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計劃有變

驕陽耀眼,萬物生輝,遠山雲氣漫漫,如含羞少女,若隱若現,清晨的康定煥發出一片勃勃生機。從康定到折多山,公路盤旋而上,海拔急速攀升,一夜之間,路上多出不少車輛,徒步者和騎行者,似乎康定才是川藏線的真正起點。哈弗強壯有力,初到高原,如履平地,很快到達折多山觀景台。別克車稍顯體力不支,在後麵緩緩跟來,江贛笑說他的別克得了高反,需要時間適應,而他眼裏明顯飄忽著幾絲不安。從折多山觀景台上可以俯瞰壯美的高原風光,遠山如綠色波浪,起起伏伏。近處的一麵坡上,印著“康定情歌”四個大字,上下分別標有字體較小的藏文和英文,綠底白字,讓人看得真真切切。

這是川藏線上的第一座高山,吸引了無數進藏遊客在此駐足,人們不顧高寒氣喘,不斷四處走動尋找最佳拍照點,恨不得用最短的時間把所有的美都定格在照片裏,而不是用眼睛去認真欣賞這個世界。

在美景麵前,睡眠嚴重不足的辰良來不及犯困,他忙前忙後地為倆姑娘拍照,把每張照片的拍攝角度和畫麵比例都把控得恰到好處,得到了她倆的一致認可。他有好幾次把升到嘴邊的話強行咽回肚子裏,就像壓製住冒到喉嚨的啤酒一樣。

拍完照後,江贛跑在李叔前麵,翻過折多山,一口氣來到新都橋,呈現在他們眼前的是另一番讓人大開眼界的新天地。他一邊重複著“媽的,真他媽好看!”,一邊提醒宋大哥錄視頻,小東和佳儀在後邊搖頭苦笑。他把車停在路邊的空地上,四人下車各自拍照,不到十分鍾,又催促三人上車趕路。

潔淨的柏油路沿著綠色盎然的山巒蜿蜒曲折,像一條淺色帶子,在初秋的天空下輕盈地在山穀中穿梭,飄向遠方。一戶戶藏族民居依山傍水而建,散落在道路兩側,屋頂的經幡和紅旗迎風飄揚。遠處的山坡似溫柔的曲麵,山脊在天際劃出一道道優美的弧線,綠色隨著波浪般的山巒起伏**漾,向河穀緩緩傾泄,星星點點的犛牛,馬匹和色彩不同的植被點綴其間,宛如一床花被蓋在新都橋的大地上。天空晴朗透明,仿佛一碰即碎,好一個暖風十裏麗人天,令人心醉。潺潺清水依偎著淺色的帶子流過村莊,流過小橋,逶迤向遠,自成婉約一派。

新都橋是攝影天堂,由於他們眷戀康定的床,十點半才來到這裏,因此沒能趕上清晨最美時的風景,但這個時段的景色也足矣驚豔任何人。

李叔來到空地上時,看到別克車即將消失在視線裏。他停好車,和媳婦往河邊走去。荷花姐不斷擺出少女們喜歡的造型,逗得三個年輕人遮眼不敢看,李叔嬉皮笑臉配合著,內心卻在嘀咕:一把年紀還裝嫩。

辰良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衝動,他輕拍一茹的胳膊道:“你想不想跟我合個影?”

“什麽鬼?是你想和我合影吧?”

辰良笑道:“是,那麽你願不願意嘛。”

一茹大聲說:“我願意!”,害得辰良激動不已。

“你願意什麽?要嫁給他嗎?”承宇笑問。

“不要你管。”

“我們就在那拍,怎麽樣?”辰良指著圍欄道。

“可以。”

“承宇,幫我和一茹拍幾張照。”

“我能拒絕嗎?”

“你試試看!”一茹說。

紅白相間的格桑花在路邊盛放著,它喜愛這裏的陽光,也耐得住這裏的風寒,它美麗而不嬌豔,柔弱不失挺拔,周圍紮著一圈矮小的木籬笆。籬笆後麵有一級台階,台階外邊緣立著木頭圍欄,圍欄下麵就是綠色河床了。

“你倆坐在圍欄上吧,小心點。——對,靠近點,再近一點。——好,別動。”承宇半蹲在籬笆前,奮力指揮道。

“再換幾個pose,快點,他們都走遠了。一茹,你往他肩上靠靠,很好,別動別動!——完美!然後,你倆同時看向那一邊,對,就是這樣,保持住啊,麻煩兩位笑一點啦。非常好,你們自己來看吧。”

天空是一塊藍色幕布,承宇幾聲指令後,他倆的藍底照片出來了。照片中的兩人或對視,或互相依靠,或共同看向某個遠方。他麵帶羞澀,她笑顏如花。

辰良皺眉道:“你下次拍照時,記得把腳尖放在相框最底端,拍出來的效果會更好。”

“我知道了,這不是沒經驗嘛。”

一茹頻頻點頭道:“我覺得承宇拍得不錯,當然啦,我指的是他拍風景照還可以,你就別再說他了。”

“我聽不懂你說什麽,當做是你在誇我了。”

“我本來就是在誇你呀。“她望向河對岸,感歎道:”如果我們今早能在五點半前出發就好了,到這裏時可能還有霧,有日出,有霞光萬丈,風景一定會更美,如仙境一般,好遺憾。”

“我不遺憾,因為你,就是我眼中最美的風景。”辰良淡淡地蹦出一句讚美,六隻眼睛相互交錯,傳遞出的信息意味深長。

“好肉麻,我受不了。”承宇打趣道。

她掩麵微笑,明眸似兩潭秋水,反駁道:“肉麻你個頭,分明就是真理!”

“對,你說的話也是真理。”

“那當然!——還有你,本來我想說你自私的,看在你誇我的份上,就不跟你計較了。”

辰良聳聳肩,轉向河邊,美景中的那對夫妻像兩個頑皮的孩子,荷花姐充分利用身邊的一景一物不斷變換著拍照姿勢,李叔負責轉著圈兒跟拍,倆人臉上洋溢著的笑,在陽光的映照下,格外燦爛,他頓時心生幾許羨慕。

“荷花姐真幸福呀。”一茹說道。

“我也覺得。還有,你——你笑起來,挺好看的,說不出來的那種好看,讓人心情舒暢。”

一茹把手背在身後望著辰良發笑,他渾身不自在,連忙轉向承宇說道:

“要不要我給你倆拍幾張?”

“不要,我不上鏡,我再拍幾張風景照就可以了。我拍風景照還是不錯的,這是真理。”

一茹忍不住笑道:“那當然!”

辰良臉色緋紅,輕聲說:“有點熱,我想回車裏,你去不去?”

“我當然跟你走啦。——那誰,我們在車裏等你哦,外麵太熱了,你繼續追求真理吧。”說時,她挽著辰良朝車門走去。

承宇沒有理睬他們,又拍幾張後,往別克前行的方向癡癡眺望。

李叔不聲不響地來到承宇身後,踮起腳尖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什麽也沒看到,故意大聲地說:“嘿!你看什麽呢?上車啦!”

承宇的身體像被觸電似的猛地一顫,慌忙回道:“好!”

許久,心跳才恢複平穩。

“他倆呢?”

“在車裏。”

李叔壞笑道:“要不我們走路去西藏吧,把車留給他倆?哈哈。”

荷花姐掐住的他胳膊道:“別開玩笑,我們趕緊走吧,他們已經走很遠了。”

“沒事,他們會在雅江縣找餐館等我們的。”

“哎呀,快走,快走!”荷花姐推著李叔嚷道。

辰良上車坐穩後,特意不關車門,左手拉著一茹,倆人互不相看也不說話。他的胸廓起伏不定,猶豫著要不要和她十指相扣。正想著,一茹突然用力猛握著他的手又迅速放鬆,他果斷抓住時機把手指穿插在她指縫裏並重複她的動作。一茹驚羞參半,但沒有縮手,臉上的紅在漸漸暈開。兩人你來我往,全憑有節奏的一鬆一緊的握手來交流,感知對方的情緒。有時一茹連續緊握兩次,辰良隻握一次,有時辰良連握兩次,一茹才握一次,倆人暗自叫著勁,樂此不疲。當辰良聽到荷花姐的聲音時,他趕忙鬆開一茹傻坐著,像第一次做案的小偷一樣,心髒都跳到了嗓子眼,頭皮像是被密密麻麻的螞蟻叮咬著。一茹想笑,她靠在車門上憋得臉色通紅,那是一種幸福。三人上車後,並沒有拿他倆開玩笑,好像剛才沒有下過車。這種看破不說破,總能讓人感覺很舒服。

一茹的舉動時刻牽動著辰良的心,也正因如此,才使得他更加肯定自己的計劃能夠成功。每當一茹靠在他肩頭、把手放在他腿上或者握著他手時,他在良心上就增加一分向她表白的衝動。

他信心滿滿地坐在中間,離稻城越近,就越感到緊張和快樂,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安,他雙手抱著小腿,把頭埋在了大腿間。如果他和承宇騎行進藏,並不會考慮去稻城亞丁,後來有了一茹的同行,他才把稻城亞丁列入攻略中。為了不顯張揚,他不得不把秘密計劃隱瞞到今晚再告訴承宇,希望得到他的幫助。事成後,他再說服一茹給承宇和佳儀牽線搭橋,似乎一切都會按照他的預想有序進行著。

他們剛進門,江贛抱怨他們行動太慢,菜都快涼了。李叔笑說:“不好意思了,天熱適合吃涼菜。誰讓你在好看的地方不多拍,不好看的地方,你偏狂拍,總是反著來。”

“他急著去見心上人。”佳儀笑說。

“哪有,我覺得還好,隨性而來。不像他們成雙成對的,你幫我拍完,我給你拍,然後倆人再合拍,後來一看,完了,還有美景沒有單拍。”

佳儀收住笑臉,瞟了一眼辰良後立即收回目光,沒發現他有任何異常。一茹低頭含笑,在桌下踢了一腳辰良。辰良直了直身板,假裝口渴喝掉了半杯茶水。

承宇舉手道:“我沒有。”

一茹跟著說:“我也沒有,我發誓!我想跟承宇合影,他嫌棄我。”

承宇隻覺有口難辯,無奈說道:“我哪有嫌棄你,我是嫌棄我自己。”

“很好,我以後不會再跟嫌棄自己的人合影了。”

承宇意識到自己被下了套,一時啞口無言,同伴們撫掌大笑。辰良知道是一茹在試圖化解人們對他倆的關注,心裏為她感到高興。

李叔說:“小沈,你別欺負他了,大家趕緊吃飯吧,路途遙遠呢。”

“我才沒有欺負他,我們坐一台車,你還不了解我嘛?”

“嘿喲!”說時,李叔看看媳婦,又看看一茹,“我當然了解你啦,我剛說錯了,你不僅欺負小方,還欺負小楊。”

一茹嘟著嘴,一臉委屈,著實讓人心疼。

承宇像是看到了救星,鼓掌道:“好!李叔說得對!”

“李叔所言極是啊,哈哈。”辰良附和道。

“你把它吃了吧!”一茹夾起一塊肥肉放到辰良碗裏,又站起來給承宇碗裏放了一塊,“你也吃一塊,我就不信堵不了你倆的嘴。”

辰良和承宇抿嘴而笑,其他人啞然失笑。

“好啦,你快吃點飯吧,真是的。”佳儀扯著一茹衣袖道。

一茹扒了一口飯後,繼續說:“不可以浪費,如果浪費了,你倆出這頓飯錢。”

宋大哥在空中定住筷子道:“那敢情好!我想你們都不會反對吧。”

眾人衝著他倆直點頭,倆人隻好悶頭把肥肉一口吃掉,又喝了幾口水。

李叔笑道:“今天是誰點的菜,點得很不錯嘛,有肥肉。”

江贛握著筷子直戳胸口道:“Me!”

“Good!他倆吃了肥肉,隻怕會越來越油嘴滑舌咯。”

辰良和承宇哭笑不得,一茹得意地扮鬼臉。

飯後,江贛繼續走前麵,當他在剪子灣山拍照時,被李叔甩了在身後。從新都橋去稻城,還須翻越幾座海拔超過四千米的高山,其中以剪子灣山的天路十八彎最為迷人。從半山腰的觀景台俯瞰,呈幾字型連續曲折的馬路像是硬紙片貼在山穀中,彎道處的草地上醒目地躺著“天路十八彎”五個白色大字,震撼無比。

“他們怎麽就走了?”江贛問。

“可能是他們覺得景色一般吧。”小東說。

“是他們不懂得欣賞,這裏多漂亮啊。還有路上的人和車都到哪去了,在折多山之前,路上不是挺熱鬧的嗎?”

“我估計他們昨晚也在康定過夜,所以大家早上爬山時碰到一塊了。當我們到折多山時,騎行和徒步的人早已被遠遠甩在後麵了,而那些自駕的,有的人要拍照,有的人要趕路,也就漸漸分散開了,所以現在路上的人越來越少。”

“小東說的有道理,我們走吧,這裏的海拔有點高。”佳儀按著額頭道。

沒有人察覺到佳儀這個小動作。

李叔剛翻過卡子拉山,群裏收到一條宋大哥發來的消息:我們剛上卡子拉山,佳儀已經嘔吐三次,你們先到理塘岔路口等等我們。這條消息讓他們備感揪心,車裏悄然無聲,群裏很快活躍起來,你一言我一句,全是同伴們對佳儀無微不至的關心。宋大哥負責回複微信,並不時回頭關心他的小妹,眼裏充滿了憐惜,小東在後排不知所措,心裏幹著急,小江不斷根據佳儀的情況調整車速,三個大男人兌現了他們照顧女生的諾言。

一茹非常擔心佳儀,自個也緊張起來,她抓著辰良的手腕說道:“應該沒什麽事吧?”

“現在海拔比較高,理塘那裏也有四千多米,她在這段路上可能會比較痛苦,希望她喝了葡萄糖後會有好轉。”說時,他輕拍她的手背,“放心吧,宋大哥剛剛不是說他有藥嗎,他們會照顧好佳儀的。”辰良心中也有擔憂,他不希望任何一個人出現身體不適。

一茹仍不放心,她鬆開手,憂愁地望著窗外,無心欣賞風景。

承宇看似比較平靜,心裏早已亂如麻,他想實時知道佳儀的狀況,又不好意思在群裏追問,而他在群裏並沒說幾句話,隻發了“要不要緊?”和“盡量不要開窗。”,雖然作用不大,可這三言兩語的背後隱藏著他難以啟齒的千言萬語。辰良注意到他時,他臉上顯著慌亂,極力避開辰良。辰良沒笑出聲,隻對他點點頭,又湊到一茹耳邊道:“我旁邊那個男的比你還緊張,你別往那邊看,知道就行。”一茹點頭,也湊到辰良耳邊道:“我知道,但你的嘴巴剛剛占了我耳朵的便宜,現在我要為我耳朵討回公道。”說時,她的嘴唇輕微碰了一下辰良的耳朵,並睃了一眼承宇,他正低頭沉思,確實有些不自然。辰良坐直身板,耳朵處的瘙癢擾得他心神不寧,渾身血脈噴張。

哈弗來到理塘和稻城的岔路口時,將近四點鍾,李叔把車停在加油站的休息區休息,五個人很快便犯困了。四點半時,別克仍沒出現,宋大哥在群裏說佳儀沒有好轉,反而更嚴重了,她在途中吞下的他給的那些藥品全部作廢,同車的小東,也有輕微高反和發燒,形勢不太樂觀。於是,眾人一致決定冒險在理塘過夜,理塘近在咫尺,設施齊全,兩位夥伴急需就醫。

李叔沒有繼續等待,而是先進城熟悉環境。別克車時而停在荒涼的路旁,時而加速前行,佳儀無心望著窗外的綠色草甸和天空中的棉花雲,眼角有淚,她認為自己是來受罪的,還連累了別人。高反,對很多人來說談之色變,因為人一旦有高反,就會感到胸悶,氣短,頭脹,惡心,嘔吐,嚴重的還會危及生命,沒有高反症狀的人根本沒法想象那種痛苦,畢竟世界上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

來到商貿街時,李叔和荷花姐繼續去找停車位,三人下車自行去醫院。很多當地居民聚集在街口,有的圍在一起兩手舞動地聊天,有的席地而坐閉目養神。街口正對麵是一排餐飲店,街的另一頭斜對麵就是人民醫院。人群中有三個小女孩吸引了辰良的注意,她們正趴在椅子上寫作業,他走過去,看到作業本上竟然全是筆跡秀氣的藏文,這是他第一次近距離接觸藏文,雖然還未出川,但他在心裏卻感覺和西藏更近了。小女孩們發現有陌生麵孔對她們感興趣,便攏過來看新鮮,其中一個女孩伸手要借一茹的墨鏡和一茹拍照,一茹給她後,另兩個女孩也跟著要,她緊緊抓在手裏不肯放鬆。一茹花容失色,連說不要搶,每人都可以戴一次,孩子們開心不已。辰良問她那隻墨鏡是不是有故事,她說是前男友送的禮物,意義非凡。他點點頭,隨手翻了翻作業本。

她們小小的臉蛋上映有彤彤的高原紅,那是高原的太陽塗抹在她們臉蛋上的胭脂。她們害羞的麵容,扭捏的造型,潔白的牙齒,淳樸快樂的笑容,能感染蒼穹。在這座世界上最高的縣城裏,人們遠離其他城市的喧囂,呼吸著最純淨的空氣,沐浴著最熱情的陽光,和著高原上的風盡情歌舞,簡單快樂,往複不息。

“真羨慕他們在這裏無憂無慮,悠閑自在的生活。”一茹感歎道。

“每個人都有憂愁,隻是不盡相同罷了。”辰良說。

“這倒也是,但我覺得他們好像聽不到凡塵的雜音,感受不到太多的煩惱,內心更加寧靜單純,在離天空這麽近的地方,堅守虔誠,不忘初心。”

“或許是的吧。”

承宇心裏惦記著佳儀,眼睛未曾離開過手機,一有新消息,他都會急著念出來。

“你倆感觸挺深的嘛,說得也有道理,但我們得去醫院了,他們快到了。”

“李叔和荷花姐呢?”辰良問。

“李叔在群裏說他沒找到停車的地方,也去了醫院。”

“聰明,我們趕緊過去吧。”

三人趕到醫院時,其他人已到齊。醫生說病人需要打針,吸氧,耗時較長,不必全部留下來看護。於是大家開始分工,一茹和承宇留在醫院,其他人則去找賓館,搬行李。看到佳儀臉色蒼白,衣著單薄,腳踝暴露在空氣中,辰良急忙去車上拿來自己的另一件厚外套讓承宇轉交給她。

她麵色難看,嘴唇幹燥略紫,使出渾身力氣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吸氧之後,呼吸才逐漸平緩過來。小東看起來輕鬆一些,可能他是男人的緣故,即使難受,也盡可能不表露出來。一茹和承宇坐在一塊,各自低頭玩手機,全程無交流。一個半小時後,倆病人恢複得差不多了,大家這才敢由衷一笑。她收到辰良發來的微信:你不能隻要風度而不要溫度哦,如果你買不起長襪,我這有新的。這一刻,她笑得很溫暖,把他的外套裹得更緊了,回道:我有,謝謝你。

出醫院時,承宇緊跟在佳儀身邊,佳儀擔心自己下台階時穩不住腳,下意識抓住了他的手,腳落地時又很快鬆開。因為她一直把手放在口袋裏,手是暖暖的,這股暖流溫暖了承宇,他像被瞬間打通了任督二脈,說話變得大聲了,精神也振作了,活力四射。同時,他也變得更加細心,佳儀隻要有一絲的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但他隻會默默心疼。經過藥店時,他還提醒佳儀買一小瓶氧氣,以備不時之需。雖然兩手接觸那一刻很短暫,但相觸時的感覺卻會在他心頭縈繞好幾個小時。

飯間,小東像餓鬼似的連吃兩碗,佳儀吃的不多,胃裏還有些翻滾。因有突**況,大家不得不討論接下來的行程,一陣七嘴八舌後,最終一致認為:如果佳儀和小東明早恢複如常,他們仍將按照原計劃去稻城。如果他倆沒有好轉,他們將不去稻城,而是直接往前去海拔更低的巴塘地區,然後再觀察幾小時。如果情況變得更糟,他倆將不得不離開隊伍。飯桌上氣氛沉重,沒有先前的歡聲笑語,碗筷碰撞聲,扒飯聲,吧唧嘴聲,咳嗽聲,一切聲響都讓人心煩。

飯後,其他人回房休息,辰良心裏不平靜,他借口去買水喝,一個人在城裏溜達。一茹想跟著他,但又不能丟下佳儀,隻好叮囑他早點回來。他從賓館走到格薩爾廣場,以為那裏會有人跳鍋莊,然而廣場上隻有兩三人,冷冷清清,他在廣場邊上坐了幾分鍾後,往醫院方向走去,再穿過商貿街回到大路上。他隻想出來透透氣,漫無目的地轉圈,順便看看這裏的夜景,了解當地人晚上的生活方式。他並不擔心安全問題,他認為隻有在中國,人們才敢隨意在晚上出來活動。可他看到的隻有清冷暗淡的街道,路上偶爾會有幾個人向他投來稀奇的目光,然後與他擦肩而過。

在一個拐角處,他撞見三個藏族姑娘。其中一個姑娘走過後停住腳步回頭問道:“喂,你是一個人嗎?”

辰良環顧四周,確認她是在對自己說話後回道:“是的。”

“你可別迷路了喲。”姑娘笑道,“第一次來這裏嗎?”

“是的。”

“別在外麵轉,你的穿著太顯眼。”另一個姑娘道。

辰良一頭霧水,沒聽明白她這句不太標準的普通話。

“你穿得怪怪的,不要一個人在外麵走夜路。”姑娘放慢語速又說了一遍。

他打量著自己說:“我沒覺得怪呀。”

“你看這街上,有誰和你一樣把衣服的帽子戴在頭上,低著腦袋,一個人走來走去的?”

辰良聽後不寒而栗,立即把帽子掀到後麵,三個姑娘笑著跑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被捉弄了還是她們的一種善意提醒,忽然覺得外麵變得不安全,在黑暗的地方,好像有人在盯著他。他不敢回頭,加快步伐趕往賓館,剛進大廳,他回頭掃視一圈,四下無人靜悄悄。

他回到房間時,承宇正趴在**看小說。

“你怎麽才回來?我還以為你死了呢。”承宇目不斜視地說。

“你能不能說點吉利的!我碰到怪事了。”

“什麽怪事?”承宇瞪著眼睛道。

“剛剛,我在路邊碰到三個當地姑娘,她們問我是不是一個人,是不是第一次來理塘,我都回答是。然後,其中有一個說不要一個人在晚上戴著帽子低著頭亂走,我一聽,馬上把帽子扯下來,結果她們笑著跑了。我當時就覺得有股陰森森的風從背後吹來,嚇得我半死。”

“哈哈,嚇死你,叫你別出去,你偏不聽。我剛才站在窗戶邊往下看,路上很少有人,像個鬼城。”

“行了,你就不要再說這些嚇人了。這裏海拔高,氣溫低,娛樂場所少,晚上沒人出來很正常,我今天沒被她們留在這裏放羊已經很不錯了。”

“留在這裏放羊多好啊,這裏的空氣很新鮮,這裏的小吃很特別,這裏的拿鐵……對了,我不知道這裏有沒有拿鐵。”

“滾一邊去!我去燒點開水喝。”

承宇伸伸懶腰道:“啊……睡覺。”

他有一項別人很難企及的技能,無論他開心或難過,隻要躺下,很快就能睡著,第二天醒來時像得了健忘症一樣,每一天都是新鮮的。原本他打算晚點給佳儀發信息表示一下關心,沒成想自己看小說太入迷給忘了,緊接著又睡著了。辰良昨晚沒有睡好,今天也沒有合過眼,他的身體已經透支,可偏偏毫無睡意,隻要一閉眼,腦子裏就會亂糟糟的活躍。承宇此起彼伏的鼾聲,使他更加心煩意亂,他真想一腳把承宇踹醒,和自己聊聊泡湯的計劃。如果一切順利,明天就能實現他的計劃,而明天似乎遙不可及了,但急著說出來似乎意義不大,他隻好打住了,尋思著如果他們明天能按計劃去稻城,他在車上找機會把想法傳達給承宇也不遲,這一想,他的心裏一下子又愉悅起來。他還遠遠想著一些關於他和一茹事情,那些事情遠未到來,而他卻如回憶一般地想著,無休無止。有幾次,他回想起中學時代,那時候,心裏要是喜歡一個女孩,哪怕和她的眼神隻有一瞬的交流,心裏也會慌張好多天,現在這種感覺似乎失傳了,慌張不過夜,想著想著,自個笑出聲來。

一茹在坐在**玩手機,每隔幾分鍾就要對佳儀噓寒問暖,問她要不要喝水,有沒有好點了,佳儀覺得她有點小煩人,心裏卻感動不已。

“我已經好些啦,你不要老是問,問得我頭暈目眩,感覺天花板都在旋轉。”

一茹懵懂道:“還會這樣?那我不說了,你要是不舒服就跟我講。”

“好,你看我今天沒有說很多話,天還是死了。”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閑心開玩笑,看來你是活過來了。”

“那倒沒有,我隻是想起昨天的話而已。不說了,我要多休息,少張嘴,怕把飯菜……”

“住嘴!你乖乖躺著吧,我再玩會手機就睡覺。”

佳儀知道一茹說的玩手機具體是做什麽,她用微笑做了回應。她蜷著身體,隻希望自己快點複活,不要再給同伴們添麻煩。

不一會,一茹又說:“明天你得穿多點,特別是褲子和襪子,因為腳冷全身冷。”

“好,我知道了。”

她想起辰良發來的信息,心說還是一茹和他比較心細,無形之中又對辰良多了幾分好感。

時間不知不覺已到淩晨三點半,辰良剛睡不久。這時,他收到一茹發來的信息,頓時睡意全無,她說在微信裏佳儀嘔吐了三次,拒絕吸氧,怎麽辦。

“必須讓她吸氧緩一緩,如果她不聽建議並且能堅持的話,我倆等到六點鍾時送她去醫院,然後再買一袋氧氣趕往巴塘。如果她堅持不了,我倆馬上送她去。承宇還不知道,我就不叫醒他了。你沒有高反吧?”

“我好得很,為了以防萬一,還得麻煩你提前查好回程路線。天亮後,我想讓佳儀坐在我身邊,等她恢複後再和你調換回來,可以麽?”

辰良毫不猶豫答應了,心說一茹真是個不錯的姑娘,佳儀一定能夠扛過這一關,他希望承宇能抓住機會好好表現。而他想到可能去不了稻城時,又惆悵起來,對於自己的計劃,還沒有任何頭緒。

佳儀拒絕吸氧,心裏焦躁不安,她希望自己隻要再多堅持一會肯定能好起來,可是到了五點半,她並沒有好轉。

辰良起床時驚動了承宇,他迷迷糊糊地說:“你怎麽就起來了,天還沒亮呢。”

“佳儀又吐了,我和一茹送她去醫院,你不用去,如果我們七點半還沒回來,你負責把我們四人的行李拿到車裏,再和他們來醫院接我們去巴塘。一茹已經把她們的行李提前整理好了,等會過來把房卡留給你,我的也已經裝好了。”

承宇翻個身,揉著眼睛道:“她怎麽又嚴重了,昨天不是好很多了麽?”

“這裏海拔太高,本來就不適合我們過夜,她很難在短時間內完全擺脫高反,昨天打針和吸氧解決不了根本問題。我等會把她的情況發群裏,其他人醒來之後,自然會知道該怎麽做。”

“昨天,我們應該繼續趕到稻城的。”

“現在說這個有意思嗎?當時我們必須得讓他倆先就醫,但又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能恢複,等他倆恢複一些後,我們以為他倆可以扛得住,所以不想再趕路。”

“行吧,你倆送她去醫院,我再睡會。”

“你別睡太死,注意看群裏的消息。”

承宇又翻個身,不再說話。

辰良走到窗邊,天幕尚未揭開,右前方,人民醫院四個大字紅得耀眼,卻沒能給他心裏帶來一絲溫暖。路上沒有行人,沒有車輛,隻有呼嘯而過的寒風和一宿沒睡的昏黃路燈。他深知孰輕孰重,即便心中有萬千不悅,也隻能重新調整計劃,不得不痛心錯過稻城了。

“死氣沉沉!”他自說著。

一茹來敲門,辰良把房卡放在承宇衣服上就走了。關門聲一響,他飛快點開佳儀的微信,準備給她送去一聲問候,但一直猶豫到黑屏都沒點擊發送。幾分鍾後,他再次點開微信,給她發了一條信息:好點沒?

他沒有得到回複。

倆人攙著包裹嚴實的佳儀來到醫院,一茹陪她坐在大廳裏,辰良負責把值班醫生叫醒。醫生問明情況後,建議佳儀隻需帶一袋氧氣往低海拔地區走即可,無需打針浪費錢,三人將信將疑,心中對值班醫生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而後,辰良又費了大力氣,把掛號處和取藥處的醫生叫醒,買了一袋氧氣,雖然他對打擾到別人睡覺感到特別不好意思,但想到醫生的本職就是治病救人,心裏才坦然了很多。與此同時,群裏已經鬧翻天,他打開微信,後背發涼。除了承宇,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高原反應,小江間歇性耳鳴,小東分不清自己是發燒還是高反,宋大哥輕微腦脹,荷花姐有些胸悶氣短,李叔較嚴重,他說腰酸背痛腿也痛,腦袋要爆炸,得來醫院買氧氣。江贛和承宇把車停在醫院對麵時,醫生們已睡著,辰良隻得硬著頭皮再次叫醒他們,讓他感到欣慰的是,醫生們雖然睡眼惺忪,但沒有一個人表現出不耐煩,說話也很客氣。

在醫院對麵的早餐店裏,佳儀十分自責,荷花姐握著她的手安慰道:“你不必難過,我們都有出現身體不適,都不能去冒險,至於辰良和承宇,你不用管,他倆是怪胎,反正你走哪,他倆都得跟到哪。”佳儀想笑又笑不出,在心裏謝過荷花姐。江贛問佳儀剛剛說了什麽,辰良對她說不用搭理小江,他有間歇性耳鳴,是個聾子,佳儀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而這一句恰巧被江贛聽得一清二楚,他又無可奈何。大家都鼓勵她,說大多數人初次來高原都會有高反,適應兩三天就會好的,不要有太大壓力,她點頭笑了笑,不再像昨天那般悲觀。

“小江,沒人說你壞話,你快點吃,我們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吧。”一茹說。

九人匆匆吃完早餐,迅速離開了理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