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他再次來到飄香齋,已是入夜時分。不知何時開始下起了小雨,還微微地起了霧,這飄香齋又在一條小巷的最深處,一眼望去,隻覺煙雨淒迷。飄香齋那宅子本來古舊,又已關門閉戶,靜寂無聲。幾株芭蕉從矮牆上露出,搖搖曳曳。

吳震雖說他自己去查,但裴明淮看他忙得發慌,自己又閑得無聊,飄香齋本來不遠,去一趟也無妨。

白日裏他去尋成伯成仁下棋,那兩人也是閑得發慌,又見裴明淮棋藝甚精,居然還下得其樂融融。成仁跟裴明淮下了三局,裴明淮局局皆輸,不過輸給成仁,也是輸得心服口服。成伯大約是看不上裴明淮的棋技,遠遠坐在一旁,隻管喝酒。

成仁一麵弈棋,一麵抱怨:“我兄弟倆在這裏呆了這麽些日子,又不能走,又沒事可做,真是無聊透了。”

裴明淮笑道:“這也是無奈之舉,吳大人說了,再過幾日,二位愛去哪便去哪。金府招待兩位,卻也未曾失了禮數。”

成仁道:“請我來跟金大小姐下棋,現在也沒得下了。”

裴明淮道:“難道你不曾與金姑娘弈過棋?”

成仁道:“除了她生日那天,我們還未見過她呢。”又歎了口氣,道,“如花似玉的一個姑娘,真是可惜了。”

裴明淮也不禁暗笑,這兄弟倆原來也不是不通人情。再想想金萱慘死,這一笑卻也笑不出來了。

成仁又道:“雖未跟金大小姐下過棋,我跟那盧令老兄,卻下得多了去了,幾乎日日夜夜都下。”

裴明淮笑道:“盧令是有名的才子,文武雙全,以琴藝最聞名,但棋藝也極精湛。有了這個機會,當然會向兩位聖手好好討教,又怎會錯過?”

他這席話說得成伯成仁笑開了花,一再叫他再留下來下兩盤,喝上兩杯。裴明淮一看天色已不早,辭了出來,那兩兄弟一片悵悵之色。

那雨下得裴明淮心中煩躁,暗道早知就不出來淋雨了,跟成伯成仁兄弟下下棋,豈不更好。隻是那時候他也不想去找吳震,吳震手下那些人已經把幾麵牆都敲過了,牆壁已被鑿得破破爛爛,不要說暗道了,連個小洞都沒發現。吳震臉色已經難看至極,裴明淮哪裏還願意去招惹他。

裴明淮歎了口氣,走上石階,用力叩了幾下門環。等了片刻,裏麵毫無動靜,裴明淮左右看看無人,便一躍躍上了牆頭。

飄香齋外麵是一處臨街的門麵,後麵連著一個小院。院裏多種芭蕉,雨中聽來淅淅瀝瀝,芭蕉葉被打得東倒西歪。院中草木眾多,卻打理得頗為整齊。屋舍內並無燈光,看來其中無人。

裴明淮從牆頭上落下,朝院子那一頭走了過去。門是虛掩的,裏麵也毫無聲息。裴明淮伸手,輕輕推開了門,隻聽吱呀連連,在一片寂靜裏十分刺耳。

房中陳設簡單潔淨,並無特異之處,也似有人常常打掃,並無積灰。裴明淮把一排三間屋子都看過了,看不出絲毫特異之處,心裏微覺失望。那些香料貨物看來均是存放在臨街的店麵之內,這後麵幾間屋舍應是主人自居之所。

裴明淮忽然聽到外麵似有響動,立即一掠掠出了門,伏在了屋頂。隻見有人手提一盞燈籠,正緩緩地自門裏進來。燈籠的光一映上他的臉,裴明淮便驚得險些失聲呼出。

那人竟是在一陣白煙裏失蹤的清虛道士!

雨下得越發大了,裴明淮額上已全是雨珠。他眨了一下眼,定睛再看,確鑿無疑,正是清虛。那清虛穿一件極尋常的青布道袍,沒拿那不離身的拂塵,卻帶了一個重重的藍布包袱。他滿臉是笑,笑得極是開心,極是喜悅,而且不斷地笑,似乎有什麽極大的喜事一般。他嘴一咧開,便見著一口白牙,在燈籠光下森森發光,裴明淮看著覺得有些發寒,隻奇怪之前為何不曾注意到清虛有這般一口狼一樣的白牙,哪裏像個道士。

清虛提著燈籠,慢慢地穿過院子,走進了屋子。裴明淮知道清虛武功甚高,怕他發現,隻得極小心地從屋簷探頭下來,朝屋裏窺視。

隻見那盞燈籠擺在案上,清虛正在當中的榻上坐了下來,順手把那個藍布包袱放在了一旁。然後他便在那裏一直咧嘴而笑,笑得裴明淮不說是心驚膽戰,也頗有些不寒而栗。裴明淮又多看了兩眼那個包袱,包袱已經被雨淋濕了,鼓鼓囊囊。裴明淮不期然地起了一個念頭:這藍布包袱裏麵,不會是一顆人頭吧?

他再看清虛,那清虛竟然便盤膝坐在榻上,閉目養起神來。裴明淮一時委決不下,是下去把這清虛擒回吳震那裏,還是靜觀其變?吳震早已吩咐手下全城搜捕清虛,又因為大牢失蹤死囚的事,現在鄴都可謂是風聲鶴唳,清虛卻大搖大擺地來到這裏,本身就已極不合情理。難道清虛這兩日一直躲在飄香齋不成?這裏難道便是清虛的老巢?神秘的飄香齋老板就是清虛?……

忽然吹過了一陣風,門扇被吹得左右亂晃,那盞燈籠也被吹熄了,“噗”地一聲落在了地上。清虛睜開了眼,見燈籠熄滅,便從榻上站了起來。裴明淮見他左找右找,也沒找到一盞燭台。

清虛找了一陣,似覺厭煩,也不再尋找,又重新坐下。這時牆外有更夫走過,聽那更夫敲鑼報時,已是亥時。清虛也側耳傾聽,接著便站了起來,負手在房裏轉來轉去,臉上似有焦慮之色。裴明淮聽他喃喃自語道:“怎麽還不來?……”

裴明淮原本已有些不耐,想跳下去將清虛抓住送去衙門,但一聽此言,頓時改了主意。他一直覺得清虛從最初出現在金百萬宴客的江心亭上時,便是有所圖謀。隻是清虛想必隻是個幫凶,幕後還有主謀。金萱之死如雲山霧罩,決不是一人之力便能完成。

除非這個清虛真會仙法,能將一個小道童變成金萱。

想到此處,裴明淮心裏突然一跳。他發現自己忘了一件極要緊的事。那個久聞其名的上天盜桃的把戲,最重要的一個人並非地上耍戲法的那個人,而是上天的那個人。初見清虛的時候,可並未見到那小道童。按理說,這個戲法應該是道童上天,四肢散碎落地,但實際上卻隻有金萱的碎屍,決無那攀繩上天的小道童肢體的任何一部分。也就是說,那小道童一上了天,便消失無蹤。從那時候開始,就再也沒有人見到過他。

活人是不會平空消失的。裴明淮尋思著,可是,那小道童確確實實就在眾目睽睽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正在他尋思的當兒,清虛也顯得越來越焦躁不安了。他把那藍布包袱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一連數次。最後一次,他似乎想伸手去把藍布包袱上的結解開,卻又縮了回來。

雨水不斷滴進脖子裏,裴明淮也難受得緊,但卻一動也不敢動,心裏隻盼著清虛要等的人快些來,或者至少把那藍布包袱打開,看看裏麵究竟有些什麽。

好在清虛在猶豫片刻之後,總算再次伸出了手,去解包袱的結。裴明淮睜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手。

藍布包袱一打開,屋子裏頓時一亮。原來那包袱裏,滿滿裝的都是珠寶,難怪如此沉重。裴明淮看到有一尊玉佛,碧綠溫潤,高約半尺,定是無價之寶。還有一隻通體鮮紅透明的大扳指,扳指裏的天然紅線絲絲如血。一把白玉梳子,雕了無數極精細的花鳥,恐怕隻要是女子都會愛不釋手。此外珍珠寶石無數,一攤在案上,隻覺寶光耀眼。清虛眼裏也射出了極貪婪的光芒,在這些珠寶上貪饞地撫摸著,抓起這樣看看,又拿起那樣看看,那副模樣再不似個出家人了。

清虛忽然發出了“咦”的一聲,似是呼痛,把自己的手舉在眼前細看。從裴明淮這邊,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手上並無異樣。清虛對著手看了半日,又疑惑地放了下來。

他又抓起一把明珠,讓明珠從手裏滑落到榻上,隻聽得丁丁當當清脆聲響不絕,悅耳之極。裴明淮見那把明珠顆顆渾圓,在黑暗裏發出微光,實是稀世珍品,心裏便想:難道這些就是從金百萬密室裏失蹤的那批珍寶麽?這些莫非就是真凶給清虛的酬金?財帛動人心,這些珠寶,不管是不是出家人,都難有不心動的。

清虛一直都在笑,這時候已是忍不住笑出了聲。他手裏托著一顆碩大的夜明珠,柔和的光芒把他的臉完全照亮了。

裴明淮猛地打了一個寒戰。在夜明珠的照耀下,清虛的臉,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一種紫黑的顏色,但他自己卻像毫無察覺似的,隻笑得越來越大聲,越來越得意。正在這時,一縷黑血也從他的眼角流了下來,清虛似乎覺得奇怪,伸手一抹,發出了一聲驚懼之極的呼叫。

裴明淮看著他的耳朵、鼻子、嘴裏都流出了黑血,也顧不得那麽多,從屋頂上一躍而下,衝進了屋子。清虛見他衝進來,叫了一聲:“是你!”

裴明淮喝道:“不要說話!”出手如風,連點了他數處大穴。他已看出清虛是中了劇毒,隻能立即封住他穴道,阻止他毒氣攻心。但就這片刻時分,清虛麵色紫黑更甚,哇地吐了一口黑血出來,同時眼角鼻中耳裏黑血不止,那景象看著著實駭人。清虛手一抖,那顆夜明珠直墜在了地上,他卻一反手想去抓裴明淮的手腕。裴明淮還記得方才清虛對著手掌瞪看的情形,哪敢讓他抓到,立即退後了三尺。隻聽清虛斷斷續續地慘叫道:

“毒……毒……”

裴明淮注視著他,清虛的一雙眼睛又是絕望又是急切,想說什麽,喉嚨間格格作響,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裴明淮知道這毒性厲害,清虛命在頃刻,心裏也焦急不已,便大聲道:“快說,是誰害你的?是誰買通你去施展那手絕技的?是誰?你說,我一定揪出那人來替你報仇,我說話算話!”

清虛眼裏的焦急絕望之色更濃,死死盯著裴明淮,喉嚨裏發出荷荷之聲,卻再吐不出一個字。他忽然眼光一閃,拚盡全力,一手抓向了榻上攤著的那堆珠寶。他的手指已經僵硬,指節彎曲,好不容易抓到一件物事,便一頭往下栽去。

裴明淮大驚,過去看時,清虛已然氣絕。幾縷黑血仍緩緩自他七竅裏流出,雙目大睜,詭異之極。裴明淮不由得歎了口氣,喃喃道:“你當這個幫凶,早該想到有此結局的。”

他再去看清虛臨死前極力要抓住的那樣東西,卻是一朵虎魄雕成的珠花。這朵珠花作五瓣梅花之形,油黃溫潤,雕得極精極細。

裴明淮望著那朵珠花,一時間茫然無緒。清虛顯然是極力想在臨死前告訴他凶手是誰,這朵珠花便是他給出的線索。他究竟想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