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金百萬躺在**,像一座山塌了下來似的。他麵帶病容,本來油光水亮的臉一下子似乎都縮水了。一個丫環在旁邊侍候,這丫環也有二十多歲了,生得甚美,穿戴也頗華麗,見吳震和裴明淮進來,急忙相迎,端了茶來。

聽吳震說了來意,金百萬搖頭道:“萱兒一向是個極乖巧的孩子,喜好便是字畫,下棋。她出門也是坐車,極少拋頭露麵。我實在是想不出……會有什麽人想害她?至於鶯鶯樓……這種地方,萱兒恐怕連聽都不曾聽說過!”

吳震問道:“金姑娘跟盧令……”

金百萬一楞,答道:“他們二人是表兄妹,感情甚好。”

裴明淮笑道:“我看他們不僅僅像表兄妹。”

金百萬這時方領悟了他的意思。“哦……若是這般,我也樂見其成。盧令是我親戚,他為人我也很清楚。萱兒跟他,不會吃虧,親上加親嘛!”

裴明淮問道:“盧令的姑母,就是尊夫人?”

金百萬臉色更是灰白,道:“我夫人她早早過世,扔下萱兒和我,就走了……唉!”

裴明淮心道,這金百萬擁金百萬,這麽多年卻未曾續弦,倒也奇怪。又記掛著呂譙的事,問道:“聽說是呂譙重修的這園子?”

金百萬一怔道:“裴公子認識?”

裴明淮點頭道:“好友。”

金百萬苦笑道:“這園子,多年之前便已不住人了。我夫人便是在這裏過世了,真是傷心之地哪!萱兒非得要住回來,我找了無數理由,也攔不住她,隻得由她去了。她找了呂先生,把園子又重新整理了一番。”

吳震皺眉道:“整修莊園,需要請呂譙嗎?”

金百萬望了二人一眼,道:“兩位有所不知。我有不少值錢的物事,須得要個妥當之處收藏。”

吳震和裴明淮這才明白,請呂譙來究竟為了什麽。金百萬又道,“呂先生是魯班再世,隻有請他,我才放心。”

裴明淮道:“隻修了密室,莊園沒改?”

金百萬想了片刻,搖頭道:“我隻管了密室的事,別的,我可不記得了,都是金管家去辦的。”

裴明淮不由得苦笑,吳震又問:“最近令愛可有什麽異於尋常的舉動?”

金百萬歎道:“我畢竟是爹,女孩子的事我也管不了那麽多。你們不如去是問問她的貼身丫環丹桂,她們兩個最好,丹桂定然比我知道得多。紅菱,丹桂在哪裏?”

那喚作紅菱的丫環道:“老爺,丹桂在姑娘房裏哭呢。”

金百萬又歎了一聲,他說話有氣無力,說幾句便咳兩聲,倒像是隨時都要斷氣似的。吳震便道:“也罷,我們就先去問問丹桂。”

那紅菱打起簾子,送二人出去,金百萬忽又將他們二人叫住,遲遲疑疑地道:“我還有一件事,覺著有些奇怪。”

吳震道:“但說無妨。”

金百萬皺眉道:“今日見吳大人把那水上飛的屍體從水裏拖出來,我便覺得這人恍惚見過。”

吳震一震。“你見過?在何處?”

金百萬道:“我家的家丁眾多,我覺著水上飛似乎就是其中一個。”

吳震道:“你家的家丁,你自己都不認識?”

金百萬苦笑道:“家丁人數眾多,來來去去,我又怎能認全?”

吳震皺眉道:“你是何時見過他?”

金百萬想了一想道:“也就前幾日吧?之前從未見過此人。”

吳震又問道:“他可有何特異之處?”

金百萬搖頭道:“便是一個普通家丁模樣,我也不曾特別注意。”

吳震道:“你此前為何不說?”

金百萬吞吞吐吐地道:“我本來隻覺眼熟,後來想了一想,覺著應該是他,於是才告訴你兩位……”

吳震道:“平日裏是誰管教這些家丁的?”

金百萬道:“原本是金賢,不過他最近忙於小女的生日,就交與了金四。”

裴明淮笑道:“那我們就找上那金四問上一問。”

金百萬道:“我昨兒差金四去辦事,恐怕還沒回來,兩位晚些再找他問話吧。”

兩人回了金萱院中,就看見一個少女坐在走廊上垂淚。那少女見他們出來便站了起來。吳震問道:“你是丹桂?”

丹桂頷首,低聲問道:“我家姑娘……我家姑娘……聽金管家說……”

吳震道:“你家姑娘被人害死,若你想為她找出凶手的話,就跟我到衙門一趟。”

丹桂睜大了眼睛。“到衙門?做什麽?”

吳震道:“認你家姑娘的屍!”

丹桂的臉頓時發白,裴明淮柔聲安慰道:“聽說你跟你家姑娘情同姊妹,若你想讓她在九泉下瞑目,怎可不幫我們?”

丹桂聽了這番話,點了點頭。“好,我跟你們去。”她遲疑了一下,又道,“可是……姑娘……明明在那裏,為什麽還要我去認……”

吳震淡淡地道:“我隻是想確認,她究竟是不是金萱。”

5

這是裴明淮第二次入仵作房。其他的屍體都已暫時收殮,長案上也已擦抹幹淨。一盞油燈,閃著幽幽的黃光。案上攤著盧令那襲杏黃錦衣,金萱的碎屍,整整齊齊地放在衣上,一顆頭顱也端端正正放在一旁,隻是麵貌已全不可見了。

丹桂早已連站都站不住,裴明淮隻得在一旁扶著她,輕聲道:“丹桂,不必害怕,既是你家姑娘,就算她死了,也不會害你的。你且走近看看,那是不是你家姑娘?”

丹桂鼓起勇氣,走近了兩步,“啊”地一聲便掩住了雙目。“裴公子,臉,姑娘的臉變成了那樣……我,我認不出來!”

裴明淮安慰道:“別怕,有我在。睜開眼,再看看。”

丹桂好不容易才把雙手從眼上拿了起來,又看了一眼。“看起來是我家姑娘沒錯……啊,那一支鳳釵,是我給姑娘插上的。”

吳震把那支還穩穩插在發間的鳳釵取了下來,遞給丹桂。“你再細看看。”

丹桂哭道:“我絕不會看錯。金釵是呂公子做的,本是一對,還有一支給了呂公子的妹子。姑娘特別喜歡這鳳釵……”一言未盡,又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那是一支極精巧的金鳳,通體以細如發絲的金絲鏤成,如意雲紋之上盤踞鳳凰,鳳口上銜了三串珠串,每顆珠子都是一般大小,光潔晶瑩,發出淡淡光芒。

吳震把鳳釵放到了一旁,道,“丹桂,接下來你得幫我們做件為難之事。”

丹桂顫聲道:“什麽事?”

裴明淮道:“你平時可曾侍候你家姑娘洗澡更衣?”

丹桂道:“自然。”

裴明淮道:“那你可知你家姑娘身上有什麽胎記之類?”

丹桂想了想,道:“姑娘右肩後有一塊胎記。哦,對了,姑娘幼年曾摔傷過腳,她的左膝處有一小塊傷疤。”

吳震大喜,道:“那你且去察看一下,這屍體上……”

裴明淮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可心急。吳震惡形惡狀慣了,但這次的情形太過詭秘,若要他逼迫丹桂這樣一個小姑娘,倒也於心不忍。倒是丹桂一挺胸,大聲道:“我去看,姑娘一向對我好,為了姑娘,我什麽都不怕。”

吳震把女屍的上半截身子翻了過來,肩後確有一塊胎記。丹桂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道:“正是這塊胎記。吳大人,求求您,別再讓我看了。這確實是姑娘……”

裴明淮去察看那女屍的膝蓋,也有一塊時間甚久的傷疤。吳震歎了一口氣,找了一塊白布,把碎屍給遮住了,又問丹桂道:“你家姑娘最近可有什麽異樣之事?”

丹桂歎了一口氣,眼淚已湧出。她抬起衣袖抹了抹淚,道:“最近半年,姑娘出門的時間較之以往多了不知多少。而且,她不要我跟著,總是單獨一個人去。我便覺得奇怪,追問車夫,車夫說姑娘總是到城東一家叫飄香齋的老店……一進去便是幾個時辰,也不讓他們進去。”

裴明淮一怔道:“你是說飄香齋?你家姑娘一直都去飄香齋?”

丹桂道:“不錯。她數日前還去了一趟,當真是風雨無阻。有一日天氣極差,雷鳴電閃,她卻還是一樣要金管家備車。姑娘素來恤下,但那日她隻說多給些賞錢,卻還是執意要去。我一直便懷疑……”

裴明淮道:“你懷疑你家姑娘是出去跟別人相會?既然有此懷疑,你為何不告訴你家老爺?”

丹桂道:“我家老爺對姑娘愛如珍寶,我隻是個丫頭,這樣的話,如何出口?更何況,我家姑娘對我這麽好,我是不會說的。”

吳震又盤問了她一陣,從她口裏實在是問不出什麽來了,便吩咐杜小光送她出去,自己在椅子裏仰躺了下去。裴明淮見他神色極是疲憊,便笑道:“怎麽,你也熬不住了?”

吳震長歎一聲。“眼看著那些失蹤的死囚一點線索也無,又怪案連發,你叫我如何不揪心。”

裴明淮道:“仵作如何說?”

吳震走到門口喚了一聲,不出片刻,一個仵作便走了進來。吳震道:“這位便是我們這裏資曆最老的齊老爺子。”

齊林是個麵色蒼黃的老人,一頭白發,也許是長期與屍體打交道,他好像也帶著點死氣,連說話都死氣沉沉的。“吳大人可是要我再將結果說上一遍?”

吳震點頭,齊林便慢吞吞地道:“這個女子是死後被快刀分屍的,這一點兩位相信都能一眼看出來。分屍之人手法極為熟練,定然是個練家子。而且,這女子服下了一種藥物,使得肌肉皮膚僵硬,血液凝固,如此一來,即便是剛死便被分屍,也不會濺出血來。”

裴明淮目注齊林道:“齊老爺子經驗如此豐富,可知是什麽藥物嗎?”

齊林一聲幹笑。“這個實在未曾見過,不過天下之大,什麽沒有?對了,吳大人,水上飛我也看過了,他中的是尋常的砒霜。倒是那死在鶯鶯樓的一男一女,中的是水上飛的獨門毒藥。”

吳震道:“什麽?”

齊林道:“沒錯,就是他的獨門毒藥,我以前見過被那毒藥毒死的人,絕不會錯。分量若輕,便是麵色紫黑,七竅流血而死。分量加重,就不止是七竅流血了,會把臉甚至身子都蝕掉。隻不過,聽說這藥極難配製,要的幾味藥實在難找,郭飛也早就沒這毒藥了。他在牢裏呆了十多年了,你叫他如何天涯海角地去找那幾味藥來配製?他那日剛被轉到這牢裏來,地兒都還沒呆熱呢!”

裴明淮呆住,他總覺得這件事,似乎有哪裏不對,但仔細想起來,又說不出來哪裏不對了。

吳震發狠道:“早知道就不把這些人移到這牢裏來了,我就知道這事不好辦,果然出了岔子!”

裴明淮笑道:“那不是為了檢驗你吳大人督建的死牢嗎?”

吳震狠狠地道:“那還不是你哥下的令?這不狠狠坑了我一把!少廢話,你幫我去飄香齋跑一趟,問問那‘天羅’的事!”

裴明淮道:“我欠了你麽?是你欠了我一個大大人情才對吧?”

吳震斜了他一眼,道:“要是你想看我人頭不保,你就別去!尉小侯爺那邊,如今還虎視眈眈地盯著我呢!”

裴明淮歎道:“他是在悠悠閑閑地喝酒遊河,我呢?被你當手下一樣支使來支使去的!”

吳震卻也跟著歎了口氣,道:“我倒也奇怪了,你成天正事不做,在江湖上到處跑,我到哪都能見著你,你說,我不支使你,支使誰去?你要拿出東道大使的作派來,我自然該怎麽樣就怎麽樣。”

裴明淮道:“胡說什麽!我剛去行宮見了我姑姑,回來路過鄴都就打算待幾日,又怎麽叫正事不做了!”

吳震笑道:“你這叫順路麽?”說罷便對齊林道,“那天晚上,你老跟曹老五在一起喝酒?”

“是啊。”齊林又幹笑了一下,“他不知哪弄了點好酒來,連我這老頭子都喝多了。大人放心,有事的時候,我絕對是滴酒不沾的。”

吳震問道:“那夜你可有發現什麽異常之事?”

齊林想了半日,搖頭道:“沒有。曹老五喝得歪歪倒倒的,說是要去燒人,就走了。我就自己睡了。睡醒了都聞到那邊燒火的味道,我看他也是喝多了,燒那麽久,真真是浪費柴炭啊……”

吳震也跟著搖頭,又問:“把水上飛那批最後進來的安置在裏麵一進,是誰的主意?”

齊林奇道:“自然是朱習的主意,這一向都是他管。”

吳震歎了口氣,對裴明淮道:“果然如此。”

裴明淮也隻有苦笑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