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舊事重提

火車沿著鐵軌向東疾馳,穿破黑暗,來到光明地界,這片天正下著雪。雪如梨花,在空中隨風飛舞,紛紛落下,大地銀裝素裹,抹上了夢幻的色彩,美如童話。青海湖一碧萬頃,風平浪靜,似乎什麽都聽不見,就連瀟灑自如的雪花也被她的美所折服,融化在她的懷裏。

“你倆快起來,外麵就是青海湖,等會就過了。”辰良走進隔間,拍醒了一茹和佳儀。

聽說是青海湖,倆人迅速鑽出被窩,趴在窗戶邊,睡意全無。

“哇,我隻能說,江山如畫。”一茹說。

“我完全被震住了,白雪抹去了大地的輪廓,大地就像一幅巨大的畫卷,我在畫卷中完全失去了中心和方向。”佳儀說。

“過道這邊視線更好,隻可惜,火車隻沿著湖邊走一小段。”辰良說。

“不行,我得趕緊起來拍幾張照。”一茹飛快下床跑到過道裏把手機貼在車窗上連拍十多張照片,眉頭一皺,“唉,還不如不拍呢。”

“不用拍,以後有機會再來這裏,現在用眼睛看就好了。”佳儀安慰道。

過道上,不少乘客扛著長槍短炮對準窗外,快門聲和讚歎聲相互交織,並不讓人覺得嘈雜,更像是某種交響樂。

“青海湖已經退到後麵去了,沒意思。我們先去洗漱,然後吃點東西繼續打牌吧。”一茹說。

“打到九點半,因為我們十點左右要在西寧換車。”承宇說。

“為什麽要換車?”一茹問。

“這是供氧車,而且沒有電氣化,你沒發現外麵沒有電線麽,這趟火車的動力靠內燃機,不適合在高原以外的地方運行。”辰良說。

一茹似懂非懂道:“原來如此,還是對號入座嘛?”

“是的,很方便,下車對麵就是要換乘的車,車廂號都是對齊的。”

“那就好,等一下我們,繼續開戰。”

牌起牌落之間,火車到達西寧站。所有還沒到達終點的乘客,全部需要換乘到另一列火車上。

幾經折騰後,每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車廂裏逐漸安靜下來。辰良發現,佳儀上鋪的女生依然沒在,但她的包仍留在**,她的同伴在另一個隔間,很有可能又去同伴那了,等熄燈後才回來。他下鋪那個不說話的女生也不見了,過道的凳子上坐著一個眼生的男人。

辰良反感有不認識的男人和他們在同一個隔間,這個男人約五十歲,一頭枯黃短發,單眼皮,略帶憂鬱,嘴唇厚實,下巴處有數根胡須隨意倒掛著,黑色夾克下麵搭配著一條黑色筒褲,腳上的黑皮鞋被擦得鋥亮,鞋麵有明顯折痕,看得出他對這雙鞋最鍾情,或是他隻有這一雙較好的鞋子。

他不跟別人說話,獨坐窗邊看風景,偶爾回頭窺視四位青年。

“他看起來有點像壞人。”一茹對佳儀輕聲細語道。

“有點,但也不一定,人不可貌相嘛。更何況火車上這麽多人,沒什麽好怕的。”

“也對,可是還有那麽久,好無聊呀。”

“打牌。”承宇說。

“總不能老是打牌嘛。”

“我把瓜子,麻辣拿上來,咱們聊會天唄。”佳儀說。

“可以呀,還是我聰明,昨天在超市扯了好些袋子,可以裝垃圾。”一茹笑道。

佳儀衝她伸出大拇指道:“你聰明!”

“我們來到黃土高原的邊緣了,現在看起來不是很明顯。”辰良說。

“窯洞呢?”一茹問。

“窯洞在陝西,還早呢,下午可以看到。”承宇說。

“西安呢?”一茹繼續問。

“西安更遠,我們晚上九點多到那吧,會經過古城牆,夜景不錯。”辰良說。

“西安有很多美食,我好想下車呀。”佳儀說。

“可以,晚上你在那下車吧,我們繼續先回去。”承宇說。

“要我說,活該你沒女朋友。”一茹笑道。

“我……我又錯了。佳儀下,我也下。”承宇尷尬道。

“我才不下,誰愛下誰下,我就說說而已,大不了我以後再來。”

“看吧,不怪我吧?”承宇說。

“說實話,你有沒有談過戀愛?”一茹追問。

“他何止談過戀愛,來拉薩前剛離婚,要不怎麽會叫我出來散心呢?他和前妻有一個小孩,孩子不歸他,孩子他媽怕他養不活。”辰良插嘴道。

“啊?真的假的?”一茹瞪大雙眼說道,將信將疑。

“還有這事?沒看出來呀,真是人不可貌相。難怪我們三那次碰麵時他沒在,辰良說他在家裏有事,要晚點來。”佳儀說。

“原來如此,好你個承宇,不老實呀!”一茹說。

“別聽他瞎說。”

“我沒有瞎說,我們四人年紀相差不大,你們看他,哪裏像是我們的同輩,起碼比我們大七八歲。”

“你們就聽他吹吧,我還說他剛結婚呢。”承宇無奈地反駁道。

“可我們覺得你說的話沒有任何說服力和可信度,我們了解辰良。”一茹說。

“我的話沒有可信度,他的話就有麽?你了解他?你不知道有句話叫做知人知麵不知心麽?”

“我當然知道,那句話說的就是你。”佳儀說。

“天哪,我無奈了,有口難辯。你們自己問他吧,讓他自己說說他殘害過多少青春美少女,破壞了多少個和諧的家庭,給多少寡婦挑過水。我就不一一列出來了,反正你們不信我。”

“辰良,你行啊!”一茹怒目切齒地說。

“怎麽可能嘛,你們別聽他瞎說。”辰良辯解道。

“我覺得有可能,真沒看出來,辰良還可以挑水,你要小心哦,寡婦門前是非多呀。”佳儀忍不住笑道。

辰良剛往嘴裏送進一根辣條,差點噴出來,急道:“子虛烏有,純屬汙蔑!”

“怎麽回事你倆?你別吃了,快說,你談過幾次戀愛,殘害過幾個女生,最近一次失戀是什麽時候?”一茹說。

“哈哈,最近一次失戀,這個說法新鮮。”承宇說。

“沒你啥事,年輕人說話,老人家別插嘴。”一茹把承宇懟了回去。

“玩笑開大了,自作孽咯。”辰良無奈道。

“活該,讓你嘴欠,趕緊坦白吧。”承宇說。

“你別說話,讓他自己說,我們坐穩了,準備聽聽某人跌宕人心,**氣回腸的情感故事。”佳儀說。

辰良閉口不言,自個嗑起了瓜子。

“也有可能是淒淒慘慘。”一茹補充道。

“根本不是你們說的那樣。”辰良說。

“那你說說,是哪樣?”一茹說。

“我……我,這坑挖得越來越大了。”

“那也是你自找的。”承宇說時看到一茹在瞪著自己,忙說,“我不說了,我吃辣條。”

辰良拍了拍手上的瓜子屑道:“我隻談過一次戀愛,時長半年。”

三人聚精會神聽著,渴望的眼神好像在說:“請繼續。”

“幹嘛這麽看著我?”

“等你坦白呀,快點!瓜子都要被你磕完了。”一茹說。

辰良喝了口水後,緩緩說道:“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了,不是我追的她,也不是我提的分手。我和她同在一個城市,但相隔有點遠,在前三個月的時間裏,我們見麵次數沒有超過十次,幾乎匆匆見一麵就各自回去了,我回長沙後,又過了三個月,她提出分手。”

“為什麽分了?在哪認識的?”佳儀問。

“北漂時認識的,由於我工作上的原因,我不得不回來,她覺得異地戀終究會必死無疑,所以長痛不如短痛,幹脆一刀兩斷了。”

“在北京?”一茹說。

“是的。”

“這是個千古難題,她是哪裏人?”

“湖南人。這確實是個難題,但也不是所有的異地戀都會夭折,這得看兩人有沒有心往一處想了,當然啦,實際情況肯定會更加複雜。從那之後,我很久沒有走出來。不過我後來倒覺得她的決定是對的。”

“為什麽?”一茹緊追不舍地問。

“你想啊,誰會願意跟著一個沒錢的小子四處流浪呢?我喜歡到處去玩,是不能給人安全感的。所以我能理解,我不怪她。”

一茹沒有說話,空氣近乎靜止。

佳儀小心翼翼地說:“你說的玩,不是貪玩的玩,而是一種戶外活動,是行萬裏路的玩,是需要勇氣的,我們幾個也都喜歡玩呀。”

“所以我們幾個全是窮光蛋呀,哈哈。”

“這倒沒錯,但有很多東西也不能總靠錢來衡量嘛。而且我佩服你的心胸豁達,因為你並沒有責怪她,不像有的情侶分開後,相互指責,有什麽意思嘛。”

“談不上豁達,最初那段時間,我心裏其實是有怨恨的。後來時間長了,我也靜下來想過很多,漸漸地就釋然了。”

“我不評論這個,你後麵有沒有再談過?”一茹問。

“沒有。”辰良果斷回道。

“為什麽?是害怕還是沒遇到?”

“之後的兩年內,我都沒走出來。說實話,我的確有過害怕,害怕再次付出後得到的還是傷痕累累。後來,我想開了,也就不害怕了。人總該要去麵對自己,麵對未來,追求所愛的嘛。”

“那就是沒遇到?”佳儀問。

“也不是,後來我遇到過一個,本來打算跟她交往的,可是有一天,我無意間知道她有男朋友,所以就放棄了。”

“啊?你也太悲催了,想想都心酸。”一茹隨口而出時,不會想到辰良的話裏有她的影子。

“有那麽一點點吧,就像有人說的,不去打擾,便是最好的喜歡。雖然我不是完全讚同這句話,但在當時的情形下,我認為這話是對的。”

“她知不知道你喜歡她?”

辰良猶豫了一下說道:“她不知道。”

“唉,好難過的話題。”佳儀說。

“我們認識她麽?”一茹問。

“我不知道,這個已經不重要了。”

“嗯,我就不逼你了。”一茹說。

“謝謝你口下留情。”

“哼,說得我好像很尖酸刻薄刁鑽一樣。”

“沒有,你別生氣,我不是那意思。”

“你後悔回來嗎?”佳儀問。

辰良不假思索回道:“不後悔!如果我不回來,我怎麽會認識你們呢?我們又怎麽可能一起去西藏呢?”

“哎喲,有覺悟,你差點把我感動哭了。”一茹作擦淚狀說。

“你又來這套了。”佳儀說。

“我是說真的呢。”

“我信。”說時,辰良格外淡定。

辰良的憂鬱被承宇捕捉到了,他忍不住說:

“這件事我可以作證,他說的千真萬確。辰良是一個好人。”

“這還用說嘛,放心吧,你肯定會遇到那個對的人的,應該不會太久。”佳儀說。

“謝謝,借你吉言了。剛才我是拿承宇開玩笑的,結果說到我自己身上來了。他比我悲催,他沒有談過戀愛,白紙一張,所以在感情方麵比較愚鈍,像我一樣。”

一茹和佳儀驚愕,她們很難相信這個年代還有即將奔三的沒有談過戀愛的男生,簡直是稀世珍品。

“你真不知道害臊!你都是老司機了,還好意思說愚鈍。”承宇說。

“我多年不開車,已經生疏了,跟新學員差別不大。”

“這兩個也是老司機。”承宇指著倆女生道。

“才不是呢,我駕照都沒有。”佳儀說。

“我雖然有駕照,但也不能說明我就是老司機呀。”一茹說。

“是不是,你們自己最清楚哦。”承宇說。

“別爭了,隻要會騎自行車,都是老司機。”辰良道。

辰良這句話引得三人嘖嘖道:“原來你才是真正的老司機。”

“你倆不打算說點自己的故事嗎?”辰良說。

“我就不必了吧,等我失戀了再說。”一茹說。

“估計我們聽不到了。”承宇說。

一茹冷笑,她並不想感激承宇的這種誇獎,因為她有時候不希望這段感情能夠持久。而承宇原本就沒想過要誇她,他的意思是說等會下了車,他們很有可能不會再有聯係了。

“我沒有故事,所以沒什麽好說的。”佳儀說。

“你也是白紙一張?有戲!”辰良意味深長地說。

佳儀沒有接話,她轉移話題說道:“坐在門口那個人,時不時盯著我們,我總感覺他有點古怪。”

“我也發現了,晚上我都不敢睡下鋪了。”一茹說。

“別擔心,晚上再說吧。你們接著吃,我去過道上站一會。”辰良說。

他來到過道上,目之所及,如心之荒涼。沒有人知道他兩年前喜歡過誰,也沒有人能體會到他此刻的痛徹心扉。他渴望愛情,但情路坎坷。他不斷尋找,可兜兜轉轉了兩年,又回到她身邊,而她似乎還不知道。他望著遠山自嘲,這到底是幸運還是命運,一茹會不會是那個對的人,他心中仍有疑。他希望她盡快失戀,但又很快打斷了這種不厚道的念頭。

“我們是不是不該逼他說這事啊?”一茹說。

“怎麽辦,現在好尷尬,他肯定很難過,我又不會安慰人。”佳儀說。

“不用擔心,已經過去很多年了,他已經放下了。難道你們沒發現他剛才說到後來看上的那個人時,嘴角在笑了嗎?我猜他剛剛在想那個人。”承宇說。

“我真沒注意到。”一茹說。

“我也沒看到,你知道那個女孩是誰嗎?”佳儀問。

“我也不知道,因為他從來不會把關係尚不明確的人介紹給他的朋友認識。我和他是高中室友,認識十年了,我了解他。他確實隻談過那一次戀愛,而且用情太深,所以當情滅了,他痛不欲生。我至今記得那是一個星期天,他叫我去吃午飯,做飯前,他進房間接了一個電話,十多分鍾後,他出來了,我沒看出他有任何反常,他繼續做飯,該吃吃,該喝喝。當我倆喝了幾杯酒後,他才向我吐露真言,原來他在房間哭過一會,出來前用剛晾曬的衣服抹了一把臉,所以我沒看出來。如果那天我沒去,他會哭得更久。”

“天哪,那他得承受多大的痛苦啊,我很難想象。”一茹捂著胸口說道,心也跟著刺痛。

“他在我們麵前很少會表現出難過的樣子,幾乎都是陽光的一麵。我有時候就覺得,他說自己的事情時,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要死不活的,我很佩服他這一點。”承宇說。

“可能他覺得自己還能承受,不想讓身邊的人為他擔心吧。唉——原來還有一種難過,隻能讓人在心裏默默滴血,卻無法放聲大哭。”佳儀說。

“但我認為那次的痛恨,已經超出了他溫柔天性的承受範圍。後來,他沒再談過戀愛,不像有些人,結束一段感情後,馬上去開始新的一段,並想方設法讓前任也知道。他曾經給我說過一個詞,叫做寧缺毋濫。”

“我想他現在也是這樣的。”佳儀說。

“對,一直沒有變。”

“真沒想到你是白紙一張。”一茹說。

“有這麽稀奇嗎?像我這樣的人多的是。”

“至少我身邊認識的,隻有你一個。你是不是也寧缺毋濫?”

“這個是肯定的,但最大的原因在於我自己,我不會說好聽的話。”

“你是害羞,不敢開口,不敢行動。”

承宇羞愧不語。

“跟你說吧,以前我們總是喜歡找害羞的老實人,包括家長也是這麽教導我們的,後來發現這未必是好事。因為當一個男生喜歡某個女生,或者那個女生對他也有好感時,由於他羞於啟齒,結果女生跟著別人走了,雙方都有痛心吧。如果遇到的是心智不好的老實人,他就會怨恨那個女生,說她太俗氣,甚至有報複行為,很可怕的。女生幾乎都喜歡有趣一點的男生,每天死氣沉沉的多沒意思嘛。”

“你說的沒錯,我也知道是這麽個理,我會調整好自己的。”

“你看你,臉都紅了,換做是別人在這裏,你還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喲?”

“換做是別人,我還會說這些嗎?我很少跟人在這方麵有討論。”

“謝謝你信任我們,但這也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話題,希望你能抓住和守護好自己的愛情。”

“會的。不知他怎麽樣了,他人呢?”

一茹和佳儀隨即陷入沉默,神情凝重,他又說:

“我真不該給你們說這麽多,搞得你倆憂心忡忡的。放心吧,等會打牌的時候,他還是昨天那個人。”

“好,等會我們叫他打牌,現在我可不敢。”一茹說。

“我們先吃點東西吧,快到午餐時間了,吃東西能帶來好心情。”承宇說。

“好呀,我要吃麻辣,蘋果,泡麵,你去把他叫進來吧。”一茹說。

“我也要吃泡麵。”佳儀說。

“好。”

人是一種很神奇的物種,把肚子填飽後,大部分的消極情緒會隨著饑餓消失掉。一茹從辰良的臉上讀不出太多憂傷,悄悄在心裏鬆了一口氣。佳儀坐在他右邊,雖然沒有正眼觀察他,但從他的語氣裏,從過隧道時的車窗裏,她知道開朗的辰良回來了,哪怕他是假裝的,她咬咬嘴唇,傻笑著。

“昨天還有不舍,現在的我隻想快點到家,然後好好吃一頓,再睡一覺。”佳儀說。

“對呀,好煩呀。”一茹說。

“別煩了,能坐這上趟火車,說明你會走過大半個中國,很了不起哦。我剛去別的車廂轉了下,打牌的人不多,可想而知,他們更難熬。”辰良說。

“那是我們有先見之明。”一茹說。

“也許人家不喜歡打牌呢?晚上到西安的時候,我們都下去透透氣吧。”佳儀說。

“可以,我有點犯困了,得躺會。”承宇說。

“我也有點困,估計是吃了午飯的緣故,要不我們休息會再打牌吧,然後吃晚飯,再打一會牌,今天就這麽過完了,噢耶!”一茹說。

辰良笑了笑,一茹衝他吐吐舌頭。

列車是封閉式的,活動空間狹小,空氣流通緩慢,乘客吃完午飯後,更容易犯困。車外是黃土高原,植被稀少,大地是灰撲撲的,沒有一點生機,加之火車靠近山體行駛,隧道接二連三,讓坐在窗邊的人隻覺得陣陣眩暈。因此,大多數人寧願躺在**休息,隻有兩三個人坐在過道上,不像是在看風景。

承宇最後一個醒來,剛過五點,他躲在被子裏監視著門口那個中年男人的一舉一動。那個男人並沒有挪動一寸地方,但他行為怪異,動機不明。

辰良收到承宇的指令後,輕聲下床,坐在男人對麵的凳子上,假裝欣賞一會風景後,微笑著說道:“大哥是從西寧上車的吧?”

男人打量他一眼,警惕地回道:“是的,在你下鋪。”

“我知道,在你上來之前,是一個姑娘買到了那個床位,她不和任何人說話。”

男人沉默,辰良自顧自笑說:“換做是我,我也不說話。”

男人露出一絲淺笑,麵容和善,仍不說話。

“大哥是要去哪?”辰良問。

“你不要老叫我大哥,我聽得很不舒服,你該叫我叔。”

“我一般看到比我大的男人,都叫大哥。隻有看起來有點上年紀的,我才叫叔。”

“不好不好。”男人連連擺手道。

“叔,你從上車開始坐到這裏就沒有再站起來過吧,還不時往那邊看,是有你認識的人嗎?要不要我幫你把那個人叫過來或者傳句話?”

男人是明白人,不好意思地說:

“沒有我認識的人,我是要去廣州看我女兒,好多年沒有見過她了。我看到和你一塊坐的那倆姑娘,應該和我女兒差不多大。”

辰良如夢初醒,為自己的內心想法感到萬分羞愧。既然對話已經開始,他總不能倉促魯莽結束。

“您女兒在廣州上學還是工作?”

“結婚一年了。”

“喔……”

“家醜就不外揚了,你們在哪下車?”男人繼續說。

“長沙。”

“我知道,那是個好地方,你們明天中午可以到。”

“是的。”

辰良不知道還能聊些什麽,他起身給男子拿來一個蘋果,男子推辭幾道才肯收下。三人不知道他要做什麽,呆呆望著他。

辰良走進來,瞪著承宇,低聲說:“都是你出的餿主意,太尷尬了。”

“怎麽回事?”

“你下來。”

辰良不斷洗牌製造著聲響,說道:“人家根本不是什麽壞人,他是去廣州看他多年沒見的女兒,他說他女兒和佳儀、一茹差不多大,所以,總是忍不住往我們這邊看上幾眼。”

“原來是這樣啊,到底是怎麽回事呢?”一茹問。

“他說家醜不可外揚,沒跟我說其他的了。”

“可以理解,畢竟我們是陌生人。”佳儀說。

“他一個人坐那挺孤單的。”一茹說。

“他比我們大,融不進我們圈子。”承宇說。

“我認為他並不孤單,他心裏是快樂的,充滿了期待。他一定在幻想與女兒見麵時的各種情景,包括要說的每句話,每個字,每個停頓,每個表情,等等等等,他都會推敲。”辰良說。

“肯定的,偉大的父親。”佳儀說。

“那種親人間闊別重逢的心情,我們是無法想象的,祝福他們家庭圓滿。”承宇說。

“好吧,你們都是大聖人,我們開飯吧,我又餓了。吃完晚飯,我們繼續打牌。昨天是我們輸了,但那是昨天,今天得重來。輸的一方,今晚負責買別的東西吃,不要泡麵,明天就到家了。”一茹提高嗓音道。

“怎麽著都行,反正你們也不是我們的對手。”承宇說。

“就是,今天不可以再耍賴!”佳儀說。

“辰良,你看他倆是不是有點夫唱婦隨的感覺?”

說時,佳儀伸手過來打她,她急忙往後躲。

辰良笑說:“挺像的。——哎喲,好痛!”

“痛死你!”佳儀說。

“哈哈,忘了告訴你們,佳儀捏人很痛的,她隻揪住一點點皮,那感覺,要命!”

“領教了,哎喲,真的好痛。”說時,他不斷揉搓著手臂。

佳儀是刀子嘴豆腐心,她又說:“不好意思,下手重了點,等會就好了,不會留印跡的。”

“感謝你手下留情。”

“我以為我們下午會打一會牌,沒想到一睡不想起。”承宇說。

“少了一個下午也好,很快就到明天了。”一茹道。

“可惜沒有看到窯洞。”佳儀說。

“有遺憾才有機會,開吃吧!你倆去給我和佳儀的泡麵加熱水來,調料都已經放好了,嘻嘻!”一茹說。

他倆一人拿著兩桶泡麵去接水,吃完後,又各自把兩個泡麵桶扔進垃圾桶裏。倆姑娘對他們的服務很是滿意。

夜色即將追趕上火車,男子終於站起來了。他把蘋果放進衣服口袋裏,鼓鼓的,然後從**的袋子裏拿出一桶泡麵往外走,等他回來時,手上的泡麵和口袋裏的蘋果都不見了。他脫掉鞋,一隻腳踩在梯子上,另一腳把鞋子溫柔地踢到床下,確保它們是整齊的,這才放心爬上去。

正當四人玩得熱火朝天的時候,男人在**把窗簾掀開一條縫,西安城到了。

“你們快看,外麵就是西安城牆。”辰良停下手中的牌喊道。

一茹猛地拉開窗簾,驚歎道:“哇,好漂亮啊。”

“那個應該是鍾樓,我也不確定。”辰良說。

“燈光勾勒出樓閣的華美身姿,美妙絕倫。高大的城牆在華燈的映照下,氣勢恢宏。”佳儀說。

三人不約而同看向佳儀,佳儀尷尬地說:“你們幹嘛?”

“文藝青年,你說得很好啊!感覺這些城牆都活過來了,讓人沉醉。”承宇說。

“西安城牆曾經幾次曆經被完全拆除的危險,幸虧有領導人和社會各界的高度重視,才得以保全。要不然,後人得對天長歎罵前人了。”辰良說。

“幸好被保存下來了,文物古跡不能拆。”佳儀說。

“所以,馬上就要進站停車了是麽?”一茹說。

“你這話題跳得有點快,等會兩位女神在車上等著,我和承宇負責跑腿。說吧,你倆想吃什麽?”

“真好,我隻要一個肉夾饃。”一茹說。

“你呢?”

“我也吃一個肉夾饃吧,袋子裏還有吃的,我們明天下車前必須吃完。”佳儀說。

“明白,你倆等著。”

列車一直在飛馳,像一條綠巨龍。隻有雙腳著地,才算回到人間。一大堆旅客趁著停車的間隙下來吸煙,透氣,買東西,外麵的空氣新鮮很多,夾雜著陝西的味道。

兩人彎著腰大口深呼吸,似乎要把體內的氣體都換掉,冰冷的空氣被吸進體內,他倆都不由得打了個哆嗦。佳儀和一茹隔著車窗笑說他們已經暈氧。

他倆在下麵來回走了很遠,沒有看到有賣肉夾饃的地方,便急著上車取暖了。

“沒看到哪有賣肉夾饃的。”承宇一屁股坐在**,瑟瑟發抖道。

“所以,你們什麽都沒買了?”一茹問。

“買什麽?我覺得沒什麽好買的。”承宇說。

“下麵隻有麵包,麻辣,水,花生,大棗,烤香腸,沒什麽特別的。”辰良說。

聽辰良這一說,一茹隻好把火氣打壓到肚子裏,回道:“OK,很好。”

“還打牌麽?”承宇問。

佳儀察覺到一茹的心情,便說:“不打了,我和一茹先去洗漱,等會熄燈了人更多,又得花半個多小時。剛才還說要下車透氣的,結果被你倆一忽悠,忘了。”

“忽悠?對,怪我們。”辰良說。

“必須怪你們啊,就是被你們的殷勤蒙騙了。今晚是最後一夜,大夥好好珍惜在火車上的時光吧,早點洗漱。”一茹說。

“好,等車出站後你倆再去,現在那裏人多。”

列車稍作休息後,繼續摸黑前行,萬家燈火逐漸遠去,隻有孤星隨行。不久後,車廂裏也進入黑夜,零散分布的手機光線在黑暗中晃來晃去,像飛舞的螢火蟲。

“佳儀,你洗漱完了怎麽還站在過道上呢?”一茹問。

“我睡不著,坐了兩天,得活動活動。”

“你這時間選得好。”

“現在人少,你睡你的,我再聽會歌。”

“我在看電視,嘿嘿。”

“無需強調,鬼知道你在幹嘛呢。”

“哼,不理你!”

“今晚是最後一夜。”辰良的腦海裏回**著一茹說的這句話,難道今晚和昨晚有什麽不同麽?還是另有深意?在他看來,這一夜沒有什麽特別,除非她心有不舍。他坐過這趟列車,但內飾變了,所以沒有什麽可留戀的,他真正留戀的,與今夜無關。而佳儀的話再次觸動了他的神經,一茹這會應該在和那個人甜言蜜語吧。也罷,順其自然吧。

承宇的睡眠質量最好,火車上的最後一夜,與他沒有太大關聯,他隻在乎明天。

一茹沒有忘記白天的聊天,辰良後來喜歡的那個人是不是自己,她不確定。可是那年他的種種跡象似乎都在表明辰良喜歡她,隻是他守口如瓶,不輕易表現出來,而後他知道自己有了對象,所以才選擇離開,跟他今天說的那些情節幾乎一模一樣。想到這,一茹的心跳猛地加快,如果這個猜想成立,那麽她今天問的那句‘她知道你喜歡她嗎?’該顯得多麽的愚蠢,多麽傷他的心啊,而他卻得忍著巨大的痛苦和失望肯定地說‘不知道’,也不願意說我們認不認識那個人。他一定是在掩人耳目,當時他的心裏應該在說這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麵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吧。承宇說他提到那個女孩時嘴角有笑,如果是真的,他在笑什麽呢?是喜歡的笑還是無奈的笑?她不敢再多想,躲在被子裏咬住袖子,潸然淚下。

佳儀在過道上踱著步聽完五遍《獨角戲》才回到**,她內心平靜了不少,但她不知道有一雙眼睛在上鋪悄悄關注著她。

海拔越低,天空越渾,列車沒有感情,它不怕山高路遠和天黑,載滿一車的情緒,奔向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