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尾聲：浪子飲風，不歸英雄（五）

冬去春來，又是一年光景。

蘇州城外十裏，雲來鎮。

這位說書先生來自江南魚米之鄉的蘇州，雖無私塾夫子相，卻也書生味濃厚，歲數偏輕，卻麵貌老成。他不是第一個進入村裏說書的人，他與其他說書人不同，他講的故事較有真實性。村民們喜歡聽實事兒，他們確實也想知道世界的。什麽樣的世界都好。

從盤古開天至贏政登基天下大統，到兩漢三國魏晉南北朝，再到唐宋元千年巨變，曆史的變遷由著說書人一張口而出頓覺流水般。正史說完說野史，野史說完說二十四史，再沒有史了就更改說書內容。村民們愛聽不同的故事。

所以最後也不得不說江湖的故事。江湖也在曆史中，也隨著曆史在變革。江湖也是一個世界。

這一日的說書話題當然還是江湖。

但凡沉浸在江湖夢縈的青少年是聽書的主要對象。

說書地點是在雲來鎮最大的一塊空地上。

村民用木樁搭建講台，木條做成椅子。村民便席地而坐。

不一會兒，人群便聚集起來，擠得滿滿的，隻留中央一塊空隙，很是熱鬧。

說書人都是人來瘋，人越多他講得越起勁兒。

隻見他木板一敲，手中折扇一展，道：“謝謝大家湊得這麽近來聽我說書。上次說到‘天外之劍’魚邪衣與‘碎夢一刀’葉溪虹相約在杭州城夢回酒館裏決戰。這一戰，費時一天一夜，共計一千七百六十八回合。葉溪虹最終以‘碎夢一刀’擊敗了魚邪衣，捍衛了江湖人的尊嚴。此後二人雙雙消失於江湖，再沒有出現。所以，這‘天下第一’的故事也告一段落……”

“杏花煙雨江南，蘇州在江南……”說書先生已開始講另外的故事。

村民們急於想知道上一個故事的後續內容，紛紛喧嘩，聽書的安靜氛圍頓時不見。

這並不像有意賣弄關子、扔包袱的說書技巧，也許說書先生確實不知的。

說書先生搖著扇子，頂住了村民疑問的壓力。他喝了口水，不忙不亂，也不解釋原由，接著道：“江南第一大鏢局‘龍城鏢局’承蒙南武林第一大富賈鄔海山的賞識，於兩個月前保鏢純銀三百萬兩至山東濟南。總鏢頭司馬卓逸親自出馬，並邀得南武林最富盛名的兩大俠士，他們是‘千裏追風’杜童和‘梨香劍’陶百正。此二人情同兄弟，從未獨自迎敵，皆聯手攻之。二人聯手起來，能接其三十招者，江湖上絕對不超過十個人。有這兩位護鏢，又有哪位黑道兄弟敢插上一腳占些便宜？就算不懼怕此二人，也該給司馬卓逸一些薄麵吧。司馬卓逸二十七歲便成為了龍城鏢局的總領鏢頭，並於三十四歲時上任為南武林十九家鏢局的總把瓢子，其間護鏢無數，從來就沒有失過一次手，他的成功絕不是靠運氣！無論黑道白道，隻要一到了司馬卓逸那裏便有了道。這樣的道道兒，也隻有他自個兒清楚。”

“司馬卓逸的鏢隊一連經過了數個城鎮，其間還包括了五個綠林黑道所把持的道路‘黑風嶺、虎狼腰、流沙溝、蹴石崖和斷尾坡’。過早的憂慮倒真是多餘了，在這一刻他至少已這麽認為。一路暢順地來到了徐州，他們也終該歇一歇了，歇腳的地兒便是徐州最有名的客棧‘天一客棧’。”

說書先生竹板一砸，道：“可就是這一晚，鏢丟了，整整三百萬兩純銀全丟了。怎麽丟的？”

“據司馬卓逸講，一入了徐州‘天一客棧’鏢銀就各分為兩批人馬輪流看管，一批是杜童看管，另一批便是陶百正看管。而他倆的客棧房間與司馬卓逸的房間就隻相隔了三尺，門口還有八位座下精英護守，再加上在鏢銀的箱子上栓有七對能震得人耳脈麻癢的特製銀鈴，七副‘昆侖巧姑’易蓉蓉花費了三個月才做好的精鋼巧鎖，試問天下間又怎會有如此神鬼的偷兒？”

“發現鏢銀丟失的時間是在次晨，司馬卓逸發現的。當時鏢銀的箱子並沒有任何異樣的痕跡，就連其重量都沒有什麽變化，杜童和陶百正都沒看出有何差異。司馬卓逸看出來了，一眼就看出來了。他仔細看著其中一個箱子的精鋼巧鎖，那隻通體為黑色的鎖的一端有四個很細小的有如小拇指指尖大小的白點。司馬卓逸急了，又查看了其它的鎖，每一隻漆黑的鎖的一端都有這四個白點。然後他整個人就軟癱了下來，司馬卓逸說，鏢丟了，整整三百萬兩全丟了，丟的‘精精光光’。杜陶二人一聽驚呆了，都不相信這是事實。司馬卓逸從腰畔取出三對鑰匙，叫他們打開便知。杜陶二人打開了，立刻也泥人似的軟癱了下來，其它的鏢師、弟子哪還有個人樣，全嚇得魂飛魄散，箱子裏有的隻是一堆堆廢土爛石了。杜陶二人忙打開其它的箱子，每隻箱子裏除了這些土石便再沒有其它的東西。”

“原來司馬卓逸在鎖上塗了層墨汁，凡隻要碰觸了鎖麵便會留下痕跡，這裏沒有人敢觸碰一下箱鎖，所以司馬鏢頭才敢斷定是遭了別人的手段，每隻箱子那四個均勻的小點便是最好的證據。司馬卓逸問杜陶二人，二位可知道‘四指開光’這個名號？杜陶一聽便說，難道是……司馬卓逸的眼睛裏也有了光，說，不錯，正是‘四指開光’盜金光！”

“四指開光盜金光不愧為天下間最厲害的一位大盜，手法之精妙絕倫，的確神鬼莫敵。天下間能夠用四根指頭便輕易打開‘昆侖巧姑’易蓉蓉的巧鎖的人，除了盜金光還會有誰？他是盜中之盜，盜中繼往開來的領袖，幾乎已達到了‘妙風絕’時代的那位大盜‘風一來’的功力。盜金光最厲害之處不在於他偷盜神鬼難防的本事，而是他躲藏於天地之間令人人都找他不著的本事，如果有人能找到他並追回銀兩，這不是件轟動江湖的怪事才怪？所以司馬卓逸根本連去討回鏢銀的念頭都沒動過，他已準備打倒回府變賣掉所有的看家物事來抵失銀，但是這次失悔的名聲是要不回來了，想罷不禁唏噓之至。”

“有些不信邪的人偏要去尋找盜金光，勢必要追回鏢銀不可，杜童和陶百正便是其一，但最後空空如也的雙手、歎氣連聲的麵容說明了一切。就在大家都有些消沉，都有些唏噓的時候，一個小夥子出現了。那小夥子很年輕，很俊俏，談吐風雅，不帶邪氣。那小夥子有個姓名，叫冷子蝶。他正是蘇州城‘冷梅山莊’的少莊主，‘冷麵劍客’冷鍾的兒子。他更是江湖後起一輩之名劍少年，在江南與‘明玉山莊’的少莊主石京夢齊名，武林人送‘快劍公子’。他是個很不簡單的小夥子，年紀輕輕便已能自創出高妙的劍式，最有名最厲害的一招叫做‘冷梅破空刺’，這一招是在其父冷鍾傳授的冷梅十三劍的基礎上創新得來的，他繼而將整套劍法改名為‘冷梅十四劍’。老實說，這套劍法卻尤以最後一式‘冷梅破空刺’為最殺手。”

“沒有人不會對這麽樣個少年感到驚奇，感到驚喜，但誰也沒有想到這個少年給人帶來的驚喜會是那麽的大，簡直大得驚死人！當冷子蝶把三百萬兩純銀一分不少地放在了司馬卓逸的麵前時，司馬卓逸已完全地在這個空間裏停頓住，他心跳都幾乎停頓了下來。神奇！太神奇了，一個年紀未滿雙十的少年，竟能從天底下最神鬼難敵的大盜手裏奪回丟失的鏢銀，且完整無恙地存在於人的視野裏，這樣的事情即便叫一個三歲的小孩兒聽了都未必能相信，可卻在司馬卓逸的眼裏得到了證實。”

“銀子當然是真的，用的是市麵上最講究的楠木箱子搬運。整整六大箱，每一個箱子裏五十萬兩。挑夫都是些不懂時務的莊稼漢。冷子蝶顯然給了他們一筆豐厚的酬勞。箱子一運到目的地，他們便離去了，甚至連挑的是什麽都不知道。司馬卓逸的眼裏透出了異樣的讚賞，已不敢相信眼前的是個未滿雙十的少年了。司馬卓逸簡直連感謝都不知該如何表達，這來得太快，來得太沒有預見性，來得太神奇，太奇妙了。”

“司馬卓逸當然要問這個小夥子如何能夠奪回鏢銀。冷子蝶的回答卻是‘神奇的事一揭穿便不神奇了，可否允許在下將這神奇永遠成為神奇’。既然別人不便說，司馬卓逸便不會再問，這也是他的美德。所以直到現在，那神奇還存在著。令人讚佩的是，冷子蝶不要任何酬勞，銀子一到失主手裏，他便早早告辭了。可‘冷子蝶’這三個字卻鐵一般地打在了司馬卓逸的心裏。這件事一傳出，江湖上立刻轟動開來。‘冷梅山莊冷子蝶’已成為當今最炙手可熱的人物，隻要和這個少年沾上一點邊的事情都可引為人們關注的焦點。他甚至已成為了蘇州少男少女魂牽夢引的偶像，隻要在人多的地方一提起冷子蝶的事情，包準所有的年輕目光都會閃耀著熱情的光彩，這就是人一出名的強烈效應。但還是有些人對此頗不以為然，甚至對冷子蝶能奪回失銀產生了懷疑，因為太過神奇的事情是不會隨便就能出現了的。所以，這些人已開始暗地調查了。”

怪事已講完。村民們的謎團卻解答不出，要說書先生講解。

說書先生卻笑道：“預知後事如何，且等下回分解。”

他那不緊不慢的談吐讓村民們自討了沒趣，便不再去多問。

人群疏散開來。說書先生已準備離開。

一個拿著木劍的小童走到說書先生旁邊，道：“先生，我想問個問題。”

說書先生抬頭笑道：“謎底我現在不知道的，小弟弟。”

小童道：“我不是問那件怪事。”

說書先生道：“那是什麽事？”

小童道：“我想知道魚邪衣和葉溪虹的下落！”

說書先生一愣，道：“這個我確實不知的。不過，我相信這兩位絕世的少年即使人已不在江湖之中，心卻還在江湖的。”這句話意外地高深晦澀。

說書先生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眼睛是望著遠山上的。

小童似有所悟地點了點頭，微笑著道：“先生，謝謝你把江湖的故事帶給了我們。”

說書先生仔細打量著眼前的這個毛頭小子，淡淡地笑著。

小童回頭對身邊的小夥伴道：“我練劍去了。”

“狄青衣等等我，我也去。”

望著兩個小童的身影，說書先生不禁歎了口氣。他的眼角的皺紋已不自覺地露出。他說書十餘載，除此行當外便無一正途。他給別人帶去了故事，他自己呢？誰又給他帶來故事？

殊不知，他給別人帶去故事的同時，其實這也是一種故事。他開始笑，淚水已浸滿眼眶。

在林野間，一個青衣少年手握長劍身騎紅馬，正仰天飲著酒。

他難道也在聽這江湖的故事？

然後，少年跨馬狂笑而行，還能聽到他的瀟灑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