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宿命之戰
天亮了，阿飛醒了。
昨晚那個夢實在太離奇，醒來時他的額頭沁滿了汗水，但是具體夢見了什麽，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了。
他匆匆跑進洗手間，用涼水狠狠洗了把臉，這才感覺清醒了許多。
今天，又是關鍵的最後一戰了。
吃過早飯前往賽場，在逸夫樓外，他碰見了秀博。
“今天咱倆不會又坐一起吧？”秀博笑著說。
“隻要不是對麵坐著就行。”
兩人步入賽場，先經過的是女子賽區。
他們看見葉錦錦、王亦青等女子高手，已經正襟危坐，開始準備比賽了。每次看到這些女中豪傑，阿飛總會想一個問題：生性柔弱的女子在勝負世界裏，是如何麵對那些刻骨銘心的失敗的？
接著，兩人走過了男子賽區的前排。
他們看到了小魏，他跟劉鯤鵬、祝勵立這些專業棋手坐得很近，這足以說明了他本次比賽出色的表現。已經取得了七勝戰績的他，如果今天這盤再拿下來，他將創造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好成績。
阿飛突然有些慶幸，他覺得或許幾年後，這個"應氏杯"的賽場就將是這些頂尖高手的天下了，但今天，這裏依然有他戰鬥的舞台。
值得一提的是，這些坐在前排的高手恐怕不願意承認，對於比賽含金量最高的團體名次來說，他們今天的表現實際上是無足輕重的。
起關鍵作用的，其實是那些坐在賽場中部區域，此刻緊咬著牙、血紅著眼、目露凶光的同學們。那裏，也正是阿飛和秀博要去的地方。
“你信神嗎？”阿飛突然問秀博。
秀博冷冷看了阿飛一眼，答道：“你是不是《英雄本色》看多了。”
阿飛沒成想得到這麽一個答案，有些無趣，但仍然自己在心裏說道：
“信，我就是神。”
然後他就看到了自己的座位。
同時他也看到了秀博的座位。
他們兩人，果然還是並肩坐在了一起。
兩人無奈地相視一笑，真是造化弄人啊。
對手來了，阿飛對陣複旦大學的雷雨，秀博則對陣來自北京大學的一位棋手，梅挽強。
看到梅挽強，阿飛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他和秀博長得有三分神似，不過更象另一個人，唐七！
白皙削瘦的臉龐，憂鬱深邃的目光，如一個僧侶般靜靜坐在那裏，似乎在思索著什麽。印象中這種氣質的棋手，沒有好對付的。
再看雷雨，這位葉錦錦的隊友，年輕、靈秀、眼裏透著一種銳利的光芒，真的很像一個人，小洪！
“來吧！”阿飛在心裏喊著，秀博也在心裏喊著，“決戰！”同對手、同自己、同宿命，來一場殊死決戰！
比賽開始了。
這盤棋阿飛持白，為了加快步調，他步了個二連星。
雷雨用中國流對付阿飛，對此已經滾瓜爛熟的阿飛自然沒有讓他占到便宜。很快，阿飛就抑製了黑棋的先發優勢。
為了避免遇到最後時間不夠的窘境，布局階段阿飛走得很快，雙方棋子落在棋盤上的清脆聲音不絕於耳。
阿飛自我感覺狀態不錯。
秀博緊挨著阿飛，阿飛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們的對局過程。
梅挽強果然是個強手，他的棋給人感覺很紮實，不溫不火。兩人的對局看起來像是盤持久戰。
雷雨打入了阿飛的陣營，做為使用中國流的一方，這無疑說明戰略上已經失敗了，阿飛開始采取主動攻勢，這正是他拿手的。
幾十回合過去了，在一番酣暢淋漓的攻擊之後，阿飛借機撈取了五十目左右的實空，白棋實空已經遙遙領先！
秀博的棋卻風雲突變，黑白雙方在一個局部展開了一場急戰，形勢急轉直下，場麵很複雜。
阿飛不敢過多關注秀博的棋，因為他自己的局勢此時也到了關鍵時刻。
他在邊上補了一手，以確保自己到手的實空，這招棋或許是緩手。
雷雨並不是軟柿子，他也知道自己形勢已落後，於是他抓住時機放出了勝負手，向阿飛中腹的三顆子發起了急攻！
阿飛這才發現，這孤零零的三個子已經處在岌岌可危的境地。
“關鍵時候又到了，嘿嘿。”腦海裏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黑暗不死鳥阿飛來了！
“你果然又出現了。”阿飛苦笑。
“這次我真的是來幫你的。”黑暗不死鳥阿飛皺著眉頭，看著中腹那三顆孤子，“這三子太危險了，太危險了！”
“我當然知道危險。”阿飛冷哼一聲。
“依我看，不如把它們棄掉好了。”黑暗不死鳥阿飛沉吟著，“你的實空遙遙領先，即使棄掉它們，也是略優的局麵。”
阿飛搖搖頭：“這樣的話，不確定性就增大了，何況這也不是我的風格。”
黑暗不死鳥阿飛有些不耐煩了，叫喊道：“逢危需棄！你忘了圍棋十決是怎麽說的了嗎？”
他的話如驟然敲響的晨鍾一樣在阿飛耳畔轟鳴著，阿飛突然覺得這話如此熟悉，仿佛昨夜還在腦海裏響起過。
“我跟你說的可是至理名言，難道你還懷疑我的誠意？你已經輸了那麽多要命的棋，如果還不吸取教訓，那就後悔也來不及了！”
“你剛才那手棋就是緩招，既然已經做出了選擇，就應該貫徹始終，棄掉這三個子！”
阿飛深吸一口氣，冷靜地思考了一番：“我不認為‘逢危需棄’適合現在這種情況，棋盤的空間還很廣闊，黑棋也不是很厚實，活棋的機會一定有；剛才那手棋我也不覺得是緩招。因為這手棋走完，其它的白棋便都已安定，實空也確定了，我沒有了後顧之憂，就可以專心做活中腹，這其實是似後實先、以退為進的一招。”
“難道你還對自己的治孤能力那麽有信心？別忘了那次五番棋決戰你是怎麽被後輩幹掉的，你的不死鳥金身早就破掉了！”
阿飛抬頭看向虛空，仿佛凝視著遊離在幽冥之處的黑暗不死鳥阿飛，一字字地對他說：
“賭博，也有輸贏的。”
黑暗不死鳥阿飛不再說話，在阿飛默念了這句話之後，他就消失了。
阿飛的目光再次落向麵前的棋盤，然後一著棋直擊中腹。他決定了，治孤決戰！
雖然棄子的選擇並非沒有道理，但早已習慣了驚心動魄的生死大戰的他，豈能輕易放棄自己的風格而委曲求全？
於是，這盤棋立即由一盤細膩的功夫棋變成了一場你死我活的白刃戰！
這時，旁邊突然傳來了歌聲，秀博開始哼歌了！
不是受了足夠的刺激，秀博是不會唱歌的。他們倆好幾塊棋絞殺在一起，但局麵似乎始終被對方控製著，秀博看來已經做出了魚死網破的決定。
隨著時間的推移，阿飛的孤棋已經由最初的三個子變成了二十來個，仍然沒有一隻眼，看上去的確危險之極，但活棋的頭緒還有很多。
在此生死一線的時刻，最需要的就是冷靜。
阿飛在心裏一遍遍地強迫對自己說：“鎮定！鎮定！挺住，給我挺住！”
經過細致的計算，他把自己的大龍做成了打劫活。
此時秀博的歌聲已經由剛才的通俗歌曲變成了民歌，但阿飛已經無暇顧及他的棋了。
阿飛有好幾個活棋的本身劫材，雷雨的劫材也不少。雙方你來我往，開始了拉鋸戰。
生死劫，定生死！這個劫爭將決定他們這盤棋的勝負！
此刻他們幾個，就像一群殺紅了眼的仇敵，互相掐著脖子在地上掙紮扭打，旁邊就是深不見底的懸崖。一會兒秀博看到阿飛被掐得直翻白眼，過會兒阿飛又看到秀博被掐得喘不過氣來。大家都沒有退路，也不可能妥協，因為這本就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搏鬥，誰要是稍微鬆懈一點，就意味著當場被掐死或掉進萬丈深淵！
秀博的歌聲越來越清晰，竟能聽出一絲悲壯的意味來。他的勝負手似乎失敗了，梅挽強依然占據著上風。
阿飛突然明白了，秀博唱歌，其實並非是想幹擾對方！
秀博想必知道了局勢已無法挽回。唱歌，隻是他對局情緒的一種自然的釋放。就像一個走向刑場的革命烈士，麵對著反對派黑洞洞的槍口，以一種大無畏的視死如歸的精神，高唱著動人的歌曲，坦然走向自己失敗的結局！
好一個秀博，這才是真正的勝負世界的鬥士！
梅挽強的臉變成了豬肝色，看來已經處於狂怒之中，他重重地把棋子拍到棋盤上，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這是致命的一招。
秀博認輸了，同阿飛並肩戰鬥的他，先倒下去了！輸了棋的他仍坐在原地，在那裏發呆。
阿飛的棋，此時也到了最後時刻。
雷雨也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下，誠如人言，在這種生死定勝負的情況下，殺棋方有時比活棋方精神負擔還重。接下來這招棋，他沒有應阿飛找的一個本身劫，直接把劫粘上了。
是他算錯了還是對劫材失去信心了？
勝負就要見分曉了，決定命運的時刻來了。
阿飛深吸了一口氣，開始了緊張的計算。
接下來的變化其實剛才已經算過了，他確認沒有算錯，活了！肯定是活了！
十幾招過去後，雷雨接受了對手治孤成功的事實，認輸了。
欣喜的心情如同久旱之後的甘霖一樣澆在阿飛的心頭，他贏了！終於在最後的決戰中贏了。他升上了4段！此時此刻，距離他上一次升段，一晃已近兩年。
別人並不知道這場勝利對他有多重要。
這是他第一次在大賽中成績超越了秀博，他總算打破了自己這個宿命，更重要的是，在今天這盤關鍵的最後一戰裏，他戰勝了那個無處不在的黑暗不死鳥阿飛！
獲得關鍵勝利的感覺很好，但似乎不如失敗的感覺那麽強烈。曹薰鉉說得很對，輸棋的痛苦感覺要二倍於贏棋的開心感覺。
很快阿飛就恢複了平靜的心情，告別酒宴也開始了。
本屆“應氏杯”大學生圍棋賽圓滿結束，這也是一次真正的告別酒宴。
因為阿飛的又一位大哥，老宋，也要和大家告別了。這次應氏杯，是老宋校園生涯的最後一次比賽。
老宋這次還是六勝，名次二十幾，未能超越他當年的最好成績。或許他的巔峰時期，還是在跟阿飛初識的時候。就這個境況老宋認為，並非他的棋力退步了，事實上他的棋力一直在進步，隻是對手變得更強了。
或許隻有盡興的美酒，才能表達臨別時心中那依依不舍的感覺了。
醉意朦朧之中，老宋拍著阿飛的肩膀，指著會場裏那些來自五湖四海的各校高手，說道：“阿飛，這個江湖已經不再適合你我了，因為我們老了。”
說這話時，老宋臉上雖然帶著調侃的笑意，但目光中卻帶著一種蒼涼。
他的話在某種意義上是對的。對於校園棋壇來說，行將大四的阿飛和已經畢業的老宋，就相當於七十歲的藤澤秀行和八十歲的阪田榮男。
在阿飛心目中，老宋的棋在境界上，是他這些朋友裏最高的。厚實、均衡、流水不爭先，在無形中把控全局，實在是難能可貴。可是在更年輕、算路更深、手段更刁鑽的後起之秀衝擊之下，他終於還是不能擺脫一個老將應有的宿命，像一塊鋪路石一樣被踩了……
這一點，和當年的高川格又何其相似。
盡管不屬於一所學校，盡管年齡差幾歲，但阿飛和老宋，一起征戰了兩屆省賽，征戰了兩屆應氏杯，還在三年時光裏，一起度過了無數棋裏棋外的快樂時光，可謂兄弟情深。阿飛沒有告訴老宋，他是請自己吃飯次數最多的人。
從棋盤邊相識，在賽場裏告別，這或許是共同愛好圍棋的朋友們最好的告別方式了。
秀博沒有參加告別晚宴。
他後來告訴阿飛，比賽結束後，他就徑直走出北師大校門，徘徊在北太平橋上，目視著來來往往的車流，有一瞬間差點想從橋上跳下去。
秀博，這位在以往比賽中斬獲了諸多殊榮的棋壇驕子，依然無法承受這一次失敗的痛苦。對此，阿飛是理解的。
因為他是一隊成員。
他痛苦，或許是覺得自己的戰績拖了團隊後腿，就像去年的文鋒，就像前年的老李，即便隊友們根本不會多想這個。
這就是圍棋，這就是勝負世界。
此時的秀博和阿飛都沒想到，這次比賽，也是秀博大學棋賽生涯中的最後一戰，同樣也是他們兩兄弟最後一次並肩作戰。
很久以後阿飛還能記起，秀博在自己最後一戰的激烈烽煙中，引喉高歌，坦然邁向失敗結局的悲壯情景。隻是此情此景在多年後回味起來，多了一種**氣回腸的味道。
所以，在阿飛的心目中，這次比賽的主角，不是勇奪佳績的新銳小魏，也不是解甲歸田的大哥老宋，而是最後時刻慷慨赴死的好兄弟秀博。
遺憾的是，秀博的噩夢到告別酒宴這一刻都還沒有結束。
在回家的火車上，他遇見了同路回家的海波以及兄弟海濤。
雖然遭受了吳同學卑劣的連走兩手死，又被阿飛連環偷吃，海波心態卻非常好，對這次失利隻是一笑置之。他和哥哥棋癮很大，碰見秀博這個新鮮的對手，便饒有興趣地拉著秀博砍將起來。
於是秀博北京之行的最後一場噩夢開始了。
首先他被海波砍了一刀，接著海濤又砍了他一刀，海濤爽完後海波接著上來砍，海波滿足了接著又是海濤，他們兩兄弟就這樣在火車上輪番上陣，從北京開始，一直到甘肅隴西，秀博基本沒開胡，直到秀博見了圍棋就想吐為止。
可憐的秀博，本來就已經鬥誌全無，沒想到歸途又碰見這麽一對狠兄弟，一路慘遭**，真可謂倒黴到家了。
可是論曲折的歸程，最慘的人還不是秀博。
最慘的人，是本次比賽發揮出色、一路過關斬將的王者小魏。
小魏在最後一戰中力克對手，獲得了第六名！要知道前六名大部分是專業棋手，真是王者小魏！
獲得好名次後，小魏得到了二百元獎金。
弟兄們紛紛來道賀，大家一致決定在北京的最後一頓飯，由小魏請客，去吃著名的傳說中的北京烤鴨。
大吃一頓後，眾人都很爽，北京烤鴨果然名不虛傳，剩下的烤鴨大家也舍不得扔，打了兩個包，一個給小魏，一個被老宋帶走。大夥分道揚鑣。
吃完烤鴨，小魏身上隻剩下六十元錢，剛好夠回老家重慶的路費。
誰知回到北師大，意外發生了，他被告知沒買上回程車票，得暫時逗留在學校。
這一逗留，就是三天。
隊友和熟人都已經離開，小魏交了車票錢，可以說是身無分文，在北京又舉目無親，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還不到一天，他就餓得頭昏眼花了。
突然他想到，不是還有一包烤鴨嗎，看來自己都餓糊塗了。
他迫不及待地找來那包烤鴨，打開一看，啊！？
這個包裏隻有成堆的蔥和醬，還有少許幹餅。
所有的烤鴨都打在另一個包裏被老宋拿走了……
與此同時，老宋在火車上吃著已經涼的油膩的沒有任何調料的烤鴨，差點噎暈過去。
謝天謝地，此時的北師大還有另一位因為買不到票而滯留的棋手，廣西隊的晏同學，他發現了絕望的小魏，大家都是愛棋人，便慷慨地每天請小魏吃飯，好歹算是幫小魏度過了這次難關。
小魏，這位棋藝高超的少年，這位在北京取得了輝煌戰績的戰士，就這樣靠別人的施舍，勉強逃離北京，回了家。
而小楊，則唱著“我要去桂林，我要去桂林……”，黯然回到了廣西老家。
第五屆“應氏杯”大學生圍棋賽就這樣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