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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明朝想起,長姐牽著自己的手,走一條蜿蜒曲折的山路。天空晴朗,流雲片片飛過,她的手汗津津的。她將那一條路走成了永別。長姐說,現在家裏垮了,官府不會放過爹爹,隻有你,絕不能受牽連。

陳明朝問,姐,你去哪兒。

長姐說,我不再是你姐姐,記住:留在山上,不要下山,哪兒也不許去。

陳明朝從夢中醒來,掀開被子,坐在床鋪上。他想自己是記得的,隻是不願意記得。他的動靜驚動了孫氏。她拿著一盆清水進來,問:“怎麽了?”

“沒事。”

陳明朝在水盆裏看見了自己的倒影。倒影的樣子不知怎地,有點兒陌生。

他說:“你的樣子像我姐姐。”

她說:“她在家裏等你。”

“不,她大概已經死了。”

“所以你沒有回去。”

“這同我去哪兒無關。”

他問她:“你願不願意過來坐?”

她斂起衣衫,在他身旁坐下,沒有一絲動靜。她依偎著他,她的肩膀上仿佛長著鱗片。但他沒有去看。

即便看了,也一定是蒼白光滑的肌膚。他不在乎她是人是鬼,甚至不在乎這個鎮子是人是鬼。通往過去的那扇門已經永遠地關閉了。看似握著一個封印,可打開或關閉手上的鑰匙,那扇門都紋絲不動。它從不回應一個人的呼喚。她的身子很溫暖。

夜色吹開了民居的院子,男人上山打獵、采藥、劈柴,女人燒水做飯、去河邊洗衣。他想:家道中落時,我就已經死了,活下來的是一個夢。但他確確實實活著。

他看到一個男人坐在庭院中。那男人的樣子像孫愉,身上有一柄一模一樣的彎刀。男人抬起頭,他的目光與房中的陳明朝相遇了。他有一雙黯淡無光的紅色眼睛,麵容慘白,鱗片隱隱閃爍。那是個無家可歸的家夥。人陷入漫無止境的流浪時,就會擺出那樣的麵容,無論看著誰都像帶有某種渴望。幻影一動不動,注視著陳明朝。

他不是孫愉。

隨一陣風,幻影消失了。

“你冷不冷?”陳明朝問。

孫氏回答:“我不覺得冷。”

他又說:“你留在這裏,不要出去,哪兒也不要去。”

她問:“是不是有人對你說過類似的話?”

“不錯。”

“那個人,後來怎樣了?”

陳明朝說:“她死了。”

他來到庭院。站在幻影方才所處的位置。街角有人在向這兒眺望,是孫愉。他將陳明朝當做幻影。那家夥始終凝視著這間旅店,凝視著旅店裏的女人。他的目光充滿複雜的愛意。那並非男女之情。他根本不在意她同誰上床。——即便無可奈何地離開了峨眉山,有時陳明朝想起馮清的新搭檔,心中依舊五味雜陳。他心裏有人選。住在西邊的一位師弟,與她同年,對她言聽計從。她正需要那樣的男人。

冷颼颼的風忽然停了。

陳明朝推開門。

劍鋒齊刷刷地指著他,百草門的追兵站在旅店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