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跟往事幹杯
昨夜細雨靡靡,今晨碧空萬裏。
夏日早晨的陽光透過枝葉撒進白樺林裏,潔白如雪花般的樹皮在陽光映襯下,仿佛也發起光來。
阿飛緩緩走在林中,端詳著樹皮上那些斑駁的疤痕。他忽然覺得這些疤痕就像白樺樹的眼睛,多少年來,一直凝視著麵前這座古老的校園,見證著她的成長與變遷。
“幾年後再來,這些眼睛會不會變得更加滄桑一些?”阿飛心想。
遠處的校園廣播喇叭又開始放那些熟悉的歌曲了。每年這個時候,校園裏都要播放這幾首歌曲,可隻有今年聽起來才別有一番滋味。
那一天知道你要走,
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
當午夜的鍾聲敲痛離別的心門,
卻打不開你深深的沉默。
……
他穿出白樺林,向教一南走去,今天他要參加大學生涯的最後一次比賽。
他本想穿一身體麵的衣服的,但他最拿得出手的行頭隻能算那套康複路批發市場買來的運動服,現在穿太熱。於是他還是穿上了平時那件舊T恤,隻是頭天仔細洗了洗。
501教室此刻已滿是參賽者了,差不多有六十人,比賽是陳冰和王偉負責組織的,但那些熟悉的老麵孔都在。沒人跟阿飛打招呼,就像平日活動時一樣。
阿飛清楚地記得,第一次來到這個教室,是來拜會濤哥諸位前輩並參加“交大杯”的。那時候他眼比天高充滿鬥誌,一心想證明自己。現在的他,卻隻有深深的不舍和淡淡的感傷。
他坐到比賽座位上,端詳了一番麵前的棋盤。棋盤是木製的,二公分厚;棋則是雙元圍棋,手感相當棒。圍協的家當比起四年前厚實多了。
對手來了,是老沙。見到阿飛,老沙露出了那招牌般的笑臉。
老沙留校了,花花考上了研究生,文鋒還要回來補考四級。今年92級畢業的人,並不如之前想象的那麽多。
“阿飛,咱倆第一次下,是在‘九星名人杯’上吧。”老沙說。
“對啊,那盤棋是冠軍爭奪戰。”阿飛笑了。他掃了一年四周,文鋒在,阿健在,老李居然也來了。
“當年參加‘名人杯’新生賽的幾位都來了。”他有些感慨。
“這次比賽,也叫‘名人杯’。”老沙曖昧地擠了擠眼睛。
兩人一邊閑聊,一邊等待比賽開始,這時有個人過來拍了一下阿飛。
這人阿飛認得,也是圍協的,是比他低一年級的師弟,跟小薇一個大班。
“小薇讓我來代她跟你說句話。”
“小薇?有話跟我說?”
“是的,她今天上午就要乘火車離開了,她祝你畢業後一切順利。”
“今天上午?怎麽會這麽早就走,還回來嗎?”阿飛意外之極。
“她們專業假期要出去實習,再回來就要下學期了。”
“她火車幾點的?”
“好像還有一個小時車就開了。”
“你帶錢了嗎?給我十塊。”阿飛突然跟老沙說。
老沙遞錢出去的手還沒放下,阿飛便已跑到了教室門口。
“哎,等等,你先別走啊,我靠……”老沙看著阿飛匆忙離去的背影,捶胸頓足。
那時候出校門辦事,大學生們一般選擇兩種交通方式,騎自行車或坐公交。
阿飛心急火燎地跑出學校東門,直接跳上了一輛出租車。
他要趕去見小薇一麵,最後一麵。他不知道見麵該說什麽,但他知道如果就這麽讓小薇走了,他一定會抱憾終身。
出租車開得很快,但他覺得時間走得更快。他心中充滿了自責,他責怪自己為什麽一直要逃避。那個曾經幫過他、當他是朋友、笑起來如春風拂麵的女孩子,或許再也見不到了。一想到這裏,他心裏就有一種莫名的悸痛。
火車站終於到了,他以最快的速度買了站台票進了站。
他很快就被眼前的情景震撼了,站台上隨處可見送行的場麵,看起來都是在做畢業告別的年輕學生。有的人哽咽難語,有的人抱頭痛哭,有的人雖然在笑著互道珍重,臉上卻掛著惜別的淚水。無論男生還是女生,無論送行者還是即將遠行的人,都沉浸在一種沉重而壓抑的愁緒裏。
那一天送你送到最後,
我們一句話也沒有留,
當擁擠的月台擠痛送別的人們,
卻擠不掉我深深的離愁……
“小薇,小薇你在哪裏。"阿飛心急如焚。他不知道小薇乘坐的是哪節車廂,他甚至連小薇的車次都不知道。他隻好從這節車廂跑到那節車廂,從這個站台跑到那個站台,到處都是年輕的淚臉,到處可聞臨別的臻言,可他找不到小薇在哪裏。
我知道你有千言你有萬語,卻不肯說出口,
你知道我好擔心我好難過,卻不敢說出口,
當你背上行囊卸下那份榮耀,
我隻能讓眼淚留在心底,
麵帶著微微笑,用力的揮揮手,
祝你一路順風……
一輛綠皮車緩緩啟動了,龐大的車廂發出陣陣刺耳的轟鳴,卻掩蓋不住那聲聲離別時的祝福。列車緩緩前行,車上車下的人卻仍依依不舍,他們匆匆擦去眼角的淚水,想給對方最後留下一個燦爛的笑臉,卻無法控製更多的熱淚從眼中湧出。列車開始加速,終於離開車站,看著漸漸遠去的車影,阿飛仿佛看到了自己正在消逝的青春……
這一天,阿飛不知道自己看了多少這樣的綠皮車如此駛離車站,直到日頭已近正午的時候,他才突然意識到,1996年交大"名人"圍棋賽,是他四年大學中唯一棄權的比賽……
隨後的那幾天,在送別了幾撥同學之後,阿飛做了個痛苦的決定。
他決定不再參加任何送別儀式,他不想再麵對那離別的時刻,他已經把半輩子的眼淚都流在那個車站上了,他不想再流淚。
宿舍也不能呆了,整個樓的氣氛都冷清而壓抑,隨便走進一間宿舍,都有可能看見一個大小夥子一個人坐在那裏哭。
他隻好逃避,一個人躲在交大一村的電子遊戲室裏打發時間。
圍協的弟兄們已經吃了數次聲勢浩大的散夥飯,每次都喝得東倒西歪,可是到了最後那段日子,這些人卻都作鳥獸散,不見蹤影了。或許他們跟阿飛的想法是一樣的。
一個天色陰沉沉的傍晚,心情鬱悶的阿飛獨自一人在自己常去的一家遊戲室裏,正麻木地坐在那裏玩著《命令與征服》,這時一個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是文鋒。
“我送送你。”他說。
於是兩人找了一家小酒館,要了幾瓶寶雞,二碟小菜,坐了下來。
小酒館裏燈光昏暗,就像教一南半夜的走廊一樣。陳設很簡單,客人不多,一台老式雙卡錄音機裏,放著薑育恒的老歌。
之前送別濤哥、送別老胡時,場麵上總體來說是熱鬧而開心的,現在自己終於也要告別了,隻有兩個人和簡樸的小酒館,有些傷感,有些淒涼。
阿飛心情很不好,文鋒心情更槽,因為他還要應付四級考試。
阿飛想說點什麽,卻不知該從何說起,文鋒也一樣。
沉默,令人奇怪的沉默,以前他們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題,今天卻隻是沉默。隻有那錄音機裏的老歌,在這小酒館裏回響。
終於,阿飛開口了:
“畢業後,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下棋了。”
“你決定了?”
“決定了,生活應該有很多內容。”
外麵的世界變化很快,整個社會都已步入了高速發展的快車道,畢竟不是專業棋手,是該考慮一下未來了。他們會接觸很多新事物,會做一些不願做的事,認識一些不願打交道的人,生活中的事情不會像黑白世界那麽純粹,他們今後要麵對的東西會很多。
“是的,生活應該有很多內容。”文鋒附和著。
阿飛想了想,又說道:“接下來這段時間,好好學習,把考試過了吧。”
文鋒連連點頭稱是。
阿飛從沒想過自己會說這種話,更想不到自己會跟文鋒說這種話,因為在學業上他倆本就是半斤八兩,誰也沒資格教訓對方。
但他還是這麽說了,他覺得此時此刻有必要說一下這個,因為他倆是兄弟。
四年了,一起成長,一起戰鬥,惺惺相惜,他們是圍協裏彼此最早相識的人,又是最後道別的人。快樂的時候他們和很多人分享快樂,當失敗來臨的時候,阿飛總是發現身邊還有文鋒在同樣承受著痛苦。
該說的話說完了,沒有說再見,沒有道珍重,一切,盡在不言中!
那就喝酒吧!
兩人一杯一杯幹了起來……
幹杯,朋友
就讓那一切成流水。
把那往事,
把那往事當作一場宿醉,
明日的酒杯莫再要裝著昨天的傷悲,
請與我舉起杯,
跟往事幹杯!
……
一夜宿醉,夢中的阿飛又來到了那個奇異的黑白世界。
他發現自己竟在一條船上,腳下的河水蜿蜒曲折,通向神秘渺茫的遠方。
他認得這條船,以前他親眼看見濤哥、老宋和老胡乘坐這條船離去,現在他自己上了這條船。
他看了看四周,除了船夫,隻有他一個人。
忽然間,刀兵聲響起,那個古戰場又出現了!他看見了文鋒,花花,老沙,小魏,肖宇,劉輝,陳冰,王偉!他們也看到了他!
“再見了,弟兄們!”他拚命揮手。
“阿飛,祝你一路順風!”他們也在揮手。
“陣地交給你們了,守好它!”
“放心吧!對了,你的兵器給你。”
青光一閃,一物給拋上了船,是他的青竹竿!
阿飛拾起青竹竿,摩挲片刻,隨手一擲,將它扔進了河裏。
“沒有你們在身邊,我還要它做什麽?”青竹竿落水的那一刻,他隻覺得熱淚瞬間模糊了自己的雙眼。
“保重啊!”
“保重!”
……
“你決心不小,連青竹竿都扔了。”那個船夫突然說話了。
阿飛抬頭一看:“怎麽是你?”
“當然是我。我說過,不管你當不當我是朋友,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的。”船夫露出了調皮的笑容。
是黑暗不死鳥阿飛!阿飛不由也笑了。
“撐船吧,讓我看看前麵有什麽。”
小船沿著蜿蜒的河道,向遠方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