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與子成說

她是住在少林寺後山裏一條饑餓的蛇,覓食的她無意間爬進了寺內的藏經閣,然後遇見了那個和尚。它見過很多出入少林的和尚,唯獨沒有見過他。

和尚是在藏經閣日夜打掃的和尚,也是孤獨的和尚,因為他一直一個人住在藏經閣裏,從不出藏經閣半步。

她躲在角落裏懷著警惕之心觀察著那個和尚,當和尚的掃把不小心掃到她的時候,她以為和尚是在驅趕她走,她把和尚的驅趕又當作了攻擊,於是出於本能的反擊,她咬了他。

她在和尚的體內注入了毒液,她以為和尚會很快昏厥過去,甚至會死於她的毒液之下。

可和尚沒有,他一直若無其事地站著,像不曾中過毒,而她卻腸胃裏一陣翻江倒海的劇痛。昏厥過去的不是和尚,而是她自己。

原來和尚的血液裏也有毒,而且是比她毒上百倍的毒。

她從來沒見過血液裏會有毒的人類,除非那人不是人。後來她才明白,他不僅不是人,而且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她是在和尚的懷裏醒來的,天越來越冷,她害怕寒冷,也需要溫暖,於是和尚把她藏進了自己的懷裏。

那一次,和尚給她帶去的不僅僅是懷抱裏的溫暖,還有她內心漸漸萌生的悸動。

她喜歡上了他身上的味道,幹淨的僧袍上,總泛著一股來自他身體裏特有的味道,不是香味,卻比香味還要好聞。

“如果我躲不過這個寒冬,能死在他的懷裏也是好的。”她胡思亂想著。

和尚把她收留了下來,她似乎成了他僅有的朋友,每天都會對她講一些她從未聽過也聽不懂的故事。

她喜歡在夜裏的時候,和尚坐在燭台前翻看著各種經書,而她就在燭光下爬動,彼此安靜著。她時不時爬過他的手腕,時不時調皮地伸出開叉的舌信子,舔一舔他的手背。

那是一段最平淡的時光,卻也是她最開心的回憶。像一場夢。

可世間總有太多的離別,最痛莫過於生死的離別。萬事萬物都躲不過歲月的蹉跎,她怎會例外?

和尚還是那個和尚,近十年來似乎一點都沒有變,而她卻老了,老到壽命將近。她又怎會心甘?

一個人不可能不會變老,一定是和尚身體裏的血與常人不同的緣故。她想著。

於是,在和尚睡著的時候,她偷偷又咬了一口和尚,並輕輕吸走了一點血,雖然她知道和尚的血液裏有毒。

她沒有死於毒液,也沒有死於蒼老,她活了下來!果然她的猜測是對的,和尚體內的血能延長她的壽命。

而她並不是因為貪圖長壽,她隻是想多看看和尚,多陪陪和尚。

她愛上了他,她愛上了那個孤獨而仁慈的和尚。若不是因為愛,她絕對不會選擇一次又一次去喝那讓她痛不欲生的血。每次當她咽下那口血的時候,她感覺整個腸胃都在爛掉。

五十年過去了,和尚還是沒有變老,她也還是活著,整日陪在和尚的身邊。

一條蛇的壽命不可能超過五十年,和尚不是不知道。其實在那個夜裏,當她第一次吸走他血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了,隻不過他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他也想讓她繼續活著,因為他也需要陪伴。

就這樣又過了一百年,少林寺裏的和尚早就換了幾批,但藏經閣依然什麽都沒有變,除了多了幾本經書,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

雖然很多人進過藏金閣,但很少人見過那掃地的和尚,所以沒有人知道,一百多年來打掃藏經閣的,竟然是同一個和尚。更不會有人知道,和尚身邊還有一條一百多歲的蛇。

後來她發覺,和尚的血液不僅可以延長她的壽命,還多了讓她意想不到的靈力。借助那些靈力,她開始潛心地修煉。她很早就聽說過,低等的生靈在潛心地修煉後,不僅會擁有靈力,還會憑借著靈力化成人形。她一直以為這隻是一個天方夜譚般的傳說,可如今,為了她的愛,即便是荒誕的傳說她也想試一試。

也許是真誠所動金石為開,也許是命運早就注定了這場姻緣,她果然修煉成了人形。

當她以人的樣子出現他的身邊時,他呆住了。他看了她好久,然後猛然低下了頭,雙手合十。而她卻開心地笑了。

“你是哪裏來的女子?”和尚問。

“我就是日夜陪伴你的那條蛇啊!”她說,“我為了你把自己修煉成了人。”

“你是把自己變成了妖!”

“能和你在一起,我變成什麽都無所謂,”她靠近他說,“你知道嗎,當我還隻能是一條蛇的時候,我就有一個夢想。”

“一條蛇也有夢想?”

“當然有,”她說,“萬事萬物一旦有了牽念就會有夢想。”

“你的牽念是什麽?你的夢想又是什麽?”和尚問。

“我的牽念是你,”她回答,“我的夢想是執子之手。”

可一條蛇是沒有手的,於是她便修成了人。如今她不僅有了愛,還有了手。可當她握住和尚的手時,卻被和尚甩開了。

“我是四大皆空的和尚,和尚心裏不能有愛。”和尚說,“你走吧,好好做一世之人,不可有害人之心。”

他竟然要趕她走!她為他付出了那麽多,可他竟然要趕她走!她看不懂人心,也猜不透人心。

“是我不夠美嗎?”她委屈地問。

“不,你很美。”

“那為何要趕我離開?”

“終究是孽緣,不如不度。”

“如果你不喜歡我的這個樣子,那我就再變回一條蛇。”她執拗地說。

然後,她真的又變回了一條蛇,為了能和他在一起,她寧願再以蛇的樣子活著。

縱使這樣,和尚每天還是要趕她走,甚至親手把她裝進竹簍裏,放進深山然後離開,隻不過每次她都會爬回來,爬到和尚的身邊,當做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

終於和尚不再趕她,可也不再同她說話。無論她爬到哪裏,無論她在做什麽,和尚都不會理睬,就像她根本不存在一樣。

在她每一次做一些滑稽的動作去吸引和尚時,其實她的內心都是冰涼的,也是憂傷的。如果蛇也有眼淚,她不知道要哭了多少次。

很多時候,沒有什麽激烈的言語,能比沉默帶來的傷害更讓人痛心。

她很難過,無比的難過,默默地爬到角落裏蜷曲了身子,把頭埋進尾巴,一躺就是十幾天,動也未動過。

那時正值寒秋,快要到蛇類冬眠的時候了,可心灰意冷的她,並沒有給自己找一處溫暖的棲息地,任憑身子在一天比一天寒冷的空氣裏瑟瑟發抖。

她多期望和尚會走來,為她蓋上一層棉氈,可他一直沒有來。

如果沒了愛情,她不知道活著還能做些什麽。

不如就這樣死去……

當她以為自己就快要死的時候,她聽到了和尚的腳步聲。於是,她急切地抬起頭,眨了眨眼睛。

但和尚的手裏並沒有棉氈,而是提著一盞燈。

“你這是何苦呢?”和尚對她說,“你還是走吧,這裏不屬於你。”

他還是來趕她走的……

她不信向來慈悲的和尚對她會如此絕情,她又把頭埋進尾巴裏,繼續睡去。

和尚走了,她的身子抖動得更加厲害,像是在撕心裂肺地哭。

她是真的在哭。她問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愛一個人也錯了嗎?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直到再次聽到和尚的腳步聲時,她才停止了哭泣,可依然把頭深深地埋進尾巴裏。

讓她欣慰的是,和尚不僅送來了棉氈,還端來了一個火爐。

他還是不忍心她就這樣死掉的,她想著。

可和尚還是不再理睬她,不再跟她說一句話,繼續掃他的地,讀他的經,不過是多了一個為她更換煤炭的活。

她就這樣睡過了半個冬天,直到那一夜,少林失了大火。

整個夜空都被火光照亮,無數僧人的性命也葬送在火海。那一次火災,被稱為少林的千年大劫。

沒有人知道火是從何而來,又因何而起,人們隻記得大火整整燒了五天五夜,少林被毀於一旦。

藏經閣也未能逃過比劫,和尚一次次衝進大火裏,拚了命地去搬運藏經閣裏的書籍。

於是她又變回了人形,也跳進了火海。和尚在乎的東西,也是她在乎的東西,她與和尚一同去搬運那些對她來說根本無用、甚至害得她連愛情都得不到的經書。

藏經閣是少林的至寶之地,於是僧人們首先想到的就是去撲滅藏經閣裏的大火。可當眾僧們趕來的時候,卻發現藏經閣裏竟然還藏著一個女人!

一個掃地的和尚,竟然藏了一個女人!

於是,和尚和她都被趕出了少林。和尚一路走她便一路跟,一直跟到了那個偏遠的寨子。

寨子叫做清涼寨,裏麵隻住著幾十戶人家。後來她才知道,原來那裏的人都是半狼半人。

在她還隻是一條蛇的時候,她就聽和尚對她講過,他是來自影州的狼。她還聽了很多關於影州狼族的故事。

她並不喜歡他所說的太蒼高原,因為她害怕寒冷。但如果有一天他非要回去的話,她也一定會跟著去的。

還好他並不是去太蒼,而是這個偏遠的寨子。他去寨子外一個叫拐子山的地方,那裏有一座破廟,他在破廟裏住了下來,一住便是近兩百年之久。

她在山林裏呆得著實悶了,於是在距離清涼寨幾裏遠的地方開了一家客棧,從此她便是這家客棧的掌櫃。她給自己取姓為佘,過路的商人都稱她為佘美人。商人都是行走八方的商人,她從商人的那裏聽來了很多江湖中的傳聞軼事。如果故事足夠精彩,她還會贈送客人一壇酒。

但客棧裏所有的酒都是摻了水的,因為她是一條蛇,害怕聞到酒味。

每逢中秋十五的時候她都會去一次清涼寨,她知道那一天他會化成狼人守在寨子外。她最怕的是他與寨子裏那群凶惡的狼相互撕咬,她怕他會受傷。

他也的確受過很多傷,仿佛那些傷是在她身上似的,讓她的心疼得厲害。

她曾試圖去幫他,可每次她都會成為他的累贅。

她多想讓自己變得足夠強大,然後她就可以和他一起守在寨子外,讓那群凶惡的狼不再敢踏出寨子半步。

終於有一天,一個可以改變她的機會來了。

可以改變她的是一塊石頭,那不是普通的石頭。石頭裏麵封印著一股強大的靈力,隻要得到了裏麵的靈力,她便可以讓自己變得強大,如此她就不再是他的累贅。

那塊石頭就是傳國玉璽,玉璽裏有一道神符,是十二神符裏的龍符。

那一夜,黑暗的山林裏奔跑著幾個捕快,捕快的頭頂盤旋著一隻渡鴉。

渡鴉飛去的時候捕快們不再奔跑,於是她化成了蛇形借著黑夜的掩護,無聲無息地靠了過去想看個究竟。

突然,她被腳掌踩斷枯枝的聲音驚住,那聲音同樣也驚住了幾個捕快。捕快們立刻擺開了防禦的陣勢。

不久,從黑暗中走出一個身影,當人影走到月光下的時候她認出了那人。

那是她店裏的夥計,一個跑堂的。

可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白天的時候他明明接到了家裏的書信,要趕去為老母親奔喪。

似乎他的夥計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這裏,他迷茫的眼神和舉足無措的樣子說明了一切。

“你們是誰?”夥計問那些捕快,“是你們打暈了我,然後把我丟進這山林裏的?”

捕快們彼此相顧,仿佛聽不懂夥計的話,但除了一人之外,就是被五個捕快圍在中央的那個,他似乎是領頭的。

“你們想要做什麽?”她的夥計繼續問。

“想借你的屍體一用!”領頭的捕快說道,“這裏必須要有六具屍體,還差了一具。”

當所有的捕快一頭霧水地看向他們的領頭時,卻被領頭的一個旋身殺死,幹淨而利落。

好快的身手!她的小夥計在那樣的身手下斷然是逃不掉的。他根本沒來得及逃,就被那人一刀斃命。

然後,那人從小夥計醒來的地方取回了一個包裹,包裹裏是一雙用玄鐵打造成的爪子,像極了狼的爪子!

捕快竟然用那雙爪子,把六具屍體撕得粉碎!

她從來沒見過殺了人之後,還要把人如此碎屍的。在那個捕快去撕碎六具屍體的時候,她悄無聲息地偷走了他從身上解下又放到一旁的包裹。

很快她才知道,包裹裏竟然是傳國玉璽,一個可以讓她變得無比強大的東西。

她盜走了神符,同時也招來了災禍。

一向生意慘淡的客棧突然擠滿了人,她知道,他們都是為了玉璽而來的。那些人裏,讓她最怕的是一個道士,她不僅怕他身上的酒味,也害怕他本人。她不知道為何會怕,似乎道人的身體裏藏著讓她恐怖的東西。

可人的身體裏除了吃進去的食物,還會有什麽呢?

所以每次走到道士身邊時,她都會下意識地繞過。還好道士很快就離開了,但就在他離開不久,客棧裏就出了事,而且是很大的事。

所有人為了一塊假的玉璽相互廝殺起來,她當然知道那是假的,因為真的已經被她藏了起來。但她還是心有不安,於是在混亂中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確定玉璽是否還在她的手裏。

玉璽果然還在,但很快就要不在了,因為當她拿出玉璽的時候,又進來了幾個人——峨眉的一對情侶,以及六扇門裏的一個捕快。

進來的這幾個人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飛進了客棧的那隻黑色的大鳥——“魅影”!

“渡鴉”也來了,於是所有人的噩夢也跟著來了。那的確是她見過的最凶殘和最強大的殺手,竟然幾招之內敗了峨眉的人,又在十數招下傷了她和那個捕快。

當“渡鴉”和捕快大戰的時候,她抱著玉璽跑進了竹林。不久“渡鴉”也追進了竹林,她不是他的對手,於是化成了蛇的樣子,一口吞了玉璽。

當她化成蛇形的時候,她看到“渡鴉”的眼神裏閃過一絲恐懼。

原來他怕蛇!一個讓所有人都害怕的殺手竟然怕蛇!

然而他的恐懼又很快消失了,他依然是那個冷血的殺手。

當他用長劍剖開她的腹部時,她以為再也見不到和尚了。她一直以為,總有一天她會死在他的懷裏,可這一天到來的時候,他卻不在。

世界在她眼裏開始變得混沌,她倒了下去,身體在疼痛之中抽搐。

視線越來越模糊,而在那模糊的視線裏,她似乎突然看到了一束光。那並不是破曉的曙光,而是和尚的身影!飛步而來的和尚,成了她視野裏唯一能看得見的東西,所以在她看來才像一束光。

他把她抱在了懷裏,她吃力地笑了。

也許她是幸運的,她終究還是死在了他的懷裏。

“你來了…”她說。

“是的,我來了。”和尚說。

和尚流了淚,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流淚,幾百年了,她一直以為他是沒有眼淚的。

“是在為我哭嗎?”她問。

眼淚滴在她的嘴角,鹹鹹的,澀澀的,溫熱的。

“不要說話,傷口會更疼。”和尚說。

“幾百年了,都沒有機會和你好好說話,”她說,“再不說,我怕就沒有機會了……”

“有的,一定有的,等你好了,我把這幾百年來想對你說的話,慢慢說給你聽。”

“那得要聽上多少個晝夜啊……”她笑,咳嗽了一聲,帶出了一嘴的血。

積攢了幾百年的話,是得聽上無數個晝夜,她真想有那樣的機會好好聽上一番。但她最想聽的,始終隻有一句話,那一句話完全可以抵去他幾百年對她的冷漠。

“你有愛過我嗎?”她問,“哪怕隻是一時半刻?”

和尚哭得更凶了,一點都不像個出家的和尚。

“自你第一次化作人形開口說話起,我便無時無刻不曾不愛……”

這是她聽過的世間最動人的話,她都不敢相信這句話是和尚說給她聽的。

“好久沒能離你這麽近了,也好久未能好好看一看你的臉……”

她伸出手想去撫摸那張臉,可手才舉到一半就再沒了力氣,然後重重地垂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