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無字天書
“聽衝兒說你喝過我的酒。”梁丘老伯問酒癲道。
他是喝過他的酒,所以他知道,梁丘羊皮酒袋裏的酒與別的酒有什麽不同。
那裏麵並不是珍藏的酒,而是新釀的酒。但那卻是酒癲喝過最好喝的酒,他有很久沒有喝過這樣的酒了,記得上一次喝的時候,還是在“爛酒屋”。
釀酒的人不同,釀酒的方子卻是一樣的。
梁丘羊皮袋裏的酒,正是那位畫師親自釀的酒。
“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酒癲問梁丘道。
梁丘自然知道酒癲問的“他”正是那位畫師。
梁丘與畫師是在絕妙山莊裏結識的,畫師住進絕妙山莊的十幾年來,梁丘一直在為他看病。
梁丘本是江湖行醫的“妙手梁丘”,是絕妙山莊的一紙請帖把他請了去。請梁丘的人自然是為了看病,可他未曾想過,這一看就是十幾年。
畫師得的病是不治之病,因為那是心病。梁丘救得了人體,卻救不了人心。
“是什麽心病可以困擾一個灑脫的畫師十幾年?”酒癲好奇地問。
酒癲並不認得畫師,但他猜得出他一定是個灑脫的人,因為隻有那樣的人才能畫出那樣的畫,釀出那樣的酒。
“是心係蒼生的心病。”梁丘回道。
梁丘說,那位畫師的世界與常人的世界是不同的,很多出自他手中的畫,其實都是他的無心之舉,似乎不是他在畫畫,而是畫在借他之手來呈現自己。仿佛是那些畫控製了他的手,讓他不得不研磨提筆和描摹。
“畫是死的,人是活的,”酒癲道,“死的能控住住活的?”
“錯了,人和畫都是活的!”梁丘道,“在他的眼裏,那些畫是活著的畫。”
“活著的畫?”
“這就是他與常人的不同,”梁丘道,“他看到的所有的畫都是活的,畫裏的人是活的,畫裏的花草蟲魚是活的,就連畫中的山水都是活的,甚至他能夠看到畫裏的過去和未來。”
畫就是畫,無論多麽的惟妙惟肖,它也隻是一張靜止的畫,一張死畫。
可對於畫師而言並非如此,他看到的畫裏所有的東西都是動著的、活著的。比如一副美人圖,常人看到的美人圖隻是一位手持折扇的美人,而畫師看到的美人不僅眨著眼睛煽動著扇子,他甚至能聽到清風吹過美人衣袖的聲音。看得越久他就看到的越多,最終他能看到畫中那位美人從呱呱墜地到撒手人寰的一生,她漫長的一生一點一滴都藏在了畫裏,而隻有那位畫師才看得到。
很多時候,他會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裏,一連數日對著自己的一幅畫發呆。
他畫過梅,然後看到梅從發芽到幹枯;他畫過鳥,然後看到了鳥兒從孵化到老死;他畫過人,然後就會看到畫裏的人從出生到死亡。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生了這樣一雙眼睛,他總是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直到有一天他給人畫像,然後卻從畫像裏看到了那個人真實的一生!他是幾時出生的,他幾歲時得了什麽病,他愛上過什麽人,他都做過些什麽,每一條都和那人的經曆絲毫不差,仿佛那人在過去的每時每刻裏,畫師都在場。不僅如此,他還看到了那人的死,他看到那人在一年之後死於溺水,而那人果然在一年之後淹死在了湖水裏。
“他豈不是和卜師一樣!”酒癲感歎道。
“可他不是卜師,也不會卜卦。”梁丘道,“也許他隻是一個因畫而瘋魔了的人。”
“這和蒼生又有什麽關係?”酒癲問。
“因為他開始畫更多的畫像,也開始臨摹更多的風景。”
他畫過絕妙山莊,然後看到了焚毀絕妙山莊的一場大火;畫過八台山的唐門,然後看到唐門裏的橫屍和血泊;畫過千年的少林,然後看到了無數僧人的血和坍塌的廟。他畫過了很多的地方,而那些地方最後都被摧毀。
“這也並不奇怪,”酒癲道,“沒有什麽東西能永遠活在歲月裏,所有的東西最終都會被歲月殺死。”
“災難和死亡是不奇怪,”梁丘道,“可他看到的那些災難卻都發生在同一個時候!”
“同一個時候?”酒癲驚訝地問。
武林中諸多的大派和名門在同一個時候遭到摧毀?這無論講於誰聽都不會相信,沒有哪一方勢力可以強大到這種程度!
“直到有一天他畫完了武當……”梁丘接著道。
“武當如何了?”酒癲急切地問。
“也一樣難逃此劫。”梁丘道,“可他卻看到了這場劫難的源頭。”
酒癲突然明白,原來這場劫難的源頭在武當。確切的說,是中州與影州結界的那個缺口,因為那個缺口就在武當!
畫師畫完了武當,然後對著那副畫整整盯了半月有餘。他看到的不僅是武當的滅亡,還有整個中州的淪陷!無數異界的生靈從結界之口湧入中州,整個中州之地生靈塗炭,無一活物!
那不是劫難,而是毀滅,徹底的毀滅!
於是,他開始尋找救世的法子。
他離開了他鍾愛的酒屋,也不再畫畫,獨自一人踏上了尋找救世的路。
他希望在有生之年能找到拯救蒼生的辦法,然後他還會再回到他的酒屋,專心釀他的酒。
“難怪中原第一遊俠的柳傳風,會心甘情願地為他看守了十幾年的小酒館,”酒癲歎道,“任誰都無法去拒絕這樣一個人的請求。”
他去了絕妙山莊,不隻是因為他與那莊主有深交,而是因為絕妙山莊裏藏有天下最全的經書和典籍,他希望能從那些經書和典籍裏,找到保全中州的門路。
可他的身體卻在憂思中每況愈下。
“還好他的身邊有一個妙手梁丘。”酒癲道。
“可妙手梁丘也救不了他的命,”梁丘搖搖頭歎道,“因為他每日每夜都在拚命!”
“好在天不負人,他還是找到了救世的法子,”酒癲道,“於是才有了鬧的這幾日都不得安寧的天書。”
“如果我說,他並沒有找到呢?”
“沒有?”酒癲又一次驚訝地問。
“他的確寫下了一本書,可那本書並非世人傳聞的什麽天書。”
“那它是什麽書?”酒癲問。
“遺書!”
“遺書?”酒癲不解的樣子,“可掌門吩咐過我,務必將二位接到武當,因為二位的身上攜帶著畫師的天書,而且是寫給我的天書。難道他隻是寫了一封遺書?”
一個人臨死之前寫下的書當然是遺書,可那封遺書並不是寫給酒癲的,而是寫給武當的掌門。畫師在寫下那封遺書之後,用飛鴿寄去了武當。
“他在絕妙山莊的萬卷書海裏,並沒有找到可以救世的書,卻找到了可以救世的人。”梁丘道。
“誰?”酒癲問。
“你!”
絕妙山莊的主人用了十幾年的時間隻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在天下間搜集零散了的半部“河圖”,另外半部其實一直就藏在絕妙山莊裏。畫師需要一部完整的河圖,因為相傳那河圖裏藏著世間最深奧的秘密。
沒有人能完全看懂那些圖,絕妙山莊也不能,否則他們也不會把如此寶貴的東西一直詭藏著。
但畫師可以,因為他看到了圖並不是鬼畫符,而是可以讀的文字。那些圖形在他的眼裏像是會遊動的蝌蚪,總是擺出和變幻成他能讀懂的文字。
“那不就是世人都想爭搶到手的天書麽!”酒癲道,“難道那樣的書裏也沒有答案?”
“河圖裏到底有什麽已經沒有人知道了,”梁丘道,“唯一能夠讀懂它的人已經不在人世。”
絕妙山莊用十幾年的時間終於集齊了河圖,但那個時候也是畫師油盡燈枯的時候了。
其實那並非是完整的一部河圖,因為完整的河圖和洛書一樣,早在伏羲氏之後便已失蹤,傳下來的河圖,隻是伏羲氏在演練八卦的時候,手繪的草圖。既然沒了真正的河圖,那麽伏羲氏流傳下來的草圖便成了河圖。
畫師托著羸弱的身軀又支撐了一年,那一年他未邁出房門半步,陪在他身邊的隻有梁丘和衝兒。
他用他最後一年的時間去研究河圖,然後找到了最有可能救世的人。
不錯,那人正是在同梁丘講話的酒癲。
“為何是我?”酒癲問。
“因為你體內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梁丘回答。
“那又為何說是最有可能?”
“因為能不能救世,還要看你的修為。”梁丘道,“以及你甘願為這樣的蒼生付出多少。”
酒癲聽不明白,也猜不出來。但能夠救世的人的確非他莫屬。
“連通中州和影州的是一個缺口,既然是缺口,就有辦法把它賭上!”梁丘道。
是啊,就像牆壁上的缺口,河堤上的缺口,既然是缺口,隻要找到合適的工具和物體,就有辦法把它賭上。一味的封印並不是長久之計。
可那又不是一般的缺口,那是結界的缺口,那是無形的缺口,酒癲真的想不出有什麽東西可以堵住那樣的缺口。非但他想不到,就連武當的創教道尊也想不出來,所以他才不得已以剜心的代價將缺口封印。
“如何去堵?”酒癲問。
“結界本就是一種無形的力,”梁丘道,“要填補結界缺口,當然也需要無形的力。”
“你是指我體內的幼龍之力?”
“幼龍之力還遠遠不夠,要補上那樣缺口,需要的是蒼龍之力!當蒼龍之力融入到結界之力的時候,缺口就會消失。”
“可我連幼龍之力都未必駕馭得住,又何談蒼龍之力?”
“所以畫師才苟延殘喘了一年去研究河圖。”
“他找到了駕馭蒼龍之力的法門?”
“那是一種心法,但能否悟透並修成那樣的心法,還要看你自己了。”
伏羲看懂了河圖,然後推演出了八卦;畫師看懂了河圖,但卻隻留下了一部心法。
但那樣的心法卻是世間最完美的心法。
祖皇可以駕馭“幼龍”,但他絕對駕馭不了“蒼龍”,所以才把更多的“龍之力”封印在了龍符裏,若“幼龍”得到了所有的“龍之力”而化作“蒼龍”,那麽祖皇必定會被惡龍吞噬。世間沒有人能夠駕馭得住蒼龍之力。
所以酒癲需要那樣的心法,隻有修成了那樣的心法,他才有機會駕馭“蒼龍”。
可就算酒癲練成了心法,也未必堵得了結界。應該說是他願不願意去堵那結界。
“既然不被蒼龍吞噬,並駕馭了蒼龍,那麽酒癲就還是有著自我意識的酒癲,”酒癲道,“我又為何不願意去堵?”
“因為你本身也會化作一股力,一同融入到結界裏……”梁丘回答。
原來,要堵上那缺口,酒癲需要犧牲自己。
當他運出蒼龍之力與結界之力融合的時候,他自身也會融進結界之中。
酒癲笑了笑,提起葫蘆灌了口酒。
“一個畫師都可以為了蒼生而榨幹了自己,我一個降妖的道人為何不可呢?”酒癲道,然後摸了摸衝兒的頭說,“衝兒,等到了武當,就把心法念給我聽。”
“你怎麽知道心法在衝兒身上?”
“我還知道那心法並不在他身上,而是在他的心中。”
畫師最終還是悟出了天書,但那天書隻是一種心法。而那樣的心法隻有擁有“幼龍之力”的酒癲才可修煉,外人若強加修煉,隻會走火入魔墮入萬劫不複之地。所以,畫師才沒有把它寫下來,以防有人奪去。他選擇了讓衝兒把心法記在心裏,他不想有人因為那樣的心法而喪了命。
衝兒是絕妙山莊裏一個下人偷偷生下的孩子,畫師見他可憐便收養了他。他卻也是一個聰慧的孩子,他有著過目不忘的天賦,隻要是他看過的東西,都能倒背如流。
誰又能想到,所謂的天書其實就是一個孩子呢?
但酒癲想到了,是唐不悔的一句話讓他想到的。
“天書無字,亦可無形。”唐不悔這樣說過。
既然可以無形,又為何不可以是一個人?而所有人裏,郭讓最在意的莫過於衝兒了。
“郭大俠說得沒錯,”梁丘道,“你看似瘋瘋癲癲,實則是個大智大勇的人!”
他們也要趕路了,前方的路還很長,對於酒癲來說,更是任重而道遠!
可在臨行之前他還要等一個人。
當唐不悔出現在了視野的時候,他知道,他要等的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