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阿澤輾轉反側大半夜,第二天醒來才覺得晚了,慌裏慌張趕去吉慶坊,卻發現人並不如往日多,連長樂也隻在百無聊賴地玩著骰子。

“今天這是怎麽了?”阿澤有些惶惑,總覺得心髒像被什麽東西敲擊著,坐立難安。

長樂漫不經心地道:“這不又趕上春祭麽?人都去看熱鬧去了。我說阿澤,你怎麽沒去?”

阿澤頭腦中轟然一聲,頓時明白了那敲擊在他心上的,是什麽聲響,原來是春祭的鼓點。

那成田君與龍蛇的故事,還在上演。三十多年前,他在台上,持劍騰挪轉移,激戰不休。

三十年後,俱往矣。

旁邊茶座上兩個客人也插話:“聽說今年的春祭,來的特別熱鬧一些。說是李大人給他的母親祈福,特地命人精心準備,連李大人也要親自護送他母親回來看春祭呢。”

“哪個李大人?”

先頭說話的不免瞪了眼:“咱們秋田港,還有幾位李大人?不就是現如今的郡守麽?聽說也是出身市井,祖上還是貨郎,到他這一代,卻格外的出息,功名武藝樣樣數得上的。當今天子原是要把他留在京城,可是他卻至親至孝,隻願回到秋田港來。趕上前一任郡守的長公子暴虐無端,不堪繼位,所以天子特許他回來,好好治理秋田港。”

阿澤聽得清楚,手裏的掃帚落了地,揚起灰塵,叫那兩個喝茶的客人好一頓罵。

出身市井,祖上是貨郎,如今的郡守大人,給母親大人祈福,這樣的人,阿澤知道一個,街上李貨郎的兒子,隻不過做了郡守以後,再沒有人敢叫他家李貨郎了。

那便是阿俏當初嫁的那一家,李郡守,原是她和李貨郎的兒子。

阿澤不知道這一日是怎麽樣過來的,神不守舍的樣子,把長樂也看煩了:“阿澤你先回去吧,今兒是春祭,跟著熱鬧去,不扣你錢。”

阿澤到的時候,熱鬧差不多已經完了。春祭裏頭的重頭戲,成田君和龍蛇的那一出,已經到了尾聲,嗩呐胡琴的聲音,已經拔到最高,然後是鏗然一聲,斷裂一樣戛然而止。

滿場的人都跳起來拍手鼓掌。阿澤被前頭的人擋住了,瞧不清楚,隻聽見起哄的人喊道:“李老太太賞了!”

這下算是看見了,高高的戲台上,未脫去戲服的戲子們魚貫出來,一一站到台前,而戲台的最前麵,一個錦繡富貴的身影,著身旁人端出來一個盤子,上麵大把的銀元,一個個親手給戲子們遞上去。

阿澤看著那個身影,那麽多的人呀,潮水一樣的,帶著他身不由己地回到多少年前的那一個晚上,站在月亮底下的少女,羞怯地低著頭,不敢看他一眼。怎麽能想到有一天她高高在上,而他隻能仰望。她有了帶給她尊榮的兒子,而他膝下淒涼,連一條船也沒有。

三十年來,阿澤和阿摩耶的事情,天近海無人不知,阿俏不可能不知道。但是三十年來,阿澤一次都沒有遇到過阿俏,秋田港說大不大,說小可也絕不小,若是三十年間都沒有碰巧遇上過那麽一遭,隻能說有人刻意不想那麽碰巧。

阿俏終於擺脫了當年月亮底下的影子,高高坐在戲台最前麵的她,那個身影,是挺直著腰背,微微地昂著頭。

剩下的戲和熱鬧,阿澤沒有看下去。那一眼已經看過了三十年,他還有什麽好要看的?拖著腳一步步走回家去。

還離的老遠,阿澤就聽見小孩子嬉笑玩鬧的聲音,還夾雜著粗啞的聲音罵著“滾,都滾開!”

那是阿摩耶的聲音,阿澤心裏頭一緊,連忙疾步趕回去。而眼前的景象,讓他心驚膽戰:阿摩耶不知道幾時竟下了床,一身的髒汙,顯見得是爬到門外的,她旁邊還擱著隻木盆,裏頭是阿澤的衣裳,人也在水井邊上,想來是爬下來,想要給阿澤洗衣裳。

幾個小孩子正對著她丟石塊,拍著手叫醜八怪。

阿澤上前,那幾個小孩子看見他回來,頓時做鳥獸散,一邊還不忘記回頭叫道:“跛子配醜八怪!”

“我叫你們一個個都打成跛子!打成醜八怪!”阿澤忽然間吼起來,像頭獸一樣。幾個小孩子頓時被他嚇得鬼哭狼嚎,一路跑開了。

阿澤扶起來阿摩耶,看見她身上剮蹭的都是塵土傷疤:“怎麽想起來要下床,也不等我回來?衣裳我自己會洗,你好好躺著。”

阿摩耶卻是一動不動,阿澤扶不起來,隻好抱住她,手背上猝不及防,接住兩滴淚。阿澤身子僵了一下,再也動不了。

阿澤再賭的時候,連長樂也看出來他不一樣了,像是憋著一股子狠勁,那是真正的賭徒的凶狠,跟以前阿澤見好就收、至少知道留一個銅子,是完全不一樣的。

賭,為什麽不賭?反正人生這一場賭局,他已經輸得徹底,可是至少在吉慶坊的賭桌上,他還有翻本的機會,他要贏一條船,不,最少一條。

老天爺這次沒有眷顧他,海上的神明,對他瘋狂,也全都視而不見置之不理。阿澤掏出了所有的錢。而那些錢,很快嘩嘩地隨著其他成千上萬的錢一起,迅速地成了吉慶坊的。

還剩最後一枚銅子,阿澤一咬牙,狠狠扣在桌板上:“大!”

長樂定睛一看,隨即笑起來,桌邊的人也跟著一陣哄笑。一枚銅子,也好意思到吉慶坊來賭嗎?

“阿澤,你收起了吧,下次拿了工錢再來。”長樂笑著,把那一枚銅子還回去給他。

阿澤重重地拍回去桌上,啞著嗓子喝道:“大!”

這下誰都看出來,阿澤是真賭紅了眼,也是認了真。長樂也不笑了,緩緩地舉起骰盅,搖一下,又一下。

骰子在骰盅裏碰撞,清脆的響聲,阿澤幾乎一陣眩暈,他看到了他的船,依舊是三十年前,波光鱗洵的海麵上,他那一網下去,蓋住大半個天近海。

那聲響終於停了,滿場寂然,都要看著阿澤這一把能不能反敗為勝。

長樂也緊張起來,下意識咽一口唾沫,阿澤的一枚銅子,像是壓在他心裏頭。

開了,六個點,小。阿澤輸了,輸了他最後一枚銅子。

賭桌旁靜默了片刻,再度爆發出一陣大笑。

他們笑,笑阿澤原是可憐,年輕時候撒什麽最後一網,許多年了好不容易撈到個蚌,裏頭一顆貴重的珠子,偏偏他鬼迷心竅,給了歡喜樓的姑娘,隻為跟人家過一夜。為此得罪了郡守公子,差點被打死,而後半死不活地回來,那個姑娘也被郡守公子打的快要死了,他居然又救了下來,且還過成了一家,一家便是兩個殘廢,連一個小的也無。如今又賭成這樣子,不是笑話是什麽?他阿澤,這一生便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長樂笑的眼淚都出來了,一邊抹著一邊同阿澤說:“阿澤,這一枚銅子,你拿回去。餘老板不缺你這一個銅子。”

阿澤沒有接,滿場的喧嘩嘲笑,他都聽不到了,滿腦子想著的是要翻本。

他還沒有輸,隻要人還在賭桌上,就還有機會翻本。

可是他已經沒有翻本的本錢了,這一下輸得精光,連明天跟阿摩耶買米買餅的錢都沒有。

阿澤腦海中一片空白:如何才能有翻本的錢?

頭腦中一線光,倏然間閃過,阿澤瞬間明白過來:他是有本錢翻本的。

阿澤一刻也不停留,轉身出了吉慶坊。他的腳步比平時都快許多,耳朵邊上能聽見風聲的回響。他要盡快趕回去,才能早點回來早點翻本。

跛子阿澤,那一天太陽老高的時候,就衝到了家裏。他連看都來不及看一眼阿摩耶,徑直到床底下翻找著。

“你怎麽了?”阿摩耶為他的樣子嚇了一跳,不解地問著,“你要找什麽?”

阿澤不吭聲,整個身子鑽到床底下,在一堆破爛裏頭翻檢著。窮家破戶,連個正經收藏東西的地方也沒有,隻能是放在床底下,誰也想不到,那一堆破魚網、爛海草裏頭,藏著的是什麽樣的寶貝。

終於,阿澤停了下來,他摸到了那個盒子。沉甸甸的,有圓滾滾的東西,在其中滾動著。阿澤的心都發燙起來。

三十年前,若是沒有那顆珠子,也許以後都不一樣,他這一生都沒有再見上阿摩耶的機會,也就不會被投進暗牢、不會失了他的船和他的房子。他會娶阿俏,生兩三個孩子,男孩跟他出海打漁,女孩留在家裏跟阿俏學紡織。而他在撒網的間隙,日複一日地想著,成田君和龍蛇的傳說,想著他曾經在青石長街上,遇到那個輕佻而又美麗的,薔薇花一樣的女孩子。

阿澤摸著那顆珠子,蒼涼地笑起來。三十年了啊,他的頭發都被天近海的風雪染白了,臉上一刀一刀,是海風留下的刻痕,也是這顆珠子引他吃的苦頭。如今,該是它償還他的時候了。

珠子靜靜地躺在盒子裏,依舊是三十年前一樣的光,柔和輕暖,像是輕輕地招手:“來呀。”

另一隻手,趕在阿澤前麵,拿走了珠子。

阿摩耶握著珠子,一瞬間她冷冷的神情,像是許多年前,那個傲慢到不可一世,美豔到睥睨眾生的女子。

“阿澤你要幹什麽?”

“珠子,給我。”阿澤輕聲說道。

“你要拿去做什麽?”阿摩耶看著他,“你的身上,有賭徒的味道。從前那些人,他們為了我,不惜傾家**產,到最後一刻瘋狂的時候,和你一模一樣。”

她說的那是從前的阿摩耶,現在的阿摩耶,連小孩子也要往她身上丟石塊,叫她醜八怪。隻有阿澤,才會不在乎。

“阿摩耶,你聽我說,沒有哪一次會是連著二十一把都是大或者小,我已經連著十六把了,等我這就回去,趕上第二十一把,穩穩的是大。我能把之前輸的都拿回來,還能夠買一條船,帶你去海上。”阿澤瘋狂而懇切地說著。

阿摩耶握緊了珠子,搖了搖頭。

“我早就說過,三十年的那次,你見到我的那一晚,我就告訴過你,你一生的運氣,都用完了。”

阿澤的心冷了下去。他從吉慶坊趕回來的時間,再回去,第二十一把早過了,他又要重頭來一遍,還要輸上不知道多少。

他輸不起了,除了這顆珠子。而阿摩耶竟說他的運氣用完了,他咋也不會贏?

阿澤站起了身子,跛了一條腿以後,他比從前矮上許多,卻仍舊足以壓倒阿摩耶。

“珠子給我!”阿澤雙眼通紅,瘋狂地叫著,“讓我去賭一把,就賭這一把,賭贏了我們什麽都有了,往後再也不用愁了!阿摩耶你把珠子給我,那原本是我的!是老天爺給我成家立業,如今讓我拿來翻本的東西!”

在阿澤的暴喝聲裏,阿摩耶忽然間笑了,她放棄了掙紮,做了一件讓阿澤萬萬想不到的事情。

她張開嘴,把那顆珠子放了下去,隨即眉頭一皺,清晰可見的是喉間一哽,她把珠子咽了下去。

阿澤愣了好一會,忽然瘋狂地掰開阿摩耶的嘴:“吐出來,阿摩耶你吐出來!我拿什麽翻本!我還要買船!”

阿摩耶躺著,一動不動任由他擺布,卻是無聲地笑了起來。這一刻她笑起來忽然多了幾分動人。

那笑容讓阿澤三十年來的堅持,徹底的土崩瓦解:“阿摩耶!我什麽都沒有了,隻有這珠子了,隻有這珠子我才能翻本,你看看我現在是什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