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翌日裴明淮到了金府,見是座頗大的莊園,占地約有數頃,早有小廝恭恭敬敬請他進去,裴明淮一路上看去,除了花木繁多之外,也沒見什麽特別的。他早聽說金百萬奢侈之名,但這莊園似乎跟金百萬的富貴名聲並不相符。

他問那小廝道:“你家老爺是什麽時候搬到這裏的?”

小廝笑道:“我家老爺老早就有這座宅子,但一直沒住過。年前我家姑娘非說這裏清淨,要來住,才整修了一番,住進來也隻有個把月。”

盧令急急地迎了出來,一見裴明淮便笑道:“等你半天了,還怕你不來呢。”

裴明淮看盧令這日穿了一襲杏黃緞袍,頭巾上一方金鑲玉,比平日還要顯得俊美瀟灑。便笑道:“看你這精神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娶親呢。不就做個生日麽,怎麽鬧哄哄的?”

盧令道:“我那姑父把耍百戲各色各樣的都給請了。現在這偌大一個莊園,實在熱鬧得不堪,我表妹大概不會高興。”

他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裴明淮也忍不住莞爾。“不知那位金大小姐究竟是怎樣人,讓你這般在意?”

盧令正色道:“這等輕薄之話,你可千萬別在我表妹麵前說。”

裴明淮笑道:“是不是要喝你的喜酒了?”

盧令卻臉色一黯,低聲道:“現在可未必了。”

裴明淮好奇心起,問道:“怎麽了?”

盧令歎了口氣,道:“你認識呂譙,是不是?”

這時候突然提到呂譙,倒讓裴明淮吃了一驚。“不錯。但他……”

盧令不待裴明淮說完,便道:“我姑父以前當過幾年起部郎,跟呂譙也算相熟。他年初替表妹來改建這個莊園,見著表妹這等容貌人才,哼……”

裴明淮做夢也想不到盧令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忙道:“難不成他跟你表妹……”

盧令臉色十分難看,道:“他借著這事,常常與表妹在一處。表妹也待他極好,時常遣丹桂給他送些稀罕果點。我眼裏看著,心裏真是又氣又恨。”

裴明淮緩緩道:“可是,呂譙已死。”

盧令點頭道:“也罷,他既已不在人世,我也不必在背後說他什麽。表妹品貌出眾,男子迷戀也是常情。走罷!”

裴明淮道:“那道士可來了?”

盧令道:“來了,我出來迎你,也不知怎樣了,我們一同過去看看。”

金家這園子極大,山石水池皆備,各色花木也是繁多。裴明淮心中暗自嘀咕,金百萬這花園一塌糊塗,該轉彎處不轉彎,該有牆時卻沒牆,明明不能破穴之處卻修了個蓮花池,呂譙居然也不改改?園裏此時搭了好幾台戲,擺了酒席,喧嘩熱鬧得不堪,不過都離蓮池甚遠,倒還清靜。

蓮池之中,一色的淡粉色蓮花,花瓣細柔,竟還有晶瑩水珠滾動!襯著碧綠蓮葉,風致嫣然,荷香沁鼻,裴明淮一時真疑自己身入幻境。裴明淮昨日看漳河裏的蓮花,花期是已經過了,隻餘蓮葉田田。難道這世上真有仙法,能打破時令之限?

本章知識點

北魏有火藥嗎?

沒有。

至少沒有成熟的火藥。唐代才能算初具形態。

但是一個帶武俠江湖元素的小說怎麽可以沒有火藥呢?所以我們折衷一下,硝石+硫磺吧,也能產生差不多的效果。硝石之屬自魏晉起就出現在道士們的煉丹爐裏麵了,葛洪《抱樸子》《肘後方》都有記載。其實如果按葛洪的說法,應該是雄黃而非硫磺,不過,就當配方改良了吧,寫雄黃估計會覺得是在驅蛇。

所以裴明淮去討火器的那個家族姓葛。

所以《九宮夜譚》之《朝天闕》裏麵的葛玉姓葛。

3

裴明淮還在發怔,吳震便叫:“明淮,還不過來?”

不僅盧令、金百萬、成伯成仁在,吳震居然也在。那道士拂塵微搖,白須飄飄,甚是得意。

裴明淮走了過去橫了一眼吳震,低聲道:“你居然有閑情來賞蓮?”

吳震道:“我有說過我不來嗎?”

裴明淮無言,好像吳震也確沒說過不來。金百萬此刻已回過神來,忙上前對道士一揖道:“道長仙法,神乎其神!敢問尊號?”

道士捋須微笑道:“貧道清虛。蕞爾小技,何足道哉?”

盧令插言道:“那道長精於何法?”

道士擺首笑道:“辟穀長生,在貧道眼中,也非難事。”

金百萬喜溢顏色,道:“如道長不棄,且在舍下盤桓數日,可否?自當以萬金酬謝道長。”

吳震卻一直在盯著池中蓮花細看,看了半日,卻道:“容我下池一觀。”

金百萬大叫一聲:“吳大人……”吳震哪裏理他,一躍入了蓮池之中。他非惜花之人,這一下去,蓮葉蓮花都被他踏爛了一片。蓮池甚深,吳震一下去便沒了蹤影,眾人等了片刻,金百萬一臉焦慮,忍不住道:“這吳大人,可識水性?”

裴明淮笑道:“隻怕是水裏的魚兒也未必及得上他。”

金百萬道:“那便好。”一語未落,隻聽池中“潑刺”一聲,吳震已自水中鑽了出來。他雖滿臉水珠,但麵上古怪之色仍是一覽無遺。裴明淮對他知之甚深,知道吳震決非大驚小怪之人,便問道:“出什麽事了?”

吳震臉上的古怪之色更濃,頭往水中一紮又不見了影。過了片刻,一顆頭露了出來。裴明淮正要說話,嘴卻張在那裏合不攏來。

自蓮花蓮葉間緩緩冒出的竟然是一個死人的頭!這顆頭顯然已在水裏泡了良久,早已腫漲腐爛,至少泡得比原來漲大了三分之一,雙眼突出,鼓漲得像金魚的水泡眼。

幾人都呆在那裏,看著那顆頭漸漸浮出水麵。那卻不是單單是一顆頭,脖子和上半身也隨之慢慢一點點地浮了出來。這屍體身子也早已泡爛發脹,依稀能看出原本必然是個強健的壯年男子。

金百萬已嚇得臉色煞白,左顧右盼,終於求救般地抓住裴明淮道:“裴公子,這……這……詐屍了?”

裴明淮跺了跺腳,對著蓮池裏叫道:“吳震!你究竟在搞什麽鬼?”

“嘩”地一聲,水花四濺,吳震也露出了水麵。原來是他一手托住那具屍體,將之托出水麵的。

吳震臉色鐵青,道:“我方才低頭觀蓮時,便覺得水裏似有別的物事。下去一摸,竟然是具屍體。”

金百萬咳了一聲,幹笑道:“也不知這人是如何到這裏的……”

吳震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頭。“這人我認識。”

金百萬問道:“是誰?”

吳震道:“這人便是前日從大牢裏脫逃的大盜‘水上飛’!”

此言一出,座上人除了成伯成仁之外,齊齊變色,連那清虛道士也不例外。裴明淮睨了清虛一眼,心道你這道士也知道水上飛?

盧令失聲道:“他……他便是水上飛?聽說那水上飛水性精絕,可在水底三日三夜……”

吳震冷笑道:“三日三夜乃是傳聞,但若是有人告訴你,水上飛失足落水溺死,你可會信?”

盧令沉默。裴明淮道:“不管怎樣,你先把這水上飛的屍體帶上來再說。我知你水性極佳,但跟具屍體這般呆在水中,你就不覺難受?”

吳震哼了一聲,身形一動,眾人眼前一花,他已水淋淋地站在實地上。他手裏扶著的那具屍體,這時細看,更是死狀可怖,腥臭難當。盧令已經皺起了眉,正在大吃大喝的成伯成仁兩兄弟也擱下了筷子,金百萬一張臉早成了青色。

吳震瞪了金百萬一眼,道:“敢問閣下,可知為何這水上飛的屍體,會出現在你家的蓮池裏麵?”

金百萬連連搖頭,道:“吳大人,這我真是一點不知哪。一點不知,一點不知!”

吳震又盯了他片刻,方道:“幾位先離了此處罷,這蓮池發現了水上飛的屍體,我自然得好好檢視一番。”

金百萬忙道:“自然,自然。隻是……隻是今日小女生辰,還有客人,這……這……這……”

吳震麵無表情地道:“你宴請客人隻管請去,離這蓮池遠些便是,我自會派人守著。這具屍體,我也會令人帶走。”

裴明淮道:“我跟你一起去。”

吳震道:“不必。”將裴明淮拖至一邊,低聲道,“水上飛屍首在這裏發現,實在怪異。你就在這裏呆著,最好是留宿金家,盯著他們。”

裴明淮道:“也好。”又問道,“那具麵目毀損的男屍可真是馮威?”

吳震道:“應該無疑,馮威的隨從前來認過屍了,說馮威自前夜出去,便未回來。鶯鶯樓那春娘說見著被害的男子下巴上有顆大黑痣,我問過馮威的隨從,都說他也有同樣的一顆痣。”

裴明淮道:“既然認得出,還將他麵目毀掉,這是為何?”

吳震也答不出,帶了那具屍體便走。金百萬待他走了,方籲了一口氣,臉上頗有輕鬆之態。裴明淮看他表情卻覺奇怪,難道吳震在此會令這金百萬覺得緊張不安?

金百萬此刻又堆上了笑,對裴明淮道:“裴公子,來都來了,還是賞個臉吧?”

盧令笑道:“姑父,他不會走的。他這人,最好的便是熱鬧。如今府裏出了這等怪事,你趕他他也未必肯走了。”

裴明淮一笑,算是應承,心裏卻暗想,這金百萬倒也真沉得住氣,家裏蓮花池死了人,他也難脫幹係,居然不動聲色。

金百萬朝清虛笑道:“道長,請!”

裴明淮心裏一動。那清虛道人自看到水上飛的屍體之後,一直站在原處,似乎頗為震驚的樣子。聽到金百萬的話,清虛方如夢初醒一般,拂塵一揮,隨著金百萬而去。

盧令對裴明淮道:“吳震可真不會享受。明明有美酒佳肴,他卻要回衙門去。”

裴明淮歎了一口氣。“吳震那份勁頭,我也是怕他的。你道他急回去做甚?”

盧令道:“做甚?”

裴明淮道:“驗屍!”

盧令打了個寒噤,隻歎道:“我表妹知道死了人,恐怕也不會來賞蓮了。”

裴明淮皺眉道:“水上飛死在這裏,實在是奇事一樁。”

盧令搖頭不語,半日道:“曇秀大師邀你,你昨晚已去了罷?若是無事,今日就留宿金家吧,我們下兩局棋。”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有成伯成仁在此,我們豈不是班門弄斧?”

二人邊說邊走,遠遠落在了後麵。轉過了月洞門,丹桂香氣撲鼻,裴明淮頓覺得心中一暢。此處僅設了一席,四角各有一座雕梁畫棟的小樓,每一樓上都有人在說演,裴明淮一瞟之下,居然連皮影戲、傀儡戲都一應俱全,看來金百萬是真鐵了心要搞出個“百戲”來。隻是這戲多了,人都不知道該看哪一出了,反而眼花。

那金百萬居首席,一個少女坐在他右側,那少女一襲鵝黃絹衣,膚若凝脂,唇若塗朱,相貌極美。裴明淮眼前不由得一亮,心中暗道這少女跟盧令倒真是一對兒,人品如此出眾,也難怪盧令對她如此在意。

成伯成仁兩兄弟已經入座,清虛也坐了下來。還有一個女子,一身素白衣衫,論美貌年輕不如那少女,但論嫵媚風情卻勝了不知多少。

金百萬見了裴明淮,忙道:“裴公子,這邊請,就等你了。”

裴明淮見酒菜已上,眾人卻未動筷,著實過意不去,連忙致歉。那個素衣女子笑道:“裴公子若再是不來,我可忍不住要先喝上一杯了。”

金百萬笑道:“這位是畢夫人,萬珍閣的主人。裴公子當然不會對萬珍閣陌生吧?”

裴明淮臉上微露了詫異之色。萬珍閣他自然知曉,是鄴都最出名的一家賣字畫古董的老店。據說萬珍閣主人收藏的名人字畫,不遜皇宮。便笑道:“在下早有拜訪之意,隻怕夫人謝客,不敢叨擾。今日得見,實乃在下之幸。”

畢夫人微笑道:“若是裴公子來叨擾,妾身自是歡喜得很。有懂行的人來看,那實是一大樂事。”

金百萬又笑道:“我身邊的,自然是我的小女金萱了。”

裴明淮暗讚一聲好名字,金字為俗字,萱字卻能化俗為雅。金萱朝他一笑,當真是嬌麗如花。隻聽她柔聲道:“裴公子大名,早已得聞,一直要表哥代為引見,我這表哥卻總是推托……”

盧令臉一紅,打斷了她道:“萱妹,不是我推托,是明淮他老是東跑西晃,一出去便不見人影,我到哪去找他?”

裴明淮也笑道:“盧兄說的是實,我這人心性是定不下來的,太貪玩了些。”

那畢夫人端了酒杯,笑道:“各位還要客氣到什麽時候?我可是要先喝了。”

金百萬大笑道:“這是我自家酒窖裏的酒,夫人看來是想念了?”

畢夫了輕輕啜了一口,似在細品,半日方道:“這酒果然是越放越好。”

裴明淮看了看自己麵前的酒杯,酒杯已滿,香氣特異。他喝了一口,餘香滿口,不由得讚道:“果然好酒。”

除了盧令杯中是清水,那道士清虛麵前也隻得一杯白水。金百萬道:“道長,這可簡慢了。我們喝美酒,你卻喝清水。哈哈,哈哈!”

清虛搖頭道:“貧道修煉,當然不能沾葷腥了。”

畢夫人瞟著清虛,嬌笑道:“今日金大小姐芳辰,道長何不露上一手仙術,讓我等開開眼界?”

清虛淡淡道:“這位女施主將我當成跑江湖賣藝的了?”不待眾人回應,便又一笑,道,“也罷,既然是金大小姐的芳辰,祝壽也是應當的。不如讓貧道命人到天上蟠桃園中,盜得一枚仙桃獻壽,如何?”

裴明淮心中一動。他久聞江湖中素有異術,能攀繩上天盜蟠桃,但也隻是傳聞,從未見過。他並不相信這清虛道人真有什麽仙術,但既然能令蓮花異時開放,懂些幻術也未可知。盧令卻道:“這不是跑江湖賣藝的把戲又是什麽?我也曾聽說過,讓一小童沿繩上天,落下來時便是四肢散落,還帶了一枚大桃……”

他話未落音,金萱便低呼一聲以袖掩口,道:“表哥,這等殘忍之事,可別再說下去了。”

盧令笑道:“萱妹何必緊張?這戲法最有趣之處便是——將這些散落的四肢連同頭顱放到一口箱子中,再行打開時,那盜桃小童便會活生生地出現了。”

金萱搖頭道:“即便如此,四肢從天上掉下,那是何等可怖的景象?”

裴明淮是客,見金萱善良心軟,不便插口,但心裏卻甚是好奇。金百萬顯然也是好奇之極,便道:“萱兒,你若怕看,你便到別處走走,待會回來,自有壽桃給你,如何?”

金萱猶豫片刻,道:“就依爹的。”她站起了身,似乎在想到何處去,畢夫人笑道,“這幾座小樓裏都在唱戲,萱兒何不去聽聽戲?”

金萱笑道:“多謝夫人提醒。”她想了想,道,“我便去看皮影好了,我最愛看這個。”

她朝眾人福了一福,嫋嫋婷婷地走開了。金百萬噓了一口氣,道:“我這寶貝女兒什麽都好,就是膽子太小了。”

裴明淮笑道:“金姑娘不是膽小,是心善,這比什麽都好。”

金百萬不覺頷首,裴明淮這話說得他是心花怒放。成伯成仁仍與昨日一般,大吃大喝未曾停過,這時成仁卻開口說了一句話:“老道,你要耍戲法就耍,還磨蹭什麽?”

盧令忍不住笑道:“二位除了吃,總算說了句話。”

成仁一瞪眼,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金百萬花了大價錢請我們跟他寶貝女兒下棋,現在左右無事,我們不吃能幹什麽?”

金百萬笑道:“二位隻管吃,再怎麽吃,也吃不垮我金百萬的。”

成仁點了點頭,道:“哼,哼,有錢能使鬼推磨,我們也免不了俗!”

金百萬脾氣極好,對成伯的挖苦也毫不在意,隻笑咪咪地對清虛道:“道長,你請。”

清虛已喚來了一個小道童,那孩子十來歲年紀,生得十分清秀。道童手裏捧了一口紫檀木的箱子,從裏麵取出了一捆繩子。清虛笑了一笑,道:“眾位,我這童兒,便要上天盜蟠桃了。”

畢夫人喝了口酒,悠悠地道:“這般乖巧可愛的一個孩子,倒讓我也像那金大小姐一般,不忍心了。”

清虛微微一笑,袍袖一拂,那卷繩子便“颯”地一聲散開飛起,直往天上飛去,竟還帶起了一股白煙。眾人一起抬頭,這時正當午時,陽光極是刺目,加上四周白煙,那繩子竟似真入了雲一般。小道童已把箱子負在身上,手足並用,極敏捷地爬了上去。

隻見那道童爬得極快,越爬越高,身形也越來越小。繩子邊上似乎也有雲霧籠罩,裴明淮用力眨了眨眼,果然是有一團白煙裹在繩子周圍,連著小道童的人影也越來越模糊了。裴明淮極力想往上看個究竟,但正午陽光實在刺目,往上看便是一團白光刺眼,看不清楚。

除了清虛臉露微笑、誌得意滿之外,席上眾人都看得怔住,就連成仁成伯也停了吃喝,目瞪口呆。裴明淮雖聽過這幻術,但親眼見卻是第一次,忍不住伸手想把那繩子當場給拽下來,看看究竟有何玄機。

盧令站在他身旁,見他伸手,忙一攔道:“你這是做什麽?不是好好看戲法麽?”

清虛道:“這位施主,你這般做,可是會讓我那小童身首異處,不得複原啊。”

裴明淮雖然半信半疑,但自也不願拿那孩子的性命開玩笑,也隻得收回了手。畢夫人卻靠在金百萬身邊,嬌聲道:“真會落下碎掉的四肢?”

金百萬還未答話,便見一物自繩頂落下,“啪”地一聲墜在地上所鋪的錦鍛上。盧令失聲叫道:“仙桃!”

那果然是一個碩大無比的桃子,色澤鮮紅,遍生絨毛,還帶著兩片綠油油的桃葉,新鮮得如同剛采下的一般。眾人還在怔呆之餘,隻聽到“啪”地一聲,一截人手便落了下來。畢夫人驚叫一聲,一頭鑽進了金百萬懷中。

接連又是啪啪啪數聲,掉下了一隻手,兩條腿,裴明淮突然叫道:“不對!”

他話未落音,又落下了一樣東西。這次可比前幾次沉重多了,是人的上半身的軀體。那半截身子肌膚白嫩,胸脯豐滿隆起,正是一女子身體,哪裏是十來歲的小道童?

裴明淮震驚之餘,正想質問清虛,隻聽“砰”地一聲,一顆人頭也墜了下來,盧令一眼看到那張臉,狂叫了一聲:“萱妹!”

裴明淮也變了臉色,伸手一撈,便已將那顆人頭捧至手中。人頭雖然臉色青灰,嘴唇無色,觸手冰冷,但看容貌,卻不是金萱是誰?

盧令又狂叫了一聲,去他手中抓那顆頭顱。金百萬的肥胖身體也站立不穩,搖搖晃晃地衝了過來。

裴明淮便也由得盧令將金萱的頭搶了過去,他右手變掌為抓,去扣那清虛道人的手腕大穴。但那清虛卻似早有防備,一閃便閃開了三尺。裴明淮微微一驚,他這一抓清虛竟然能若無其事地閃開,這份功夫實在不淺。他正想再欺身上前,隻見清虛一抖衣袖,“蓬”地炸出了一蓬白煙,頓時方圓數丈之內都籠罩在這團白煙裏,一時間什麽都看不清了。

裴明淮擔心煙中有毒,也隻得先閉目閉氣,一掠掠出了五丈開外,脫出了那白煙籠罩之處。待得他立在一塊山石上再睜眼時,白煙已散了大半,卻哪裏還有清虛的蹤影?隻見畢夫人花容失色地倚在榻上,成伯成仁也酒杯筷子齊落地。盧令正抱著金萱的頭放聲大哭,金百萬則像個瘋子一樣,拚命地把金萱散落一地的手腳拾起來。

裴明淮楞在那裏,一時思緒紛亂,理不出個頭緒來。他目光觸到花園四周的四座小樓時,身形一動,便竄進了方才金萱進去的北樓。北樓共有七層,每層都有一班子人在唱戲,裴明淮從一樓直到六樓,都絲毫未見到特異之處。上到七樓,卻見小樓窗上的竹簾盡數放下,頗為陰暗,屏風後一出皮影正唱得熱鬧,對著窗的紫檀椅上卻隻餘一襲鵝黃絹衣。絹衣柔軟,攤在椅上,裴明淮慢慢走近,伸手拿了起來,衣上尚餘幽香。

他從窗戶向下望去,隻見金百萬仍抱著一堆殘碎的屍體,茫然不知所措。盧令一向極重儀容,此時摟著金萱的頭狂哭不已,狀極淒慘。裴明淮驟然心裏升起一股怒氣,衝過去一腳將那扇屏風給踢翻了。

屏風後坐著一男一女,都已上了年齡。兩人手裏仍抓著控製皮影的線,愕然地看著裴明淮。一旁彈箏和琵琶的兩個人,仍然沒停,裴明淮大喝了一聲:“別彈了!”

琴聲戛然而止。那老人弓著腰站起身,戰戰兢兢地道:“這位……這位公子,這是……怎麽了?小的可是作錯了些什麽?……”

裴明淮怒喝道:“剛才在這裏看皮影戲的姑娘呢?”

“姑娘?”那婆子顫聲道,“我們沒看到……今日上上下下人極多,我們隻管按點好的戲演,並不曾留意……我跟我老伴,演了一輩子的皮影,這眼睛早不中用了……又隔著一層屏風,我們實在是不曾留意到什麽姑娘……”

裴明淮定睛一看,這老兩口均是眼睛渾濁,當下按下一口氣,又對著那兩個彈箏和琵琶的人喝道:“你們呢?你們難道沒看到?!”

彈箏的是個男子,彈琵琶的是個女子,年紀都甚輕。青年男子淡淡道:“你難道看不到我們兩人都是瞎子?”

裴明淮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對青年男女果然都是瞳孔無光。若是在平時,他自然不會忽略,但這一刻他卻被方才親眼所見的情景弄得有些失措了。當下便道:“對不住,是我失禮了。”

那青年男子淡淡一笑,又低了頭去彈箏。女子也重去調那琵琶的弦,兩個老人也把屏風扶了起來,似乎還想繼續演他們的皮影戲。

裴明淮朝紫檀椅上那襲鵝黃衣衫注視了片刻,眉頭微蹙,似在思索著什麽。他忽然揮了揮手,道:“不必彈了,也不必演了,我有事問你們。”

老者便放下了手中皮影,彎腰陪笑道:“公子何事?”

裴明淮道:“你們一直在這裏?什麽時候來的?”

老者道:“一早就到金府了,有人帶我們到了這裏,叫我們隻管演便是,賞錢不會少的。”

裴明淮道:“你就真一點也未曾留意到有誰進來?”

老者突地笑了一下。“公子,今日金大爺是安了心要做個百戲,熱鬧到底,您看這裏那麽多各式各樣的戲班子,各唱各的,要多亂有多亂。金大爺給了重賞,不管怎樣,我們也會賣力地演。我跟我老婆子是眼睛真不好了,實在沒留意到有沒有誰進來。皮影戲本來就是要在暗處演,所以竹簾都放下了,還隔了屏風。”他指了一指耳朵,“老了,耳朵也不中用了。”

裴明淮的目光又落到那對青年男女身上。“他們是你的什麽人?”

老者歎道:“都是孤兒,因為從小眼瞎被丟棄,我便收留了他們。他們長大之後也無處可去,好歹,我這手藝也算一絕,還能混口飯吃……”

裴明淮沉聲道:“你們四人暫且留在這裏,不等吩咐,不得離開。”

他轉身下樓,這次卻是慢慢走下。那些戲班子的人都已覺出情形不對,個個探頭往園中看去,見裴明淮從上麵下來,都趕忙縮了回來。裴明淮正要從六樓下去,卻又停住,眼光一掃,挑出一個班主模樣的人,問道:“你們可有看見金姑娘上樓?”

那班主忙弓腰道:“有,有。金姑娘還跟我們說了兩句話呢。”

裴明淮問:“什麽話?”

班主道:“金姑娘說,我們演得著實不錯。我便鬥膽請她一觀,她笑說樓上的皮影戲正是她喜歡那一出,待會再下來看我們的。”

裴明淮皺眉,半日道:“你見過金姑娘?”

班主道:“曾進來為她演過幾出,金姑娘為人極好,給的賞錢也極是豐厚。”

裴明淮道:“你見她之時,她如何穿著?”

班主道:“鵝黃絹衣。我見過她幾次,都是著這等顏色質地的衣衫。”

裴明淮問道:“那你有沒有看到她下來?”

班主搖頭道:“沒有,我們都在演,又全都是背對著樓梯,正對著窗戶的,否則外麵的人怎麽看呢?若不是金姑娘跟我們說話,我都不會留意到她上來了。”

裴明淮眉頭深鎖,慢吞吞地走了下去,回到了園子裏。他拍了拍盧令肩頭,道:“盧兄,此事怪異,我知你心裏難受,但我們若再遲疑,那害死金姑娘之人便更會逍遙了。”

盧令一震,他本來淚流滿麵,此刻卻驟然止淚了。“你說什麽?”

裴明淮目注金百萬。“金老爺,我想此事必有蹊蹺,一切都須著落在那清虛道人身上。”

金百萬神情恍惚,隻緊抱著金萱的碎屍不願鬆手。聽了這話,才算是清醒了些。“公子……你的意思是……”

裴明淮皺眉道:“我在想,這事從頭到尾,應該都是一個圈套。我們在江心亭上見到清虛道人,他便是主動過來的。”

盧令叫道:“可他跟萱妹素不相識,為何要設這麽大一個圈套來害她?”

金百萬顫聲道:“萱兒是個女兒家,心地善良,絕不會有仇家。怎可能有人想要她命?”

裴明淮道:“這定然有些我們如今尚不知曉的緣故。而今,我們要解決的問題恐還不止這一樁。”他眼望頭頂,此時陽光更是耀眼,他望了片刻便不得不閉了眼。“金姑娘明明方才是上了北樓,我已問過那樓裏的人。可是,一轉眼,她的……屍身卻散落在我們麵前……”

他又看了一眼金百萬,道:“金爺,莫怪我多事,還是先將令愛放下來為是。”

盧令脫了外衣,鋪在地上。金百萬小心地將女兒已成了碎塊的屍身放在那襲杏黃錦衣上,兩條齊肩斬下的手臂,兩條齊腰斷下的腿,以及上半身的軀幹。雖然色呈青灰,但斷掉的手腳仍是修長勻稱,隆起的胸部似乎還富有彈性。金百萬也解了錦衣,把金萱的屍身遮上了。

忽然聽到一聲女人“嚶嚀”之聲,卻是那倚在榻上的畢夫人悠悠醒轉。畢夫人一眼見到盧令手中還抱著金萱的人頭,尖叫一聲,竟然又暈了過去。

成仁一直麵無表情,這時也露出了惋惜之態,道:“金百萬,出了這種事,我兄弟也不好意思賴在這裏,告辭了。”

金百萬還有些未曾回過魂來的模樣,盧令卻一聲大叫:“不可!”

成伯皺眉道:“為何不可?禮金我們一分不少退還便是。”

裴明淮接口道:“盧令兄的意思不是禮金。金姑娘遇害,我們在場的人都逃不了嫌疑,兩位也還是留下的好。”

成伯道:“金姑娘遇害,難道不是那老道施出的幻術所致?”

裴明淮道:“那清虛道士自然脫不了幹係。至於是不是幻術……在下還得打個問號。”他打了個哈哈,“在下從不信鬼神之說,何況是個來曆不明的遊方道士。”

盧令道:“那依你如何?”

裴明淮道:“還能如何,自然是報官了。吳震如今應該還在衙門,立即派人去找他來。府裏一應人等,一概不許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