豔的興趣,蜷縮著躲避寒冷。一片肅殺之氣,讓人難免會產生“悲秋”的想法。婷婷穿著厚厚的棉衣,身子依然在不停發抖。她明白自己的身體虛弱到極點,用手指了指旁邊黃黃的草坪:“唉,我的生命走到冬季。花草們還能迎來充滿生機的春天,但我無緣享受暖陽和春風。”

“婷婷,你不要灰心。你的病情已經得到控製,很快會康複的。”

婷婷慈祥地瞥了一眼孟翔,用那雙冰冷的手觸摸那張也顯出蒼老的麵龐。好在這張臉還有溫度,這是支撐她一路走來的溫度。但想到即將陰陽兩隔,婷婷還是心如刀絞。兒子梅永健吃了官司,蒙受不白之冤,作為母親再沒有機會替他聲張!不知冤案幕後的黑手能不能盡早抓到?

隻可惜,再也看不到那一天了。

婷婷這麽感傷,孟翔急忙岔開話題:“還是想想高興的事吧。想想我們幾十年來走過的曆程!年輕時我們如膠似漆、甜蜜浪漫,現在相濡以沫、相親相愛、不分你我,愛情的真諦也不過如此吧。”

婷婷對孟翔的話表示讚許:“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你,真是我一輩子的幸福。隻是有一件事,我不是很滿意。”

“有什麽事讓你不滿意?”

婷婷一本正經地說:“就是你平時太投入工作,沒照顧到這個家庭、還有我。”

婷婷的話戳到孟翔的痛處:“是我不對,以後多花時間陪你。我們約定好,等我退休後,一定帶你到世界各國去周遊,希望你也不要爽約。”

婷婷枯槁的臉上洋溢出幸福的微笑:“跟你開個玩笑,沒想到你這麽認真。我怎麽會責怪你呢?你也是為了我和這個家庭在外麵奔波。剛才說這些話,其實希望你能注意身體。你也是快50歲的人,不再可能像年輕時那樣身強力壯,更需要注意保養。至於你剛才說的周遊世界,我看還是免了吧,省下來的錢給你多買一些滋補用品。”

孟翔歎了口氣說:“婷婷,你的人生怎麽好像是為別人而活?怎麽在你心裏隻有別人的幸福,從來不考慮自己的需求呢?這次可由不得你。”

婷婷依偎在孟翔的懷裏:“好吧,我等著那一天。”

這時,孟翔的手機響了。接聽完畢,他對婷婷說:“兒子的事情需要我過去一趟,我現在扶你回病房吧。”

攙扶婷婷返回病房的過程,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吃力。百十米的距離,竟然走了十多分鍾。安頓好婷婷,孟翔急忙向市中級人民法院趕去。

四、

法院正式開庭審理梅永健非法集資一案。

法庭上,辯護律師提出梅永健擔任董事長時,執行董事陳總依然掌握徳凱集團的決策權。審判長請被告出示證據,辯護律師說徳凱召開過董事會,相關董事成員可以作證。可是董事會成員近來都失蹤了,無法提供人證。

梅永健想到還有一份董事會會議記錄,他請法院找尋到這份記錄。由於這份材料對澄清真相意義重大,本案重要嫌疑人陳總還未抓捕歸案,所以法院暫時休庭,擇日做出宣判。

這時,一間有好些年頭的閣樓裏,陳總和神秘人物打電話:“老弟,梅永健這個小子已經被捕,現在你可以兌現當初的承諾吧,把徳凱30%的股份交給我。”

神秘人物頓了頓說:“老陳,你不要太著急,案件還沒有最終審判,現在還不能將股份轉到你的帳下。等事情辦完,我立刻讓人辦理相關手續。”

外麵開始下雨,起初是一絲一絲,後來是一大串一大串。順著閣樓屋簷的縫隙,雨水低落到散發著黴氣的地板上。這幢閣樓還是建國初期建造的,一遇到下雨就出現“屋外下大雨,屋內下小雨”的情況。陳總是個體麵人,何時住過如此條件簡陋的房子?他心裏真是憋屈,可是那筆數額不菲的回報在前方照亮他暗淡的人生。幹了這麽一票大的,後半輩子一定衣食無憂。他依然有些擔心,想用話試探一下對方:“我已經辦完所有的事,難道你想賴賬?聽著,我手頭可掌握大量證據以及徳凱全部的資金,把我惹毛你沒有好果子吃。”

神秘人物半真半假地說:“老陳,你的倔脾氣又上來了。老弟怎麽會賴賬呢?隻是正在風頭上,有些事情不便辦理。你剛才說什麽?要獨吞資金?老兄,你可要想清楚,這些不義之財會給你帶來什麽。”

對方是什麽人,陳總當然明白。他也就隻是說說,斷無獨吞所有資金的膽量。對方不吃硬的這套,陳總隻好放軟檔:“老弟,傷和氣的話我們都不要再說。現在我被警方四處通緝,手上握有巨額資金,卻隻能蝸居在一個狗不拉屎的地方。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股份的事,等以後風平浪靜時還可以再談。不過,老弟你要幫我想想藏身的辦法!我似乎感到有一雙眼睛在背後盯著我。”

神秘人物給出方案:“我立刻派人將你接到香港,再托關係把你送到國外。你先隱姓埋名一陣子,隨後把應得的股份和現金轉給你,你看可以嗎?”

此時,陳總除了感激涕零還能說什麽:“謝謝老弟,我後半輩子的幸福就全指望你啦。你什麽時候派人來接我?”

神秘人物又沉吟一會兒:“就今天晚上,把你的地址告訴我吧,我派一輛奔馳車來接你。”

掛斷電話,陳總開始打包隨身物品。雨依舊在下,不過他不再討厭這淒涼的雨水。

晚上十點,一輛黑色奔馳停在這幢破房子門口,車上下來兩個彪形大漢。他們帶著黑色墨鏡,確認陳總身份,催促他快點上車。陳總突然有不想上車,車門好像張開血盆大口,瞬間會吞噬他這隻毫無反抗能力的羔羊。不過他知道,呆下去也是死路一條。警笛聲好幾次在耳邊響起,那聲音就是為他敲響的喪鍾。他神經高度緊張,直到警車走遠才敢稍微放鬆。

夜色下,整個城市似乎陷入深沉的睡眠。馬路上稀稀拉拉幾輛車子,黑色奔馳像一匹脫韁野馬向郊外疾馳。陳總慌亂的內心漸漸平靜下來,開始規劃未來生活。去到國外後,究竟該開始什麽樣的人生?花天酒地、醉生夢死,似乎是最為簡單、便捷的答案。可是陳總不願意這麽幹,這是俗人的活法。最好能遇到一位紅顏知己,和她一起分享財富,一起分擔憂愁和痛苦。

就在浮想翩翩之時,陳總發現車子不是行駛在開往飛機場的道路,他問駕駛員這是去哪裏?開車的彪形大漢沒有回答,全神貫注地盯著前方。

又過了30分鍾,奔馳已經飛出市區。陳總發覺越來越不對勁,謊稱有東西忘在破屋子裏,讓司機掉頭返回。司機不理會他,向著伸手不見五指的荒野疾馳而去。

一陣恐懼感向陳總的內心襲來,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五、

奔馳車停在荒無人煙的野外,兩名彪形大漢逼迫陳總下車。其中一人猙獰地說:“陳總,對不住您。不要怪小人心狠手辣,隻是有人花錢買你的人頭。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我們會到你的墳頭給你燒紙錢。你變成鬼後,不要怨恨我們。”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一把明晃晃的手槍,黑洞洞的槍口頂住陳總油光噌亮的腦門。

“兄弟,不要。”陳總急忙跪下來向彪形大漢求饒,褲襠間有一股濕漉漉、熱乎乎的**。他是一個識時務的人,向來不認為求饒丟人現眼。“是誰花錢雇傭你們?我願意出比他們更高的價碼贖我這條命,還請好漢高抬貴手。”

職業殺手是隻認錢的家夥,這句話似乎起到作用。其中一人對另一人說:“這樣做可以嗎?如果張總歸罪下來?”

另一人想了一會兒說:“我們幹這行不就圖錢嗎?既然他能出更高的價,為何不饒他一條命?有錢後,還不是要啥有啥、有多痛快有多痛快?反正幹完這票之後,我們就遠走高飛、隱姓埋名。量那個張總也不會找到我們。”

兩人在一旁嘀咕,陳總聽不到他們的談話。他的眼珠子咕嚕嚕轉著,盤算各種可能性。兩人商量完畢,其中一人對陳總說:“張總出一百萬買你的頭,如果你想活命,就給我們五百萬。你自己看著辦吧。”

陳總顫顫巍巍地從兜裏摸出一張銀行卡,畢恭畢敬地對兩人說:“這張卡裏有五百萬,密碼我會在到達安全地帶後告訴你們。現在,我可以走了吧。”

高個子接過銀行卡說:“陳總,不要怪我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們憑什麽相信這張卡裏有五百萬?如果你忽悠我們哥倆,再怎麽找到你?”

陳總提出一個折衷方案:“這樣吧,兩位。我把家庭地址抄給你們,如果我撒謊,那你就直接去找我家人。”

高個子還是不放心:“萬一你寫假地址給我們呢?”

陳總突然表現出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如果兩位這麽不信任我,那麽把我殺了吧。不過,你們要思考清楚,如果我死了,你們從我這裏什麽也得不到。根據我和張總多年的交往,他這個人從來不會認真履行諾言,隻怕到時候你們竹籃子打水一場空,甚至連你們的小命也不保。我要說的就這些,利害關係請兩位仔細掂量。”

矮個子埋怨高個子:“他說得有道理,你存這麽多疑心幹什麽?眼看到手的五百萬就要泡湯。”

兩人又咬了一陣耳朵,隨後高個子對陳總說:“好吧,我們相信你,希望你安全後立刻告訴密碼。你快點走吧。”

陳總衝兩人作了一個揖:“多謝二位活命之恩,等我以後發達一定報答二位。山水有相逢,在此告辭。”

說完,陳總一溜煙消失在黑幕中。兩名彪形大漢開著寶馬車離開事發現場。

陳總頭也不回地一口氣跑出五裏地,確認後麵沒有“追兵”才停下來休息。接著,他獰笑著看了看後方,心裏暗自慶幸:薑還是老的辣,幸好剛才略施小計才得以脫身。傻帽,連兵不厭詐的道理也不懂!哈哈,那張卡裏連100塊錢也沒有,就讓張德玉來收拾你們吧。不過剛才也挺懸的,如果不是他們貪財,自己可能真沒命了。這個可惡的張德玉,竟然要殺人滅口!我一定要讓你付出慘痛的代價。幸好命大,碰到兩個憨貨,能這樣輕鬆蒙混過關。

想到這裏,陳總哼起小調。

六、

在郊區一家招待所躲了幾天,陳總希望盡快離開內地去香港。但到處都張貼者通緝他的告示,使他不敢乘坐正規的交通工具。他唯一能想到可靠之人就是他的老婆。電話那頭,老婆答應幫他搞到一輛軍車。

過了三天,一輛軍車停在陳總的避難處,老婆招呼他趕快上車。陳總剛一上車,就被幾個民警摁倒在地,戴上冰冷的手銬。他憤怒地望著老婆:“為什麽出賣我?”

老婆沒有回答,軍車押解著陳總到了看守所。

陳總的老婆就是孟翔在區建交委宣傳科工作時的科長,自己的丈夫被抓,她立刻給孟翔打了一個電話。電話裏,她告訴孟翔陷害梅永健的黑手被抓了。孟翔問她為什麽要這樣做?她深表歉意地說,之前一直不知道丈夫幹這種喪盡天良的事,否則一定會阻止他去傷害永健。當初孟翔的寬容感化她,她心裏一直有著感恩心理。她就決定大義滅親,協助警方抓捕丈夫。接到丈夫的電話之後,她立刻報警,讓警方準備一輛軍車,謊稱送丈夫外逃。陳總相信她的話,被警方甕中捉鱉。孟翔感動地說:“老科長,我代表全家向您表示感謝。”

陳總到案後,交代所有犯罪行為,並供述出幕後黑手——張德玉。雖然兩年前公司法人代表變更為自己,但張德玉才是徳凱集團真正的掌控者,而自己不過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警方立即展開對張德玉的抓捕,對提供線索者懸賞10萬元獎金。

孟翔的好友李星和張德玉有很多業務往來。李星稱願意和張德玉一起開發銷往歐美的智能機器人產品,願意支出所有的研發費用,張德玉表示承擔產品推廣、運輸銷售費用。兩人經過一個多月緊鑼密鼓的談判,終於到了最後的簽約。沒想到等張德玉剛在協議書上簽下名字,大批警察衝進來。張德玉還想反抗,很快被製服。他回過頭來對李星說:“我們是多年生意上的朋友,為什麽這樣對我?”

李星沉著臉說:“一個人活在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實話告訴你,之前和你接觸,就是為了取得你的信任,最終目的就是讓你受到法律正義的審判。你作惡太多,落到今天這樣的下場也是咎由自取。梅永健的父親孟翔是我從小的鐵哥們,他和我的交情和你比起來深多了。我不覺得這是出賣,‘背叛’惡人根本不能算是背叛,更是一種替天行道。”

隨著張德玉的落網,整個非法集資案的真相也浮出水麵。警方審訊的過程中,張德玉和陳總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

十二年前,張德玉指使手下人在路上綁架婷婷,後來他通過私人關係得知,婷婷通過秘密書信將住所告訴警方。張德玉惱羞成怒,準備讓手下人將婷婷活活打死,並當著婷婷的麵將照看婷婷的老媽媽勒死。後來,一個打手產生憐憫之心,謊稱婷婷已經死亡,張德玉信以為真,隨後就倉皇逃離住所。後來,他得知那個打手在欺騙自己,憤怒的他又將這個人秘密處死。

十年來,張德玉一直等待報複婷婷的機會。兩年前機會終於到來。梅永健高職畢業後到徳凱集團應聘,從他遞交的履曆中,張德玉發現他是自己和婷婷野合的產物。他是一個惡魔,完全不顧梅永健的身上流淌自己的血液,決定將所有對婷婷的仇恨施加到他身上。

他遙控陳總一步步實施自己罪惡的計劃。首先讓陳總錄用梅永健,在事業上處處關照他,梅永健在不到兩年從一名小職員成長為公司高管。為了讓梅永健同意以他父親的名義非法集資,他想出一個惡毒的辦法:從夜總會裏找到一個舞女,冒充陳總的女兒嫁給梅永健。同時,將公司的法人代表變更為梅永健,這樣所有責任可以推卸到他身上。等到梅永健同意非法集資,公司籌集到2億元巨款,張德玉讓陳總將所有的資產轉移到指定賬戶上。同時,他寫了一封匿名信到公安局,舉報梅永健非法集資。做完這一切,張德玉讓陳總毀滅會議記錄等所有證據,並向陳總伸出屠刀。沒想到,最後還是人算不如天算,主犯張德玉和陳總終究難逃懲罰。

七、

婷婷似醒非醒地躺在病**,混雜在生理鹽水中的營養液,是她生存在世上的唯一依靠。連續的放療與化療,讓她失去一頭秀發。好幾次,醫生都勸說孟翔不要再折騰,病人已經回天乏術,治療隻會增加她的痛苦。孟翔不想就這麽放棄。在他的人生字典中,從來就沒有“放棄”兩字。婷婷是孟翔最愛的人,怎麽忍心她被死神帶走?此刻,孟翔像一尊石雕坐在病床旁,木然地看著病**的婷婷。

這是孟翔連續第三天沒有合眼,猩紅的血絲布滿孟翔的眼白。孟翔強迫自己不能睡去,因為擔心打瞌睡時,婷婷會突然離去。她像一根耗盡油的燈芯,隻要隨手一撥就會熄滅,隻留下一縷青煙。

婷婷的生命力頑強,她的精神支柱是兒子梅永健。坐在孟翔身邊的還有婷婷的母親,此外王局長也經常來探望,他是來償還心中壓抑多年的感情債。

鮮花堆放在婷婷的病床前,為這死氣沉沉的病房帶來難得的生氣。病房中還有幾個70多歲的老年人,大多也會在這裏迎來人生終點。每天,這裏都會聽到痛哭聲,撕心裂肺的哭泣,為了那已經駕鶴西去的親人。不久以後,同樣的場景也會在婷婷身上上演。

期盼已久的醫學奇跡並沒有上演。半夜裏,婷婷又陷入重度昏迷,心髒也暫時停止跳動。孟翔慌了手腳,按響病床旁的應急鈴。可能晚上人手少,過了很久值班護士才過來查看情況。值班醫生過來查看,歎口氣說,準備後事吧,患者不行了。

這個夜晚,孟翔一直握著婷婷的手。她的手冰涼冰涼的,似乎已經沒有活人的能量。

東方的天空開始吐白,新的一天又在晴朗中開始。婷婷的手忽然動了一下,溫暖的感覺從她的手傳遞到孟翔身上。她終於醒了,看上去很精神。或許這就是回光返照,是上天給她機會對這個世界做最後的告別。

“這些天難為你了。”這個時候,婷婷依然想著別人。

“你說這些幹嘛?我和你約定過,等你病好後來一次環球旅行。”孟翔說話的語調很虛,這個承諾幾乎沒有兌現的可能性。不過孟翔還是得這麽說,哪怕現在就是婷婷的最後一刻,也要讓她帶著微笑離開。

“我知道你是在騙我,不過很感動。我走以後,身邊沒有知冷知熱的女人,我不放心啊!這個時候,真想聯係到王曉敏,這同樣是一個願意為你付出一切的女人。隻可惜,她已經離開這個城市,無法聯係到她。假如你還能有幸遇到她,千萬不要放棄和她重新走到一起。我不會責怪你的,不會責怪你的不忠。”婷婷說得很認真。

幾個小時後,婷婷的神誌又開始模糊。死神已經披上黑色風衣,悄無聲息地蒞臨病房上空。孟翔在朦朧中還能看到那張可怕的麵龐,那是任何一個世人害怕見到的麵容。

孟翔打電話給王局長,沒多久他和愛人、女兒也趕到病房。他抽泣著,孟翔從來未看到他這麽動容。這些年他一直麻醉自己,不讓內心的情感找到宣泄口。但是在正式課,再堅強的人也忍不住落淚。

見到王局長,婷婷吃力地說:“我快要不行了,還有一個最後的願望,就是希望能與你父女相認。爸,今後不能在你身邊照顧你,希望你多多保重。”王局長聽到婷婷叫了一聲“爸”,更是心如刀絞:“女兒,你終於肯與我父女相認了。在我心裏,你永遠是爸爸的好女兒。”

一旁王局長的愛人對婷婷說:“你爸已經把你的事和我說了。既然你是老王的女兒,也就是我的女兒。其實,我們早就該和你相認。”

婷婷轉過頭來對母親說:“媽,看在女兒麵子上,你就原諒爸爸吧。”婷婷的母親已經哭成淚人,不忍心反駁女兒最後的請求:“女兒,媽媽答應你,不再生活在仇恨裏。”

王局長對婷婷的母親說:“你就不要再回農村受苦了吧,我的女兒已經出嫁,家裏生活也很寂寞,我們幾個老人就做個老來伴吧。”王局長的愛人也說:“是啊,我們年紀都大了,正好互相之間有個照應。”婷婷的母親點了點頭。

這時,婷婷的口中輕聲地呼喚孟翔的名字。孟翔立即緊握著婷婷那雙沒有一點血色的手,給她生理和心理上的溫暖。暮然,那雙手垂落下來,病房裏響起一陣痛哭聲……

當她的遺體被拖走,孟翔用盡全身力氣追上去。踩到地上的異物,孟翔重重摔倒,腿上被蹭破一塊皮,暗紅色的血液滴落到走廊的地板上。

下到三樓,走廊裏是一些孕婦,身邊陪著她們的丈夫。孕婦們腆著個大肚子,走路顯得很吃力。丈夫在一旁小心伺候,不敢有任何差池。產婦在病房內待產,丈夫們在外麵焦急等待,有些人還顯出坐立不安的樣子。每當有護士從病房裏出來,好幾個人同時迎上去。那樣子,仿佛在宣布一項重大決定。

當“某某生了兒子、生了女兒”的話語從護士口中傳出,那個做爸爸的男人就像孩子一樣興奮。看著眼前的一切,仿佛那個場景又在眼前浮現。醫院真是一個神奇的地方,它把人生的起點和終點都濃縮在這方小小的空間中,樓上還在為親人的離開悲切時,樓下的婦產科卻為年輕的夫婦們帶來喜悅和幸福。人生的輪回,就這樣被簡單、直白地展示出來。

八、

與此同時,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審判庭上的氣氛莊嚴肅穆。這樁社會影響比較大的非法集資案,即將開庭宣判。此前,控辯雙方進行過多次交鋒。因為證據不足,案件初期的審理進行得並不順利。隨著張德玉等一幹主犯落網,終於到了真相大白於天下的時刻。審判長宣讀最終的審判決定,張德玉因犯故意殺人罪、綁架罪、故意傷害罪、詐騙罪,數罪並罰,被判死刑,立即執行,剝奪政治權利終生,並沒收全部財產。陳總因犯詐騙罪,被判有期徒刑13年,剝奪政治權利5年,罰款50萬元。梅永健犯有詐騙罪,因本人也是受害者,主動配合公安機關破案,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罰款5萬元。

張德玉的臉色死灰,再無往日裏的那種神氣。當有人問他是否想提起上訴,他像撥浪鼓一樣搖頭。證據如此確鑿,還有什麽狡辯餘地。一切似乎都是命運安排,他也是一個出身貧寒的人。小時候飽受貧窮淩辱,純潔的心靈就這樣被黑色的毒液沾染。他走上了邪路,這是一條不歸路。一開始,他還有點害怕,擔心正義之劍會落到他頭頂上。當預想中的懲罰姍姍來遲,他的膽子越來越大。非法手段,為他帶來巨大的商業帝國;暴力締造這個帝國,同時也是它的運轉模式。他的手上沾上更多的鮮血。曾經有個聲音提醒他要收斂一點,他卻充耳不聞。“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他用一種病態的灑脫和豪情,對待身邊的人和這個社會。

該來的總歸要來,張德玉低下他高昂的頭。一個多月後,來自高院的核準死刑通知書送達法院。行刑這天早上,張德玉要了一份牛排、一份炸雞、一瓶啤酒,還有幾根玉米。馬上就要踏上黃泉路,他不想做個餓死鬼。

吃完這頓豐盛的早餐,他輕輕抹了抹油膩的嘴唇。他突然開始放聲大笑,持續了半分鍾。死亡來臨前,他還算一條漢子。他的眼裏帶著仇恨,咬牙切齒地說:“婷婷,你這個婊子,老子落到這個下場,全是拜你所賜。你別得意,老子就是變成鬼也不會放過你。二十年之後,老子還是一條好漢。”

張德玉被蒙上眼睛,隨後被帶上一輛車子。大約一個小時後,蒙住眼的黑布被摘下。四周的景色很美,大樹鬱鬱蔥蔥,小草嫩綠,隱約還聽到汩汩的流水聲。張德玉的心中一陣惋惜:這裏真是一片度假聖地,怎麽會變成送人上西天的刑場?

看守所的大鐵門漸漸打開,孟翔走進這個有些陌生的世界。隔著鐵窗,孟翔看到兒子梅永健。就這些天沒見,他明顯瘦了很多。得知母親已經過世,他的雙手在顫抖。緊接著,淚花低落到他身前的桌子上,漸漸匯聚成一篇。他哽咽地對孟翔說:“爸,我對不起媽,她為我操碎心,而我這麽不爭氣。馬上要到監獄裏服刑,這是我必須付出的代價。”語言,在這個時候似乎失去應有的功能。他們後來說的話,孟翔都不再記得。眼前就隻有婷婷的模樣,她依舊那麽慈祥,看著這對隔著鐵窗的父子倆。

愛妻婷婷離去,讓孟翔墜入一個沒有底的冰窟窿。這些天,他一直在房間內幹坐。太陽東升西落、室外的紛紛擾擾,任何事都不能激起孟翔的興趣。盡管此前身居要職、工作繁忙,這些忙碌又和自己有什麽關係。失去最重要的東西,任何物質的、精神上的收益都不能補償。

終於到了極限,眼前景物變成最本真的黑色。孟翔覺得身體很輕,又聽到熟悉的聲音:“你應該活下去,為了我,你不能這樣作踐自己。”

聽聲音,是她。可是,她又在哪裏?

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依舊如同一坨沒有生氣的贅肉臥在沉悶的房間中。或許,她就在這間屋內,還在身邊,用她那雙充滿靈性的眸子,注視著憔悴、頹廢的自己。為了她,不能再這樣。胡亂扒了幾口麵包,腹中的饑餓稍微得到緩解。

環顧四周,才發覺房間裏亂極了。大量的文件資料堆放在書桌上,好像一群懶散的兵士在閑逛。一些等待換洗的衣物不合時宜地親吻著床單,散發著難聞的異味。

這裏好久沒有整理,以前都是她在打理。不行,這樣的環境會讓她失望。孟翔開始梳理淩亂的房間,小心翼翼地侍弄她的遺物。她不是一個愛打扮的人,梳妝台上用的化妝品也是最普通、最便宜的那種。牆上掛著一張婚紗照,時光的流逝讓相紙有些泛黃。鏡頭中的她,帶著淡淡的微笑,宛若一位慈祥的女神。那時的她,多年輕、多單純,就像一顆沒有被汙染過的雪蓮。照片的鏡框上,已經蒙上厚厚的灰塵。結婚以後,這張照片一直就掛在這裏,誰也沒有動過它。早該擦拭一下上麵的灰塵,就像孟翔早就該分出時間關心她的身體。一切都晚了,上天不再給他這個機會。孟翔為這份執念付出沉重的代價。

孟翔打來一盆清水,水麵上,晃動著她的笑容。用手去抓,這個影像倏然消失。清水很快變成黑色,換來的是婚紗照鏡框的整潔。

想到婷婷那雙滿是老繭的雙腳,眼淚又一次落下。結婚十周年紀念日的當天,孟翔很早回到家中。她早已準備好一桌豐盛飯菜,房間中飄散著陣陣香味。晚餐後,孟翔沒有讓婷婷收拾碗筷,而是讓她舒舒服服地坐在沙發上。收拾停當後,孟翔蹲在她的身邊,為她輕輕地捶著肩膀。做完這些後,孟翔讓婷婷閉上眼睛,有一份驚喜在等著她。

婷婷慢慢地閉上眼睛,她似乎感到腳底一陣溫暖。睜開雙眼,她看到孟翔正在為自己洗腳。她感動地有些哽咽:“你怎麽想到做這個?”

孟翔愧疚地說:“和你相識,是我一生最大的福分。婚後,你理解我在外麵辛苦的打拚,承擔了全部的家務,好讓我安心工作和事業。這麽多年,你從來沒有奢求得到什麽。說實話,我對不住你啊!”

婷婷平靜地說:“你為了這個家,在外麵沒日沒夜地工作,我做這些實在不算什麽。”

孟翔把婷婷的腳托在掌心,輕輕地按摩,細細地觀察和欣賞,上麵記錄著妻子為這個家庭操勞的每一個細節。搓揉的過程中,婷婷變得像木棒一樣硬。要知道在戀愛階段,她的一雙玉足也是打動孟翔的利器之一。曾經,婷婷的雙腳像蓮藕一樣白皙、嬌嫩,似乎能從裏麵擠出水分一樣。歲月帶走這一切,她的腳在操勞中變得不再那麽秀麗。可是,這僅僅是外表上的,在孟翔心裏,這雙腳永遠是那麽美麗動人。孟翔輕輕地為婷婷擦幹腳上的水滴,隨後為她穿上鞋襪。

後來,孟翔再沒有為婷婷洗過腳。

孟翔重新把照片掛到牆上,夕陽的餘暉照到房間裏,更映襯出一種落寞與孤寂。

九、

孟翔決定暫時離開這個生活過幾十年的地方。過去,這方不大的空間那麽溫馨,因為她將一切料理的井井有條。可是,她已經不在人世。孟翔更願意相信,她隻是在做一場好夢。她實在太累了,幾十年來,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她操心,需要好好休息。特別是寶貝兒子梅永健,沒讓她消停過一天。

這是一個傷心的地方,孟翔必須選擇離開。或許今後,孟翔還會回來。至於歸來,孟翔說不準在什麽時候。

輕輕地閂上門,不願意讓周圍人發覺自己離開。不過,還是有生物察覺到這細微的動靜。隔壁家的大黃狗“汪”地叫了一聲,好像提醒主人有異樣,換來的是主人不耐煩的罵聲。

這就是對孟翔的送別,盡管不那麽友好。拔出鎖芯的鑰匙,孟翔隨意將它放在上衣口袋中。

前方出現一個賣小混沌的攤位,這廉價的美食曾是兒時的最愛。還是再吃一點吧,這次旅行的目的地還不知道在何方。孟翔輕輕地喊一聲:“老板,來兩碗小混沌。”老板的背有些微陀。他用沙啞的聲音應了一聲。孟翔選擇在一張桌旁坐下,卸下略顯沉重的隨身行李。幾分鍾後,陣陣香氣飄散過來。兩碗小混沌下肚,胃裏頓時感到舒暢不少。

“孟翔,你怎麽在這裏?”一個男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孟翔很不願意遇到熟人,這種非常的時候,需要一個人好好安靜。如果孟被單位的人知道,肯定又會有一大群人呼啦啦地擁過來。

孟翔回頭看了一眼說話的人,卻一下子想不起他究竟是誰。他看上去已經70多歲,不過精神依然矍鑠。身上穿著一件淡藍色的大衣,顯得有些土氣。他見孟翔沒有反應,依舊樂嗬嗬地說:“我是你安叔啊,你小時候還住在我家很長時間。幾年前還見過你,那時你還記得我。哎,現在你出息了,變得‘貴人多忘事’了。”

孟翔這才從記憶庫中調出這個人的信息,沒錯,他就是父親的戰友安叔。他們當時都在一個班,兩年的戰友情,讓他們變得比兄弟還親。小時候,父親經常帶孟翔去他家。前幾年,他來找過孟翔幫忙。不過,那事確實很為難,孟翔沒有答應他。他是一個很憨厚的人,知道孟翔有難處,再沒找過孟翔。孟翔心裏還有些愧疚,畢竟他小時候對孟翔很好的。

他看孟翔的臉色不太好,問孟翔近況如何。麵對這個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長輩,還有什麽隱瞞的呢?路邊不是說話的地方,他們來到一間茶室,委婉雅致的音樂在耳畔響起。這略帶哀傷的曲調,更調動起孟翔講述的衝動。積存多日的委屈,像潮水一樣傾瀉出來。

就在孟翔準備踏上火車時,突然覺得眼前一黑,隨後就什麽也不知道……

十、

孟翔漸漸有了意識。想到自己馬上可以和婷婷再次相見,反而感到了解脫。不過,病魔並沒有征服孟翔,身體又開始恢複。

和死神親密接觸之後,孟翔對人生進行徹底的反思:這麽多年來,為了工作、升職而喪失父母、愛妻、孩子,到頭來人生似乎又回到原點。失去親情、友情、愛情,孟翔希望找回生命中這些最寶貴的東西。

就在孟翔的病榻旁,一位同誌帶來組織上給孟翔的最終決定。經過多方調查取證,因為並未牽涉到這起非法集資案,不對孟翔處以刑事處罰,決定對孟翔恢複原職,不過處以行政警告處分。

這紙裁決本該讓孟翔高興,他隻是輕輕地放在一邊。

孟翔有些不解地說:“老領導,我的家庭已經不複存在,親人也全部離餓而去。生命的價值和意義又在哪裏?”

王局長意味深長地說:“既然你已經沒有了‘小家’,但是還有社會這個‘大家’。希望你能用好手中的權力,做好本職工作,為人民群眾謀取福利。”

孟翔接受王局長的意見,用工作來衝淡傷痛。人社局的各項工作,在孟翔的帶領下緊鑼密鼓地開展。

到了退休年齡,人社局梯隊合理的幹部隊伍、屢受表彰的工作成績,他決定卸下身上的這副擔子。

完成世俗中的使命,孟翔想到該對自己的進行一次精神救贖。他把房子變賣,將所有財產捐給慈善基金會。隨後,開始漫無目的地的流浪。

眼前出現一群快樂奔跑、追逐的孩子,他們活潑可愛的樣子,孟翔在一旁淡淡地笑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