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無頭屍

雨在天亮之前終於停了,接連下了兩天的雨泥濘了整個淝城,晨光破曉的那一刻,鐵楓頓覺舒坦了很多。他打開房門抻了抻雙臂伸著懶腰,然後踩進滿院的積水。

世間的事有好事也有壞事,誰都不曾想過還有另外一種事,那就是好的壞事。對於討厭雨天的鐵楓來說,這場雨便是如此。

雨水傾盆在地麵,除了讓道路變得難行之外,也混入到江河湖泊。孟郢的鄰邊有一條河,因為降雨而漲了數尺,河流也變得急湍了。

屍體正是被這急湍的河流衝出來的,它被發現在河流的下遊,上半身用密封的油紙布包裹著,打開油紙布就會發現,屍體沒有頭顱。

正是那具被藏匿了的無頭屍,油紙布上捆著麻繩。根據麻繩的斷痕推測,繩子是隨著河水的流動被石塊切斷的,所以,屍體並不是被拋棄在發現它的地方。拋屍之前,凶手一定在繩子的另一端綁上了石頭,被切斷了之後屍體才浮出了水麵。

油紙布隻裹住了上半身,是為了防止頸部溢出的血染紅河水。

“好一個吝嗇的凶手,”鐵楓思忖著,“連一塊布都撕開了用!為什麽不用完整的布裹住全身呢?這樣血就更難滲出了。”

鐵楓看著那具被河水泡得腫脹的無頭屍體,一點都不像是一個文弱而俊美的秀才的屍體,甚至都不像是一具人的屍體。

這就是讓唐家的公主萬般著迷的人?這就是讓她拋棄了一切而甘願廝守的人?愛情究竟有何等的魔力?可以讓懦弱的人變得勇敢,也可以讓勇敢的人變得懦弱。很多人為愛而活到最後也因愛而死。那些人和故事並不偉大,卻令人唏噓和感歎,甚至讓人向往。

奔波於江湖與刀劍為伴的鐵楓,永遠也看不透愛情這東西了,但他突然覺得,唐玉雪的死也許是件幸事。倘若她還活著,看到這具不像屍體的屍體,看到這個她曾愛到死去活來的人,事情又會怎樣呢?那樣溫柔的女子,如何承受得住這般殘忍!

無頭屍上隨處可見碰撞過的痕跡,那些痕跡因為屍體的腫脹而變得斑駁和醜陋。鐵楓仔細觀瞧著屍斑,突然發現有幾處極為相似,相似得根本不像是因為碰撞而形成,它們更像是人為的。

“掌印!是掌印!”鐵楓意識到。

屍體上一共發現了三處掌印,分別位於肩胛、後背和胸口上,胸口那一掌是致命的一掌,它的印痕也更深些。

看來死者生前與人經曆過一番打鬥,而且對方的身手絕非是泛泛之輩,因為掌印雖然留在屍體的表層,而五腹六髒都已經被雄厚的掌力所傷。

少林的達摩掌,絕妙山莊的大力神掌,唐家拳裏的霹靂奪魂,江湖中慣以掌力取人性命的功夫一一在鐵楓的腦海裏浮現,但很快又被否定,因為這些掌法往往是一擊致命,很少有發出第二掌的必要。

鐵楓擠著太陽穴思忖良久,猛得又抖擻起精神去觀測身前的無頭屍體。除了掌印,其餘那些碎小的屍斑也並非盡是碰撞的結果,那是在搏鬥中被抓傷所致。

依據那些碎小的屍斑,鐵楓推測並還原著死者生前與凶手打鬥的場景。死者在奔逃的時候被凶手追上,並在後背受了凶手一掌,一番打鬥之後,凶手的第二掌打在了他的肩胛處使其失去了平衡,於是凶手便趁機發出了最後致命的第三掌。搏鬥中凶手所使用的套路及其變幻方式,竟被鐵楓推測得俱無遺細。

“鬼影手!”鐵楓驚道,“竟然是玄冥教的鬼影手!”

一個疑團解開之後,鐵楓卻又陷入了更大的疑團裏。為什麽會牽扯到玄冥教?一個看似普通的屠戶怎麽會有玄冥教上層的功夫?玄冥教與唐門並無過結,與一個窮酸的秀才就更不用提了,況且割頭藏屍絕非玄冥教的做派,以玄冥教的實力,殺一個人是不必把屍體偷偷地投入河中的。

“大人,您看錯了吧?”一個跟班的捕快走上前說,“據查,孟伯達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秀才,舞文弄墨還行,若論武術,他隻是個門外漢,殺一個不會功夫的人,需要用上鬼影手這種毒辣的功夫麽?”

是啊,殺一個連三腳貓的功夫都沒有的人,根本用不上鬼影手,更不用擊出三掌。憑凶手的實力,要殺孟秀才,一根指頭就足以。

但鐵楓不會看錯,凶手的確使出了鬼影手,非但三掌才奪其性命,凶手還與死者生前展開了很長一段時間的互搏,甚至,這奪其性命的第三掌也純屬僥幸。

如此說來,孟伯達不但會功夫,而且尚非等閑之輩。

案子剛有了眉目,卻又奔著不可預測的方向發展。但鐵楓可以斷定的是,屠戶王璃絕不是因為色欲而起殺心,以至此萬劫不複之地,案子的背後,必定另有隱情。

唐不悔的消息果然還是一如既往地靈通,他很快帶著十二死士也趕到了屍體被發現的地方。昨日他已經派人把唐玉雪的棺材送回唐家安葬,卻把裝著孟伯達頭顱的棺材留了下來孟伯達雖與唐玉雪成婚數年,卻一直未曾得到唐家的認可,所以他的棺材是不配安葬在唐家的墳墓的。

唐不悔暗自發誓,誓死也要捉住凶手,然後將其千刀萬剮,以慰其妹的在天之靈。

而現在他發覺他的誓言不那麽容易兌現了,因為他要殺的不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屠戶,而是玄冥教且位置上層的一個凶險的人物。

玄冥教在江湖中一直是一個神秘的教派,雖地處北域苦寒之地,然奇特的教義卻凝聚了四海八方的信教眾徒。玄冥教雖被中州諸派稱作魔教,卻並不作惡多端。其教主冥王神秘莫測,像是活在傳說之中的鬼魅,除了教中數幾上層人物之外,無人見過其真身。

“看來,三天的時間是勉強了些。”唐不悔對鐵楓道。

“此話怎講?”

“就算你找到了凶手,也未必有能力將其捉拿歸案。”

又是激將和嘲諷,鐵楓當然聽得出來,但行走江湖多年的他,早已對那些言語的攻擊不為所動。然而他越是不為所動,年少氣盛的唐不悔便越是氣憤和對其羞辱。

鐵楓不再理會少年,無論他說些什麽,都當作他根本就不存在一樣。也許,隻有鐵楓敢這樣無視一個唐門的公子。

而唐不悔始終跟在鐵楓身後,他決定從此刻起寸步不離鐵楓,他要跟進整個案子,一旦找到凶手,他會搶在鐵楓之前把凶手掠走。

凶手的命是屬於唐門的,而不再是六扇門。他想著。

當日黃昏,一個老伯主動找到了鐵楓,老伯的一席話又讓案子陷入了更加撲朔迷離的境地。

老伯是淝城的一個農戶,祖輩都住在孟郢。老伯說,在案子發生的前兩天夜裏,老伴突患風寒,高燒不退,於是他便去附近的行腳醫那裏去抓藥。在路過豬肉王的住所時,他聽到裏麵有打鬥的聲音。

“那豬肉王雖然生得凶悍,但平時並不與人結仇,”老伯說,“不應該在半夜裏與人廝鬥。”

老伯想探個究竟,於是輕聲走向豬肉王的院門。然而當他剛剛靠近院牆的時候,隻見一個灰衣長衫的道人跳在了牆頭上。

“什麽樣的道人?”鐵楓打斷老伯問。

“看起來將近中年,濃眉利眼,一嘴短須,雖相貌俊朗卻衣著邋遢,”老伯道,“腰間別著一個葫蘆,裏麵裝的一定是酒,因為我聞到了一股刺鼻的酒氣。”

聽著老伯的描述,鐵楓的嘴角泛起一抹笑容。他認得那個道人,不止是認得,可謂是熟識。那人正是被世人稱作“酒癲道人”的一個怪胎,雖在修行之中,卻放浪形骸之外。

之所以說他是怪胎,是因為無論遇到多麽九死一生的處境,他總是能夠活下來,他仿佛是殺不死的。甚至傳說有人親眼看到他已經死去,可第二天他又完好無損地出現在了人們的視線裏。這不是怪胎又是什麽?

“你是說與豬肉王廝鬥的人是那個道士?”鐵楓又問。

鐵楓有些疑惑,酒癲道人是江湖中深不可測的人物,沒有知道他的功夫究竟有多深,能讓酒癲道人出手的必定也不是凡人。

“不會錯的,”老伯說,“我看到那道人身上有血!”

有血?鐵楓更加了疑惑,酒癲不但出了手,而且還受了傷!鐵楓明白,能讓酒癲受傷的人,根本不是人!因為酒癲要處理的事情,都是常人無法理解的事情,酒癲要對付的人,也盡是常人無法相信的人。

“後來呢?”坐在一旁的唐不悔問老伯說。

“後來那道人竟然憑空飛了起來!一眨眼就消失在了半空之中,像一位神仙!”老伯說,看他的神情,至今他都不太敢相信他所看到的。一個活人,如何會不借助任何外力就飛了起來?

“武當的縱雲梯!”唐不悔嘀咕道,“為何又有武當的人參合了進來?”

老伯接著說,在那道人飛走之後,他躡手躡腳地走到了院門前,輕輕推開一條縫往裏看。

“你都看到了什麽?”鐵楓和唐不悔異口同聲地問。

“一隻狐狸!”老伯道,“一隻血紅色的狐狸!”

“狐狸?”唐不悔鎖緊眉頭說。

“是的,通身都是血色毛發的狐狸!它好像昏死了過去,我看到豬肉王把它從地上抱起來。而且豬肉王也受了傷,走路都有些吃力。”

“為何前幾日不來報案?”鐵楓問。

“我怕。”老伯回道。

“怕什麽?”

“怕見官。”

“為何怕?”鐵楓道,“你也做過惡?”

“不曾,”老伯答道,“就是怕。”

民怕官,這是鐵楓最不願意看到的社會現象,官本就應該是民的衣食父母。

可鐵楓不是官,他隻是一個捕快,他改變不了這種現象,也永遠改變不了,縱使他做了官。

眼下他也不想去改變這種現象,因為此刻他最想做的,是找到那個道人。

“找他?到哪裏去找一個漂泊不定的酒鬼?”唐不悔道。

“自然是到有酒的地方。”鐵楓回道。

“淝城乃魚米之鄉,酒何處不有?”

“但不是所有的酒都入得了一個酒癡的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