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鬼夜不風堂

也不知道人世間過了多少時辰,冷子蝶才悠悠醒轉。

當他睜開雙眼的一瞬間,整個人又已徹底地沉了下去。

——又是那漆黑的帳幕,令人窒息的帳幕。

這還不算什麽,要命的是,他剛想起身,忽然發覺三條極細又很堅韌的物事纏在了他的身上,以他的“金蟬脫殼功”竟不能使其斷裂,反而愈繃愈緊,赫然是“天蠶絲”!這還不算最要命的。這時,隻見寥廓無邊的黑幕中忽然生出了一盞碧油油的殘燈,火光慘綠可怖,竟似懸空於幕帳中,鬼靈般飄**在那最漆黑處,慢慢地向著他飄了過來。

那鬼火看似慢悠慢悠,可一眨眼間,已到了眼前。

鬼火對著冷子蝶懸空**起了圓圈。

一句人的話語從那旋**的鬼火身上冒了出來:“冷大公子晚上好,寒舍簡陋,冷大公子可否習慣?”不僅是句人話,更是一個男子的口腔,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鬼氣。

冷子蝶在此間卻破驚為笑,喉頭也豁然開闊,放出聲來:“我呀現在可好的很哪,誰說這裏簡陋,這裏甭提有多舒服了,隻怕天上地下再沒有比這裏更舒服的地方了。”

那鬼火顯然有些吃驚,旋轉的速度也變慢了,並又放出了人聲:“冷大公子不愧為蘇州城裏最有膽色的少年,身處窘境卻不驚不振,竟還能夠笑得出聲,實在令在下敬佩。”

冷子蝶一連笑了十幾聲,才道,“人生短短歲月長長,不多笑笑豈不遺憾得緊?乾坤之我,要笑便笑,又怎在乎這地勢幾何?”

那鬼火喝道:“好一個‘乾坤之你,要笑便笑。’,我看你究竟能笑到幾時。”

冷子蝶冷笑道:“閣下既然這麽講,那我倒想瞧一瞧閣下究竟有何高招能令我笑不到幾時。”

那鬼火充滿鬼氣的聲音詭怪地道:“你可知道你此時身在何處麽?”

冷子蝶笑聲忽然變了,變得神秘起來:“我當然知道這是什麽地方,更知道你是個‘什麽樣的鬼’。”

那鬼火顫了顫火苗,道:“哦?”

冷子蝶笑著說:“據我的初淺推斷,這裏便是集天下間最黑暗,最詭異於一體的人間地府——‘鬼夜不風堂’,閣下想必便是這地府中十四隻鬼之一人稱‘火雲魔手’燕驚離前輩。”

那鬼火的火苗抖顫得厲害,道:“你如何知道我是誰?”

冷子蝶笑道:“我之所以能推斷出這裏是‘鬼夜不風堂’,最關鍵的,是我推斷出了閣下的來曆。”

那鬼火道:“一盞破燈就能推斷出我的來曆?這豈不成神奇?”

冷子蝶笑道:“我的推斷並非隻是局限在一盞燈身上,而是閣下事先就自報了家門。”

那鬼火道:“哦?”

冷子蝶笑道:“我之所以落入此間,我之所以昏迷不醒,不是拜閣下的手段所賜麽?記得那時我正於‘念詩山莊’裏喝酒,哪曉得隻喝了一杯便已迷醉,憑著我的酒量就算真是‘仙人酒’也能喝上個兩三壇的。當時我還沒發覺是酒被人下了手段,直到我的頭醺醺然地倒在了酒桌上,用一雙還有一絲兒清醒的眼睛看著一樣物事時,才恍然醒悟。”

那鬼火道:“什麽物事?”

“酒杯。”冷子蝶道,“酒杯裏有一顆極細小極細小的紅點。那種紅色很奇特,那是世上隻有人稱‘火雲魔手’燕驚離才擁有的毒藥,其名‘飛仙倒’。這種毒詭異得緊,若不喝下那杯酒,若唾液不和那杯酒完全接觸,酒杯裏是絕對不會出現紅色印記的。此等高妙手段除了前輩又有誰能做到?”

鬼火不說話了。

就在這時,冷子蝶眼前一黑,那鬼一般碧油油的火光已不見了,鬼一般地消失。

此刻,隻剩那可怕的靜寂。

其時,隻見無垠的黑幕中,忽然一小撮兒光線從窗外打了進來。

如小拇指般細小的光線在中途被一黑色物事擋住,那物事雖遙遠,但從那細微的光線看去,似乎是個人的軀體!

冷子蝶笑道:“燕前輩的火光原來也有熄滅的時候。”

那黑影正是燕驚離,隻聽他道:“油盡自然燈枯,這道理你應該懂的。”

冷子蝶道:“你用盡心思無非是要我說出一個秘密。”

燕驚離道:“你應該是個識時務的人。”

冷子蝶道:“我當然識時務,所以我選擇不說。”

燕驚離冷笑道:“聰明的人總是愛耍心眼的,不過你莫忘了我。我燕驚離至少有一千種辦法能叫你說實話,要不要試試?”

冷子蝶笑道:“除了死之外,前輩的這一千種法子對我而言恐怕也沒有什麽用處。”

他接著道:“可我死了,前輩一輩子也休想知道那個秘密。”

燕驚離道:“你別以為我不敢殺你,我現在殺你不過是舉手之事。但你如果想隱瞞秘密,以死為花招的話,我就叫你死也死不痛快!”

冷子蝶忽然不說話了。

燕驚離接著道:“我現在問你,你要如實回答。一個月前協作你找到盜金光並討回失銀的那個人現在在什麽地方?”

冷子蝶好象根本沒聽見,他兀自哼起了小曲。

燕驚離稍稍穩住了怒氣,道:“好樣的,在我麵前這麽放肆的除了你也沒有多少人了。”

冷子蝶苦笑著道:“客氣了,反正不說也是死,說了也是死,死了也受罪,不死也受罪,隻好唱唱小曲兒為自己餞行羅。”

燕驚離道:“你這小子為什麽偏偏不喝敬酒?”

冷子蝶笑道:“隻因為敬酒遠比罰酒難喝。”

燕驚離怒道:“好,我嚐你所願。”

黑暗,就象是一隻遙遠不可及的上古魔獸,正在噬咬著無知人類的身心。

這裏沒有風,一絲兒風都沒有,似乎連空氣都沒有流動,因為這裏是“鬼夜不風堂”。

這裏隻怕比真正的鬼殿還要詭怪。

燕驚離呢?他雖然在十四隻鬼之中排名最末,但論狠毒論機智論蠱惑人心論狡詐多變卻是名列前茅。他的武功雖然不怎麽樣,但他的施毒手法絕對可以稱得上邪派第一。

他獨創的毒藥最厲害的當屬“飛仙倒”,可這是殺人的毒;暈人的毒首推“七眩五蠱香”;惑人的毒是“海鷲丹”;而讓人失去自製力,受製於人的毒就應該是“失心百靈丸”了。

燕驚離從懷中取出丹藥的動作,在小拇指一般的光線中依然可見。

隻聽他道:“本來我不想使用這‘失心百靈丸’的,這是你自找的。”他的腳步聲也響了起來,顯然也是故意的。

冷子蝶不驚不振,但已說不出話來。他的手竟已不自覺開始顫抖,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顫抖,他真的害怕了?

可就在這時,黑暗中隻見刀光一閃。

隻一閃,快如流星,亮似閃電,且無聲無息,那種光彩就象是空氣流動般的自然。

隻一閃,隻要是雙眼睛,無論在多麽模糊的環境下,都可馬上在心中留下個印記——那是刀光。

除了刀光,什麽光也不是。

腳步聲沒了,因為人已倒了下去。但黑暗中顯然還有個人。

那是個令冷子蝶規規矩矩不敢耍小聰明的人,在那個人麵前,他幾乎連小動作也不敢做的。

冷子蝶這才鬆了口大氣,道:“你來了,你來了,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那個人開口了:“你是不是猜到我會來?”

冷子蝶閉上了嘴。

那個人道:“你今年才十八歲,本應純樸善良才是,但卻野心暗藏,心計百出,我救你豈非正是害你?”

那個人接著道:“你明知這裏便是‘鬼夜不風堂’,為什麽還能不慌不亂,心平氣和?你之所以毫不驚慌,因為你心中早已料到我會來,是不是?”

冷子蝶閉著嘴。

那個人道:“隻有到了沒有任何理由再辯駁的時候,你才會沉默的。你確實是個聰明人,這一點我很欣賞。可你聰明裏帶著三分邪氣,實在叫人擔心。這一點,你比小石差遠了。小石論機靈決不比你差,而他的正氣,他的俠義卻是你永遠學不到的,還有一點,小石貴在沒有野心,你冷子蝶可以麽?”

冷子蝶仍閉著嘴,但臉上已有了變化,很奇怪的一種表情,還好現在正黑暗沒有人見得到的。

那個人接著道:“你和小石是我的助手,我要你倆代我懲治江湖奸邪,一直以來你倆都做的很好。可惜,有個人失誤了——這個人就是你。你想出名可以,我完全可以幫你做到,但你實在挑的不是時候。論武功,江湖上至少有七十三人可以在十招以內取你性命,可那七十三人都沒有尋得盜金光一毛一發,卻被你尋到——這是最不可思議之處。事發之前,我再三叮囑要你匿名行事,你卻當耳旁風,這下可好,全武林誰不知道有你‘冷子蝶’?人出名決不是件好事。你可知道,在你從徐州到蘇州的途中,至少有三十一次險些喪命。要不是我尾隨而至,你又怎能好生生地出現在‘念詩山莊’?”

冷子蝶突然想到了城外五裏處的風水棧發生的事情,不由得臉色大變,身上可以出汗的地方都沒閑著。

那個人一笑打破了氣氛:“‘亡羊補牢,為時不晚’。隻要你聽我囑咐,還是可以補救的。”

冷子蝶鬆了口氣,笑道:“請前輩指教,晚輩一定銘記於心。”

那個人道:“好,你聽著。出了這鬼府,便立刻回到‘冷梅山莊’,暫時哪裏也不要去,等風聲過去,我再去找你,記住,千萬莫要再出來了。”

冷子蝶點頭應道:“是是,晚輩記住了。”

他忽然道:“對了,葉前輩,您可見到和我一起遇險的那位姑娘?”

那個人沉吟道:“那位姑娘根本不在此間,她在何處,我也不得而知。讓我感到疑惑的是她和你同時中毒,為什麽隻有你一個人到得此間?”

冷子蝶閉著嘴。

那個人道:“這究竟是意外巧合還是陰謀伎倆,我想隻有你明白的。我忠告你一句,別以為自己很會對付女人,女人有時候是男人永遠猜不透的。你這次身處險境,還不是多虧了你的那位紅顏知己?”

良久,冷子蝶道:“謝謝葉前輩提醒,晚輩知道怎麽做了。”

這時,忽然又見刀光一閃,隻一閃,一閃。仍是那麽的清晰,那麽的迅速。

“噔噔噔”三聲,冷子蝶身上緊緊纏繞的天蠶絲便應聲斷裂。

這是何等的刀法?在幾丈外拔刀,刀氣竟能斬破相距幾丈的人身上的天蠶絲,而人卻絲毫無損。

冷子蝶又驚又奇,忙站了起來,作揖道:“多謝葉前輩。”

那個人歎了口氣道:“這裏正是‘念詩山莊’的地窖,你也知道凡隻要是黑暗的地方都有可能成為鬼夜不風堂的地頭的。你從此處最左的一麵牆過去,盡頭有一道暗門,推門進入,便可沿著石階而上,頂端就是念詩山莊的酒窖了。你可放心的走,因為這裏除了一個躺著的燕驚離外,便沒有其它的‘鬼’了。你應該知道鬼夜不風堂那十四隻鬼是不喜歡一起行事的。”

冷子蝶笑道:“多謝前輩指引,晚輩先走了,以後前輩還有什麽吩咐,晚輩必竭力去做。”

他剛走出半步。

那個人道:“等等。”

冷子蝶停下了腳步,他的眼前忽然飛來一本小冊子,他忙用手接過。

他定睛一看,小冊子上寫著“流星劍法”四個墨黑大字。

那個人道:“這套劍法乃昔年‘風流十二少’花千尋的獨門劍法,如今送給你作防身之用,希望你能認真練習。”

那個人接著道:“這套劍法小石也有一本。他現在對這套劍法已頗有研究。希望你能向他一樣,多放點心思在武學上。”

冷子蝶點頭道:“謝謝葉前輩贈書,晚輩感激不盡。”

那個人道:“你和小石替我做了這麽多事,我不想再連累你們了。”

冷子蝶道:“前輩言重了。”

那個人笑道:“好了,記住我的忠告吧,小夥子。”

等冷子蝶再要開口的時候,那個人忽然消失了。

雖然沒有燈光,但冷子蝶能感應得到他消失了,因為那個人身上的氣息太獨特了,那是種生氣,生機勃勃的氣息。他的人雖消失,但他賦予此間的氣息仍然存在。

冷子蝶望著黑暗中的細小光線,忽然露出了一種異樣的神采,他的臉色已然紅潤,他對著黑暗,忽然冷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