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他抓起來阿摩耶,從阿摩耶眼睛的倒影裏,清清楚楚看見自己是一個瘋子,兩眼通紅。然而他都顧不得了:“阿摩耶,你跟我去,去吉慶坊裏。跟我賭一把,珠子在你肚子裏,你是阿摩耶!三十年前歡喜樓最有名的阿摩耶!他們都知道你,聽說過你的傳說,歡喜樓這些年再沒有人比得上你!我們隻賭這一把,贏了我們就一起回來。阿摩耶,隻賭這一把!”

阿摩耶死死地盯著他,瘦小的身子被他緊握在手裏,然而阿澤發現,他竟移動不了分毫。阿摩耶像是生住了根,並且眼中,直到整個身軀,慢慢透出亮光來。

“晚了。”一個縹緲的聲音從阿摩耶的身體裏發出來,“三十年前,你走到歡喜樓上來見我的那一刻,你的運氣就已經用完了。”

整個屋子,正在漸次被亮光所覆蓋,那亮光都是從阿摩耶的身體內發出來的。她的整個人正在變得透亮,灼人,阿澤本能地鬆了手,捂住眼睛。

那亮光中,阿摩耶的身體越來越大,一點點升起,延長,阿澤從手指間的縫隙裏看見,阿摩耶的皮膚上,一寸寸生出鱗片。木床發出嘎吱聲響,隨後轟然倒塌,破碎,阿摩耶的身子騰空飛起,一直衝破屋脊,嘩啦一聲,無數瓦礫碎片亂如雨下。

那已經不能稱之為阿摩耶了,那是一條,龍的形狀,盤旋在小屋內,須發皆張,雙目赤紅,頜下的明珠熠熠生輝,幾乎能將天地都照亮,點燃。

光輝中龍緩緩開口:“成田君,又見麵了。”

阿澤頭腦中像是被點燃了一根印信,轟然爆裂開來。一塊塊亮著光的碎片,在他的眼前紛紛流淌過去。

他是婆羅神座下的金將,而龍蛇,原本是他的心魔。他生了心魔,便隻能墮入凡間,而隻有九世輪回,他都能斬殺心魔,方可重回婆羅神座下。

第一世他是僧人,龍蛇是寺外的一隻貓,日日來蓮花池裏偷食金魚,他不得已,破戒,將之開膛破肚。

第二世他是鐵麵無私的律官,龍蛇是毒死夫婿的**,被他斬於刀下。

第三世他化身成鮫,龍蛇則是一隻飛蛾,原以為一個空中一個水底,再不會有交集,可以躲過這一劫,不料他舍棄肉身,熬煉成長明燈燈油,那蠱惑的詭異香氣,最終讓那飛蛾甘心撲上來,灰飛煙滅。

第四世……

第五世……

而上一世,已經是第八世,她化為了原形,他卻是成田君,持劍將她斬殺在天近海。

“你為婆羅神座下首席弟子,原本應該聽到婆羅神講法,若要祛除心魔,斬殺者有之,度化者也有之。可你卻從未想過,將我一起度化,反而次次都痛施辣手。”

那龍的聲音威嚴,全無半點阿摩耶的嬌媚,冷冷地俯視著他:“第一世你在蓮花池的魚餌中放入引魂香,迷了我的心智,將我開膛破肚;第二世你貌似岸然,卻引我對你動情,殺了我那冷血殘虐的夫君,又誘我親口說出真相,最後再將我親手殺死;第三世,你假死,偷偷用族人的魚尾熬煉成燈油,自己卻逃得一死……上一世,你以我族類相挾,摘去我頜下明珠,毀我法力,我鬥不過你。”

巨龍傲然道:“累世以來,你從無一世 ,是正大光明贏了我,卻想用些卑鄙手段毀了我,可笑。”

更可笑的是,每一世她都為他所白,甚至於為他所誘,甘心輸給他。這一世,她終於是不願,求了婆羅神:“心魔也非我一身之罪,原是他心中暗欲。為何要我每一世刀戈加身,承受不堪忍受的痛苦?”

最終婆羅神答應她,這一世將她變作了高高在上的阿摩耶,而他則成了跪服她腳底仰望的,阿澤,一個普通的凡人。她原本以為,這樣普通的一個傻子,她看都不會看一眼。

她試探過他,不惜拿頜下珠冒充蚌中珠,她知道這是冒險,可是還是想看他,到底是不是如前幾世那樣不留餘地。結果,他傻傻的,將那顆珠子給了她。他為了她一時的不高興,不惜得罪所有人,守了她一夜給她講那些故事,那些他心裏頭的傻話。她吐的時候,他小心翼翼照顧她一夜,半點不敢冒犯。

她那時候想,這樣的傻子,該不會再對她下手了。隻要他們安然無恙地過了這一世,求婆羅神度化了,原本他們是可以一同飛升的。所以她不要他死,把他從暗牢裏救出來,用頜下珠存了他的命,也因此搭上自己的半條。

她也有過後悔,有過動搖,想過這是不是他又一次的計謀,騙她為她作犧牲,再趁機要她的命,她的魂,她的一切。可是三十年來,日複一日,他沒有過半點怨悔,她於是信了他。

不了三十年到頭來,就像是誰也記不清楚到底天近海上飄過多少次雪,也沒有人看得清楚,人心反複,已經經曆了多少次的改變。他竟然徹底忘記了前世種種,徹底成為了一個俗世中最常見的男人,卑微而又苟且。她沒想到,他真把自己當做一個凡人,認認真真計劃著日子了。

三十年啊,那漫長的時間,他們終於都還是熬不過去。最憤恨的,無非是他騙了她三十年,眼看到最後一刻了,隻要撐過去,他們從此便是再無牽掛的兩個人,兩個婆羅神座下的神明,可是最後的關頭她才看到,第九世也好,再過九十世,結局還是一樣。

“頜下珠原是龍蛇一族神力所在,當初你就是拿了我的珠子,才讓我神力盡失,死在你的劍下。如今你竟拿它去賭!”

巨龍俯下身軀,睥睨著阿澤:“一切就到這裏結束。我和你,誰也別想飛升,你是我的執念,我是你的心魔,生生世世,你除不掉我,可是我也再也不要陪你度什麽劫了。”

那一瞬間,天地寂滅,全部歸於黑暗。而隻有天近海邊,隻有這一處亮,衝破了天際。巨大的火光騰起,燃燒成巨龍的形狀。

伴隨著火光,有雷聲轟然,從天而落。那雷聲整整響了一夜,不時可見火光騰起,可是卻無一滴雨降落。第二天寺裏頭的僧人驚恐地發現,婆羅神座下的金將法身,被雷劈得粉碎。後來他們找人重塑過,可是卻發現,所有的典籍中,都失了金將的記載,無人知道他是什麽樣子,而工匠們試著塑了幾次,可是每次還不成形狀的時候,便莫名被火燒毀,或者被雷擊焚毀。

於是再也沒有人提重塑金將法身的事情了。

那一夜的種種異象,在天近海引起了頗大的風波。還有郡守大人的母親,也在雷聲中溘然長逝,她無病無災,原本是可以長壽的,可是一場雷聲中,卻無聲仙去,死時麵目平靜,毫無痛楚,也無任何病症。

郡守大人痛哭三日,為母親舉行了極盡哀榮的喪禮,整個秋田港人人舉哀,莫不念郡守大人至孝之情。

相比之下,驚雷劈毀了房屋,雷火引燃,燒死了一對老夫婦的事情,就沒有那麽引人注意了。更何況死在火裏的兩個人,原本都是一對殘疾,年紀也大了,這一把火,人人都說燒得倒也幹淨。仵作們來了,撿都撿不起來,那人形早已經燒成焦炭,一摸便粉碎。這時候一陣風吹,粉末都紛紛揚起,散落四方去了。

隻有龍蛇和成田君的傳說,還在天近海上流傳著。傳說而已,許多年以後,都不辨真假。隻有海風和雪,一年又一年,它們來過又去過,把一切都帶走的幹幹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