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刀光劍影
比賽采用積分循環製，一共十一輪，起碼要贏七盤才能取得名次。一天要下三輪，這是對棋手的巨大考驗。
大賽設種子選手，均勻分散到參賽人員中，以避免高水平的參賽者過早相遇。排在種子選手附近的人，雖然不排除有籍籍無名的高手，但大概率還是水平較低的棋手，甚至糞人。
經過兩輪的刀光劍影，糞人們紛紛落馬，比賽從第三輪開始漸入佳境。
順利過了兩關的阿飛找到了自己的座位，他的對手已經來了，正靜靜地坐在對麵。此人的身形比旁邊的人大了二圈，兩眼饒有興趣地環視著前方的賽場，就象一尊端坐著的彌勒佛。
是老宋！
不愧是高規格的比賽，第三輪就遭遇了強手中的強手。可是比賽中碰見老宋這樣的高手，阿飛不知為什麽總是充滿鬥誌；如果對方是個糞人，那阿飛反而會有思想包袱……
阿飛暗暗定下了作戰方針，做為一個“高級掏糞坑流”，他的強項是快速撈取實地，然後治孤耍大龍，在各種複雜的局麵裏亂中求勝。交大杯對老沙、定段賽對斌哥兩盤關鍵的棋就是這麽贏的，這盤棋他也打算這麽幹。
可是，這盤棋不但沒有治孤耍龍的情況，局麵也一點都不亂。
印象中，阿飛之前從未遇見過老宋這樣的對手。
首先是因為對方行棋時那鎮靜沉穩的狀態。每一招棋，老宋都慢條斯理地用胖乎乎的手夾起棋子，敦實地將棋子拍在棋盤上，然後依然不緊不慢地用同一隻手拍一下鍾，看上去絲毫不擔心時間問題。
手慢，棋更慢。
他的棋一如他的人，穩健厚實，走的定式都是棋譜上很常見的，很少主動挑起戰鬥，即便對手過分冒進，他也很少選擇揮刀屠龍的走法。換做阿飛，如果麵對一個實力和名氣都不如自己的對手，不殺掉對方一塊簡直就是一件很沒麵子的事情。
老宋這麽一慢，阿飛似乎也受了影響，兩人竟然互相圍起了大空，一點局部戰鬥都沒有發生。不是阿飛不想戰鬥，而是因為對方渾厚的棋勢背後，暗暗隱藏著某種強大的力量，即便是阿飛這樣擅於強襲的人，也不敢走得太過分。正如比武場上，一個不主動出擊的人，也很難露出破綻來。
確實有高川格的風範，如行雲似流水，厚實均衡自然。
不知不覺中，阿飛發現這盤棋已經進入了尾聲，一點目，局麵竟然挺細。老宋的黑棋厚實一些有升空潛力，但阿飛的白棋有貼目優勢，這將是一盤官子決勝負的棋。阿飛一時有些得意，他和老宋下成了細棋！
可是做為上手的老宋，卻對這樣的形勢泰然處之，依然不緊不慢地走著棋。換做別人的話，跟一個位低資淺的後輩走成細棋，早就心浮氣躁了。
現在心浮氣躁的卻是阿飛，他擅長的是追殺和做活，官子是他的弱項。很快在一個局部他犯了個小錯誤，損了二目棋。這個小錯誤令他更加急躁，又走錯一步棋，損了一目。然後心情大壞的他走出來一步致命敗招，自己的基本空裏被搞出棋了。
這盤棋的最終結果，白棋中盤負。
“他早就知道我會犯錯嗎？”沮喪的阿飛心裏嘀咕了一句。
雖然本就不敢奢望能在老宋胖胖的手底下全身而退，但這盤棋讓阿飛發現了差距所在：恐怕還是功力不夠吧。
鬱悶的阿飛來到賽場一角，那裏本輪比賽最後一盤棋剛剛結束。
一個裁判嘖嘖歎道：“厲害！單官就收了一小時！”
棋桌旁邊，臉色煞白的秀博灰頭土臉、垂頭喪氣地坐在那裏。他對麵的老蔣，滿麵春風，看上去很爽的樣子。
阿飛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棋力紮實、作風頑強的秀博，居然敗在了老蔣手下。這令阿飛受到了相當的震撼，要知道多年來秀博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已經變得非常高大。
這盤棋秀博忽視了老蔣強大的攻擊力，結果自己的一塊孤棋遭到猛烈攻擊，完全進入了老蔣的步調，後來雖然苦苦做活、奮力追趕，但也不能挽回最終的敗勢，幾乎是完敗。
長考派老蔣屬於鬥誌型棋手，總是在讀秒聲中結束對局，類似的還有秀博和阿飛。在這種高強度的比賽裏，碰見老蔣實在不是什麽好事，盡管每當裁判看到老蔣，都要慌忙找一台計時鍾拿來放到他麵前（雖然是省賽，但比賽的計時鍾仍然不夠），可你別指望在兩小時之內能結束戰鬥，老蔣一定會在讀秒階段給你真正漫長而可怕的考驗。這就意味著，不管輸贏與否，在結束這盤棋、幾乎耗盡腦力及體力後，馬上就要進入下一輪比賽。
很快老蔣又創了一個記錄。在第二天上午第二盤的對局中，對手和老蔣激戰兩個半小時，因饑餓難耐且發現棋局遠遠沒有結束的希望，幹脆認輸去吃午飯了……
這是阿飛頭一次聽說圍棋比賽中被餓敗的戰例。
接下來阿飛的對手，竟是輝哥。
自打圍協交接工作那天被糞人偷吃後，輝哥基本已退出了棋壇，這次又重返賽場，多半是因為這種大賽機會難得。或許，還因為有些不甘心。
可能是手生的緣故，序盤階段輝哥就看漏一著棋，被阿飛吃掉了一塊棋筋，一下就處於劣勢之中。但他接下來並未放棄，而是體現了頑強拚搏的精神，四處抵抗，企圖挽回劣勢。
阿飛明白，這次比賽對大四的輝哥來說，是最後一次機會了，誰不想在即將離開校園的時候，留下一些美好的回憶呢？
可惜，輝哥麵對的，是更加年輕、鬥誌更加頑強的阿飛。
盡管有些於心不忍，但阿飛沒有給輝哥翻盤的機會，這盤棋的最終結果，是阿飛中盤勝。
圍協的前任秘書長，就這樣敗給了他的繼任者。棋局結束後輝哥默默離開了賽場，留下一個落寞的背影。
長江後浪拍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
在賽場上敗給自己的繼任者，或許是一位老將最好的歸宿吧。
至此，在賽場上倒在阿飛手下的前輩又多了一個輝哥，棋協的老將們啊，麵對後起之秀的屠刀，你們該有多麽悲愴？！
下一輪阿飛的對手，還是一位前輩，濤哥。
阿飛有些鬱悶，他一直期望能碰見阿超砍他一刀，可是比賽開始後他不是碰見友軍就是碰見前輩，這側麵說明了阿飛這夥人在省高校棋界的勢力範圍有多麽龐大。
阿飛一直不是很清楚老會長濤哥的真正實力，大家對他的評價很高，但由於跟他很少對局，阿飛對這位前輩的棋缺乏理性認識。以往濤哥敗給糞人的經曆，使得他並不能成為老宋那樣的領軍人物。有時阿飛甚至覺得，濤哥熱愛麻將甚於圍棋。
相比之下，濤哥對阿飛了解得更多一些，他親眼旁觀了交大杯上阿飛和老沙的掏糞坑名局，阿飛飛刀亂舞、韌性十足的亂戰棋風令他印象深刻。
跟輝哥一樣，這次大賽是濤哥為數不多的縱橫賽場的機會了。作為交大的主將，他為這次比賽做了精心的準備。賽程開始後，每個人都注意到了濤哥頗佳的競技狀態。
對局開始了，濤哥持黑，阿飛持白。
在輕巧地避開阿飛一記飛刀後，濤哥不緊不慢地經營他的大模樣，任由阿飛在邊角處狂撈實地。直到他厚實地一頂，封住阿飛一塊棋後，阿飛才突然發現，此時棋盤上已經是黑茫茫一片。
不知不覺中，濤哥已經在棋盤上構築了龐大的外勢，占據了每一處製高點。
阿飛如夢方醒，開始苦思冥想，怎麽破去他的陣勢。
別無它法，隻有孤注一擲，打入敵方陣中，再憑自己久經考驗的鹹魚翻身術，一決勝負。
隱忍已久的濤哥終於出手了，開始向黑陣中的白棋發起淩厲的攻勢。
阿飛陷入了苦戰。前後左右都感受到對方陣勢的強大壓力，他有一種窒息的感覺。白棋千瘡百孔、如履薄冰，而黑棋陣容嚴整、前呼後應，一點毛病都沒有。白棋猶如一條落入絲網的大魚，無論怎麽拚命掙紮，也無法逃脫被捕的命運。
這是一盤典型的先退避三舍、再後發製人的戰鬥。濤哥前半盤的忍耐，隻為積蓄力量，以便可以在關鍵的戰鬥中，發起排山倒海的攻勢。
正當阿飛準備置生死於不顧，向黑棋一塊尚未活淨之棋發起困獸一擊時，濤哥突然收手了。他補好了自己最後的漏洞，放手讓阿飛做活，沒給阿飛一點機會。
至此，阿飛大勢已去，在攻擊的過程中，黑棋不知不覺地確立了足以獲勝的實空。這盤棋阿飛完敗，濤哥保全了老將的尊嚴！
充分發揮自己實力的濤哥，走出的棋如此氣勢磅礴，富有才華，不愧是當年交大圍棋的一麵旗幟！至於他為什麽和之前有如此大的反差？
“榮譽，責任。”阿飛如是想。
通過這盤棋，阿飛開始認識到了自己的不足。
大局觀薄弱，棋走得太薄，太喜歡搶空；對自己的治孤能力過於自負，卻忽視了對手還有“不戰而屈人之兵”之道。古老的圍棋，不僅僅是死活扭殺，大局和均衡才是高人注重之處。棋經有雲：入界宜緩，慎勿輕速。
或許，應該刻意把節奏放慢一點，多注意自己棋形的漏洞。
他不由聯想起老宋生活中的一個細節。老宋打電話撥號時，總是不慌不忙地一下一下去按撥號鍵，慢得有些令人著急。阿飛正相反，恨不得一秒內就把電話撥出去。結果是，老宋雖然慢，但從不會撥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