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方府此時更是一片愁雲慘霧,小午出來迎了裴明淮,苦著臉道:“裴公子,我家老爺他真的死啦?”

方起均的屍身如今還在縣衙,並未送回,但區區一個小縣城,消息自然傳得極快。裴明淮點頭道:“不錯。”

小午唉聲歎氣地道:“老爺以前精神還好,就這段時日,整個人都變了……”

裴明淮道:“變了?怎麽說?”

小午道:“自從接了那個姨娘進門後,就變啦!”

裴明淮道:“錦心?”

小午撇了撇嘴,道:“公子也知道?是啊,就是錦心姨娘!她啊……趁我們老爺不注意,還去勾搭英爺呢!我們怕老爺知道生氣,也不敢說……現在老爺死了,我也不怕說出來了……”

裴明淮道:“你家老爺是從何處娶得這位錦心姨娘的?”

小午道:“老爺有一次出門,回來時便帶了這位錦心姨娘。雖然老爺不說,但看這位姨娘的作派,才不是個好人家的姑娘呢……哼!”

裴明淮雖然心緒不佳,此刻也忍不住笑道:“看不出你年紀小,知道得還不少呢。”

小午瞪了眼睛,道:“我不小,我什麽都知道呢!”

裴明淮道:“她現在何處?”

這個問題卻問得小午呆了一下,道:“裴公子,您這一說,我才想起,我有一陣子沒見著她了。”

裴明淮道:“帶我到她房中看看。”

小午帶著裴明淮進了花園,指了花園角落一所小小精舍,道,“錦心姨娘便是住在此處的。她喜歡靜,最怕人吵她。”

裴明淮不語,穿過花園進了精舍。精舍裏布置雅致,一股淡淡的女子幽香縈繞其中,輕紅羅帳,水紅繡鴛鴦的被褥,十分柔美。一條藕荷色的裙子放在**,上麵繡著白色的花朵。這便是裴明淮初次見到錦心之時,她所穿的衣裙。錦心那時手裏拿的團扇,也扔在**。

小午見他站在那裏不語,便叫了一聲:“裴公子?”

裴明淮嗯了一聲,道:“小午,這幾日來,多謝你了。”想取些錢遞給他,卻不留意把懷裏放著的那朵花掉在了地上。小午一見,便道:“哎喲,裴公子,你也有這花啊。”

裴明淮一凜,道:“你難道見過?”

小午道:“現在不就在麵前嗎?”

裴明淮道:“在哪裏?”

小午把嘴一呶,笑道:“裴公子,這不是?”

裴明淮大吃一驚,這時他才發現,錦心扇子上與裙上繡的花,竟跟他手裏的花,十分相似。

他捏了那柄團扇,一時之間,心中諸緒紛呈。

9

回到縣衙,已是天色微明,雞啼之聲不絕。縣衙附近那個大院這時稱得上是人聲鼎沸,幾個眼睛都還沒完全睜開的衙役,正握著腰刀,站在院門口。馮虎也站在門口,他生得豹頭環眼,正左右四顧,頗有虎虎生威之概。見到裴明淮,他忙見禮道:“裴公子。”

裴明淮道:“裏邊怎樣了?”

馮虎道:“有不少人已然醒了,我叫兄弟們自井裏汲了些涼水與他們,坐一坐,躺一躺,便無妨了,自可回家去。還好,迷香無毒。”

裴明淮點了點頭,道:“你們吳大人呢?”

馮虎陪笑道:“在裏麵,公子這邊請。”

吳震看到裴明淮,麵色不愉,埋怨道:“事那麽多,你又去那麽久。”

裴明淮笑道:“我這不是幫你找線索去了嗎?”

吳震道:“可有收獲?”

裴明淮道:“大大的有。”

吳震歎了一口氣,道:“這黃錢縣,看起來頗為安寧,怎會發生這等事?”

裴明淮道:“你一向對怪案奇案都感興趣,為何對這黃錢縣多年不斷的人皮燈籠毫無所知?”

吳震道:“天下事可多去了,我雖然愛看愛記,但也不能一一查去。這回還是聽了你說,我又調了昔年的卷宗,再細細看來,確實詭秘難言,興趣也自然來了。話說回來,你不是奉皇上之命,領東道大使之職兼持使節,下去巡視麽?怎麽跑這裏來了?”說著又朝裴明淮從上到下瞅了一眼,“你穿便服,看起來是不想張揚的樣子,這是事兒已經辦完了麽?聽說你連晉州刺史都殺了,依例不是刺史要先彈劾,不能當場處置的嗎?”

“皇上特旨,這一回我領使持節下去,不管是誰,都可以處置。事情是辦完了,我順道過來看朋友,沒想到弄成這樣。”裴明淮道,“不過是例行公事罷了,朝廷不發俸祿,讓當官的喝西北風去?隻要不太過份,也就罷了。但那晉州刺史實在是太惹民憤,已經是明目張膽地搶了,殺了他人人稱快,又何必麻煩去。這製,倒是該改一改了,已然不合時宜了。日子一太平,可也就沒東西可掠了,更得搶百姓去。”

吳震笑道:“我倒是寧可不發,我現在日子過得還不錯,若是隻吃俸祿,怕是得窮死的。”

裴明淮瞪了他一眼,吳震道:“阿蘇呢?怎麽你沒帶他一道?”

“他架子比我大多了,帶他做什麽。”裴明淮道,“侯官人人懼之,白鷺所到之處便如聞喪。蘇連身為侯官之首,連皇親國戚都讓他三分,能避則避,怎麽,你吳震倒還不怕,還想見他?”

吳震訕訕一笑,道:“那不是久了沒見嘛。”

裴明淮道:“你少招惹蘇連去!你那張嘴沒個遮攔的,惹惱了他,我也不會幫你說話!”

吳震苦著臉,道:“好歹看在你師傅的麵子上……”

“行了行了行了!”裴明淮打斷他道,“就為了我師傅那句話,我也算是倒了黴,多少回替你收拾爛攤子!好了,說正經事,你查得怎麽樣了?”

吳震正要說話,忽見馮虎急匆匆地跑了過來,麵有驚疑之色,見了吳震便道:“大人,發現了一具屍體!”

吳震道:“誰?”

馮虎卻搖頭道:“不知道。”

吳震皺眉道:“什麽叫不知道?”

馮虎道:“大人,那屍體……沒了頭。”

裴明淮忙問道:“穿的什麽樣的衣衫?”

馮虎道:“一身青色衣衫。”

裴明淮歎道:“背上的皮被人剝去了,可是?”

馮虎望向裴明淮,臉上驚疑之色更濃。“裴公子所言不差,正是。”

裴明淮對吳震道:“想來便是方墨林了。”

吳震問馮虎道:“是在何處發現的?”

馮虎道:“是黃錢縣旁那條小河。屍體飄到了岸邊。我們走到那裏,便看到了。”

裴明淮不覺又是歎氣,吳震道:“走罷,去看看。”

二人隨著馮虎到了那處,這一日的河水比起前兩日又漲高了不少,河水渾濁,腥臭難當。

兩名捕快已經把屍體抬到了岸邊。吳震看了看方墨林斷頸處的傷口。“跟那方起均一樣,是被同一種兵器砍下頭顱的。不過……”

裴明淮道:“怎麽?”

吳震道:“這人比方起均死得早多了。頭顱是死後良久才砍下來的。”

裴明淮道:“你確定?”

“當然確定。”吳震道,“他父子二人,都不會武吧?”

裴明淮搖頭道:“不會。”

吳震揮了揮手,對馮虎道:“抬到縣衙去。”又對裴明淮道,“你說你去方府找線索,究竟找到什麽了?”

裴明淮道:“找到凶手了,我這就帶你去。”

吳震呆了一呆,道:“真的假的?”

裴明淮笑道:“真的。”

吳震問道:“在哪?”

裴明淮道:“你跟著我走便是。”

吳震隻得率了幾名手下,與裴明淮一同前行。還沒走出幾步,兩個捕快就奔了過來,叫道:“大人!”

吳震道:“怎麽了?不是叫你們去抬屍體嗎?人呢?”

那兩個捕快對視了一眼,道:“大人,沒見著啊。”

吳震和裴明淮都吃了一驚,裴明淮道:“你們沒見著英揚的屍身?”

“隻有一大灘鮮血。”其中一個捕快回道,“血裏還有一些斷發,半片頭巾……照我看來……”

他囁嚅了一下,方道:“恐怕是有人把他的頭砍了下來,又連頭帶屍身一同拿走了!”

裴明淮大為震動,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吳震冷冷道:“看起來,這凶手,對頭顱情有獨鍾啊,一個都不肯放過。照我看來,英揚的屍身,恐怕也被拋進了河裏,頭也被凶手給帶走了。你還不帶我去見凶手,不知道下一個死的是誰呢!”

裴明淮沉默半日,方道:“該死的,大概都死得差不多了。”說罷不再說話,隻在前麵帶路,吳震也隻有跟上。

隻是越走越偏僻,吳震忍不住道:“你這究竟是要去哪裏?”

裴明淮道:“馮老頭的家。”

吳震道:“馮老頭?”

裴明淮道:“這裏手藝最好的燈籠匠。”

吳震又是一怔,道:“燈籠匠?”

此時已到了馮老頭那茅屋之前,吳震喃喃道:“住這麽偏僻的地方?”

裴明淮卻恍惚覺著地上的野草較之前日又高了些,晨色低迷,那一串串暗紅的燈籠如同凝固了的血。茅屋前半人高的野草,把柴門都掩住了一半。

吳震壓低了聲音道:“沒有點燈。”

裴明淮道:“我去看看。”

吳震道:“還是我去罷。”

裴明淮笑道:“我難道還怕一個七八十歲的半瞎老者不成?”他有意放重了腳步,踩得樹葉沙沙作響,一手把柴門拍開,揚起聲音叫道:“馮老爺子,我的燈籠做好了麽?”

沒有回應。

吳震從懷裏摸了個火折子,晃亮,拋給了裴明淮。裴明淮舉起火折子,朝茅屋裏一照,卻見屋裏還如前日一般,四處胡亂堆著燈籠骨架、彩紙、綢緞之類的物事,卻不見馮老頭的蹤影。

吳震耐不住了,道:“人呢?難不成畏罪潛逃了?”

裴明淮道:“我進去找找。”

吳震回頭對手下道:“將這茅屋牢牢圍住,一隻老鼠也不準放出去。”

馮虎等人齊聲答應。柴門甚窄,吳震身形高大,彎腰側身方走了進去,裴明淮忍不住嘲笑道:“看到吳大神捕生來就是富貴命,這等破舊茅屋,不是你該來之處。”

吳震冷冷地擲回了一句:“你裴家的窗,比我家門還大呢。”

他自裴明淮手裏接過火折子,那火折子十分小巧,但極明亮,偌大的一間屋子,也被照得毫無遺漏。隻見案上放著一隻碗,碗裏尚有半碗剩飯,吳震端起來聞了一聞,皺眉道:“已經餿壞了。”

裴明淮卻踱到窗邊,回頭笑道:“吳大神捕,我考一考你。你看這窗台,有何異處?”

吳震隻看了一眼,便道:“這馮老頭家裏亂七八糟,不堪入目,隻有這窗台收拾得幹幹淨淨,可說是一塵不染。這小盆裏又盛放著花瓣……據我看來,想必是供奉之物了?”

裴明淮笑道:“好,好,吳大人繼續說。”

吳震走至裴明淮身邊,敲了敲那小盆,道:“非金非玉,也決非石頭木材。這……這是何物?”伸指在盆裏拈起一片紅色花瓣,道,“幹花。”

裴明淮已不再笑,臉色變得煞是凝重。“這不是普通的幹花,是千辛萬苦留下來的供品。我聽方起均說過,這花乃自西域傳來,在這裏要想栽活極是不易。想必這些幹花,是馮老頭刻意保存下來的,畢竟再要鮮花太難得了。吳震,你也讀了當年的卷宗,你可知道這個小盆是何物?”

吳震握著火折子的手一晃,屋裏光線乍暗複明。“你……你的意思是……”

“我上次到馮老頭處來時,便已注意到這東西。”裴明淮道,“直到方才,我才記起,我曾看過卷宗,說那個萬教諸多教義甚是古怪,有一樁便是將人的頭蓋骨做成供盆,盛香花來供奉他們的神佛!”

吳震手指本握著供盆邊緣,此時像被火燒了一般,急忙縮手,目注裴明淮道:“你…你所言屬實?依你所言,這馮老頭……馮老頭……他必定是昔日當地的教徒,而且是極虔誠的那一類,方才會以人頭骨來做供盆。”

裴明淮注視那供盆,裏麵盛了小半盆水,微微**漾,裏麵飄著的花瓣,雖是幹花,卻著實鮮豔,色澤如血。“我記得曾在卷宗上看到,當年這萬教在本地也有不少教眾,對之十分虔誠,在為首教眾們被處死之時,也有不少信奉他們的百姓被殺。我猜想,這馮老頭的父輩,恐怕就是那時候被殺的人。他曾對我提過,當年那些鄉民不僅告發自己的左鄰右舍,還不分青紅皂白地加以殺害,形容之間怨毒之極,想來……他家人必定死狀極慘。”

吳震道:“他對你提過?”

“不僅提過,還說得極是繪聲繪色,字字怨毒。若非親身經曆,斷不會如此記憶深刻。”裴明淮道:“他做燈籠了得,那豈不同時也是繡工了得、畫工了得?我猜想,他當年一定是在那寺廟裏幫工,也許就是替那繪製壁畫之人幹些零活,才學得了一手絕活。也因此,他拓下了那壁畫的原圖,保有了完整的藏寶圖。”他又指了那人頭供盆道,“那供盆看來已是年久日深,我懷疑便是數十年前在寺廟裏偷出來的所謂聖物,馮老頭一直小心翼翼地供奉著。我就想,既然能以人頭骨製供盆,那馮老頭以人皮製燈籠,不就理所當然了?”

吳震喃喃道:“這馮老頭膽可真大,把這供盆就這麽放在外麵,也不怕人瞧見。”

“他住這麽偏僻,有什麽好怕的。”裴明淮道,“更何況,跟他同輩的人,幾乎都死光了,他算長壽的了。若非心裏有數,又怎能想到這供盆是頭骨做的?”

吳震道:“照你這麽說,那馮老頭就是為了報仇了?”

裴明淮道:“當年刺史下來查案時,不少鄉民都對萬教中人落井下石,還為了一筆賞錢出賣鄉鄰!已過了數十年,很難查清當年之事了,但我想這馮老頭選擇的那些孩童,他們的祖輩,一定就是當年那些對教眾們落井下石的人!他曾提過一個叫‘康老四’的,為了一點賞錢,殘害鄉鄰。我聽杜如禹說,失蹤的少年裏麵有一個叫‘康書茗’,想必便是那康老四的後人。”

“好,好,好狠的一招。”吳震的臉在火光晃動之中,忽明忽暗,“令那些人惶惶不可終日,日日對著兒女背上的羅刹刺青,便想起自己犯下的天大罪行……待得兒女長成,又被剝皮殘殺而死!試問這世上還有更慘酷的報複之法麽?這馮老頭……好深的心計,好毒的法子,好長久的耐心!隻是……這事情大約就發生在這十多二十年之間,馮老頭難道是到了老,才開始想報仇嗎?”

“因為他兒子和妻子都死了,他從此再無掛礙,隻有報仇之念了。”裴明淮道,“這是我親口聽他說的。他中年得子,疼愛無比,兒子卻得了病。他朝方起均討要些藥材,卻到得晚了,不曾救得他兒子的性命,連他妻子也傷心病死。是以他最恨的,就是方家,首先下手的,就是方家的一對兒女!”

吳震皺眉搖頭,道:“這馮老頭實在乖戾得緊。”

“他反正也老了,又孤身一人,還有什麽好怕的。一個人若是鑽了牛角尖,就會越陷越深,出不來了。”裴明淮歎道,“那些孩子,又何罪之有?將他們殺害,製成人皮燈籠,看一家家都哭得肝腸寸斷,那馮老頭大約更覺著誌得意滿。世上本無厲鬼,有的隻是懷了各種各樣心思的人。”

吳震鐵青著臉,喝道:“還說這麽多做甚?我們趕緊把這馮老頭找出來,以免他畏罪潛逃了!”

裴明淮回憶前次來到此處的情形,那馮老頭便似鬼魂一般自身後冒了出來。心中一動,叫道:“地室!地下一定有暗室!”

吳震也道:“對,必定是地室。我就不信他平日裏做人皮燈籠,敢在這屋裏做?若是有人闖來了,那還不露餡?”

二人都是江湖經驗豐富之人,暗道機關見得多了,這小小茅草屋裏的地室又怎難得倒他們?不出半盞茶時分,吳震已在灶台之下發現了地室的入口,也隻是一塊石板,上麵用幾捆柴草蓋著。當下把柴草掀開,揭開石板放在一旁,道:“我先下去。”

裴明淮隨後下去,吸了吸鼻子,道:“什麽味道?好生難聞。”

這時吳震已點亮了案上的數盞油燈,頓時地室裏大放光明。兩人一時都怔住無語,隻見地室裏一張長案之上,放了一盞蓮花形狀的宮燈,赫然竟是給裴明淮做的那盞,已然完工,十分精致。馮老頭卻歪在榻上,仰麵向天,臉色發黑,口鼻耳眼裏,都是凝固了的黑血。

裴明淮喃喃道:“大約他做燈籠之時,少不了光亮……這裏的油燈,足足有數十盞哪……”

馮老頭麵前放了一壺酒,兩個酒杯,杯子卻已空了。吳震拿起酒壺聞了聞道:“好酒。”

裴明淮道:“我曾聽馮老頭說過,胡大夫常常帶著些好酒,來孝敬他……”

他一語未畢,吳震便叫道:“不好!”

說時遲那時快,隻見“轟”地一聲,一個火把自地室口落了下來,緊接著“啪”地一聲響,石板蓋了下來。地室裏多是柴草,又浸滿了油,火把一點即著,頓時柴草燃了起來。裴明淮叫道:“是胡大夫!他一直便在這裏等著我們…”

雖說隔著一層石板,但胡大夫的狂笑聲仍然隱隱可聞。隻聽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

“我早在此處等著你們了,我就知道來者不善,來者不善哪……哈哈哈,哈哈哈……你們遲早都會查到是我爹幹的好事,如今他跟你們一同葬身火海,便再無人會懷疑到我了……哈哈,哈哈……這機關我布了多年,原是怕有人尋到此處,我也能殺人滅口,今日終於派上用場了……”

柴草極幹,火勢蔓延極快,刹那間地室裏便是火光熊熊,熱浪灼人。裴明淮隻覺整個人都似要被烤熟一般,揮掌猛擊石板,那石板卻十分堅固,擊之竟有金石之聲,想來上麵還有一層更厚的鐵板,僅憑掌力是擊之不穿的。

吳震道:“用你的劍!”

裴明淮道:“劍毀了你賠我?”

吳震大叫道:“那是禦賜的劍,我賠得起?”

裴明淮道:“你既然知道,還要我用?”

吳震“呸”了一聲,道:“劍重要,還是命重要?何況那是寶劍,哪有這麽容易毀!”

“你的那些手下都死了?”裴明淮道,“還說都是千挑萬選出來的哪,我看都被姓胡的用迷香給迷倒了吧?沒一個中用的!”

他提氣喝道:“姓胡的,你以為把我們燒死了,你便能獨得財寶?難道你不知道藏寶已然被運走了?”

隻聽那胡大夫又是一陣狂笑,吳震低聲道:“那石板雖被蓋上……咳咳,但仍可聽得到他聲音,想來這裏另有出口。”

裴明淮瞪他一眼,煙灼得兩眼流淚,抹了一把道:“是有出口,碗大的通氣口,老鼠才爬得出去!”

胡大夫狂笑了好一陣,方道:“運走是運走了,但必然也有我一份功勞……”

裴明淮道:“你以為九宮會真會給你你那一份?”

吳震跺腳急道:“你還跟他多說什麽,你身上必定有葛氏的火器吧?劍舍不得,那些物事總該舍得吧?東西重要還是命重要?”

胡大夫一直在狂笑,此時笑聲陡止。裴明淮與吳震豎起耳朵聽了片刻,上麵再無聲音傳來。二人皆是兩眼通紅,相對一望,忽然聽到“卡卡”之聲,那被封死了的石板,竟正在緩緩移開。二人已被灼得受不住了,裴明淮笑道:“就算上麵是刀山,也比這火海強!”

他伸手在案上一按,人已飛起,從那地室口掠了出去。他原準備著外麵便是刀劍加身,雙腳落在實地一看,麵前卻跪了一個人,一根樹枝自心窩裏透了出來,已然氣絕。黑發灰衣,不是胡大夫是誰?再左右一看,吳震那幾名手下倒在一旁,試了一試呼吸,隻是昏迷,尚無性命之憂。鼻端依稀還聞得一股異香,想來便是迷香了。

吳震也出來了,一見到胡大夫死在外麵,也吃了一驚。裴明淮一回頭,見那地室裏火光衝天,已成火海,在外麵也能覺得熱浪灼人,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道:“好險,再遲上一步,我們真要被燒成焦炭了。”

吳震注視著胡大夫,喃喃道:“這是怎麽回事?……”

裴明淮笑道:“難不成他良心發現,救了我們又自殺了?不通,那下麵的油,分明是他澆上去的。馮老頭也定是他殺的,他知父親好酒,便備了些好酒來陪父親喝酒,馮老頭喝了後,即刻身亡。他知道我們遲早定會懷疑到馮老頭,所以在這裏等著我們哪。”

吳震道:“就算是養父,總也是父子一場,真真是禽獸不如!”他想了想,又道,“胡大夫是怎的知道人皮燈籠藏寶之事的?”

裴明淮道:“這黃錢縣能有多大?胡大夫跟杜如禹等人交好,又在方起均那裏坐館,我都能偷聽到些端倪,他又怎會偷聽不到?胡大夫既然父母雙亡,說不定家裏人也是信奉那萬教的,所以馮老頭才收留了他。”

吳震嗯了一聲,道:“此言有理。”

裴明淮又道:“照我看來,胡大夫定然是這幾年才發現這個秘密,繼而充當幫凶的。當然,胡大夫幫他父親殺人,可不隻是為了複仇,大半是為了那筆寶藏。胡大夫最初並不知道養父在做人皮燈籠,隻是覺著馮老頭有些神神秘秘。他也許是偶然發現了馮老頭的地室,才知道了這個秘密……他想到平日裏從方起均、杜如禹等人處聽到的閑言碎語,猜到父親所製的人皮燈籠內藏寶藏之秘。馮老頭每次在孩童身上刺青的時候,從不刺上完整的圖樣,隻有燈籠出現的時候才會把羅刹像補齊。我覺著這馮老頭很有點看熱鬧的心思,看著一群人為了寶藏而發瘋。”

吳震道:“這麽多年,居然沒有人發現他殺人,他的運氣還真是好。”

裴明淮道:“誰大半夜地去升天坪,黃泉渡?除了我這不知避嫌的外地人?照我看來,這幾年必是胡大夫接替了其父幹這樁事。那胡大夫腳步輕捷,麵貌比他的年齡看起來要年青多了,想來必然也練了些強身健體的功夫,比起普通人要敏捷多了。他是當地的大夫,誰會懷疑於他?”

他說到此處,微微歎息了一聲。“我看這胡大夫父子,想要財寶、想要複仇固然是種執念,但卻都已迷上了殺人,甚至迷上了人皮燈籠。英揚對我說,胡大夫對燈籠不感興趣,連賽燈會都不怎麽去。可我明明聽過他自己大大讚賞人皮燈籠之巧奪天工的,照我看來,他不參加賽燈會,大約就是在幹那掛人皮燈籠的勾當!”

吳震疑惑道:“那英揚,杜如禹,方起均三人,就從未懷疑過馮老頭父子?”

裴明淮道:“恐怕不曾。誰會去懷疑一個風燭殘年的老頭?”

吳震忍不住冷笑道:“那方起均明知道自己的兒女也逃不過此劫,居然還這般躍躍欲試?”

裴明淮歎道:“多年執念,如附骨之蛆。正因為知道可能連兒女都會沒了,才更對身外之物不舍。”

吳震想了半日,道:“你這話,我似懂,又非懂。”

裴明淮道:“你不貪財,自然不懂。”

吳震斜眼看他,道:“你這是在誇我?”他頓了頓,又道,“有一件事,我有些想不明白。胡大夫身有武功,劫人殺害不難,但方墨林可是在你眼皮子底下被劫的!他們父子,就這麽厲害了?”

裴明淮卻搖頭道:“不,僅憑他們父子,是辦不到的。”

吳震變色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裴明淮臉上浮起了一絲淡淡笑意,提了聲音,笑道:“你在一旁聽了這麽久,如今也應該出來了吧?”

吳震失聲道:“誰?”

隻聽得樹林裏有人一聲輕笑,枝葉微微響動,一人走了出來。暗紅燈籠血光籠在他的臉上,吳震竟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

羅刹鬼臉!

本章知識點1

侯官是管什麽的?

侯官其實寫作“候官”才準確,但是不怎麽好看。

北魏早期不少官職都很……“擬物”。最出名的就是侯官,稱白鷺,司監察之職,一直到孝文時代才裁削。

《魏書·官氏誌》:“帝欲法古純質,每於製定官號,多不依周漢舊名,或取諸身,或取諸物,或以民事,皆擬遠古雲鳥之義。諸曹走使謂之鳧鴨,取飛之迅疾;以伺察者為候官,謂之白鷺,取其延頸遠望。自餘之官,義皆類此。”這個“帝”指的是開國太祖道武帝。

本章知識點2

為什麽吳震和裴明淮都說官員無俸?官員怎麽會無俸?——北魏太和改製前的班祿製

這一點聽起來很匪夷所思,但卻是不爭的事實。

其實不止是北魏,十六國時期也一樣。十六國朝代更迭快,一團混戰,可謂禮崩樂壞,根本來不及建立一套完整的製度。雖然確實有一些史料可以證實,十六國並非完全無俸,在某些相對太平的時候也是有的,但都是個例。

可能大家要問了,官員沒俸祿,靠什麽吃飯?這是一個很龐大的課題,我們首先得理解北魏在太和改製前的狀況。這裏的篇幅是絕對無法把北魏在曆史上屬於孤例的情況解釋清楚的,也正因為如此,必須跳出慣常的對“朝廷”的認知,才能正確看待北魏。在孝文改革前,北魏是沒有一套完整係統的製度的。這個製度指什麽?可以說,什麽都算。財政,職官,法典,禮樂,everything。其混亂和隨意的程度,是遠遠超過普遍的認知的。以北魏平城時代(即遷洛之前)的財政情況來說,北魏還屬於中央集權和部落製並存的情況,這時候的中央財政管理功能幾乎為零,大約也就是個倉儲職能,什麽“國庫空虛”這種說法,不合適。這些問題沒法攤開來論述,涉及範圍太廣,在這裏隻能強調再強調:不要以一般的觀念來想象北魏前期。

自開國太祖道武皇帝起,一直到一統北方結束數百年亂象的太武帝時代,北魏仍然靠戰爭掠奪過活,官員大多是靠“班賞”活著。可太武帝把對外戰爭打完了,基本上就結束了發戰爭財的日子,遊牧民族拓跋鮮卑還是得轉向農業生產。從道武帝的時候,就已經認清了這個道理,太武帝雖然忙著打仗,也還是沒忘記這事兒,轉型是必須的。而到了文成帝時代,就是社會矛盾逐漸積累的階段,最終是在獻文帝時代爆發(即《九宮夜譚》的曆史背景)。這一點多說一句,我讚成獻文帝太上皇時期擁有絕對權力的觀點,所以仍然把延興年間的獻文帝太上皇時期歸為獻文朝而非孝文朝。

“班賞”自太武帝統一北方後,逐漸趨於消失,雖說仍不時地有賞賜,但絕對比不上發戰爭財來得舒服。於是,官員們開始自謀生路。從目前能夠得到的極其有限的史料看來,官員們的法子有:貪汙受賄(這個不說了,哪個朝代都一樣),北魏官員比較狠的是截朝廷的物資,截到連皇帝親戚的都敢動;經商,(從孝文帝太和八年頒班祿詔那個曆來意見不一的“罷諸商人,以簡民事”看來,可能北魏前期有一個商人階層,為官員甚至皇親國戚殖貨謀利,但是缺乏史料佐證),幹得好的話百姓還能一起受惠,覺得此官為大大好官。相對清廉的官員,那就真是日子苦了,官員也是貧富兩極分化嚴重。

在這種情況下,從太武帝開始到文成帝,屢屢下詔說這個貪汙成風的事兒,豈止魚肉百姓,還侵吞國家財產,能不關注麽?北魏派大使巡察的製度一直持續到了北魏晚期,查地方官貪汙腐敗就是大使的一項重要使命。九宮裏麵裴明淮所領的東道大使就是典型,也有西道大使、南道大使、畿內大使等等。加使持節是最高的一等(其下還有持節、假節),刺史及鎮將以下皆可斬。裴明淮這個能斬刺史鎮將的特權,是皇帝特別給的,因為他的任務其實並不是查貪汙腐敗,當然順便查一查端幾個也可以。

當然,如果不解決官員無俸這個問題,貪汙腐敗是搞不定的。這也是裴明淮在整個《九宮夜譚》裏麵到處跑了一轉的深刻認知。北魏從遊牧民族轉型到農耕定居是必然的,征戰掠奪不再是主要的收入來源,就必須打破此前的宗主督護製(這個製度之下,大量隱匿戶口對北魏政府是極其不利的),重新定戶籍,分田地——事實上,就是後來李衝搞的三長製,這個製度可謂影響極其深遠。《九宮夜譚》這一部隻表述了北魏目前的社會現狀,至於如何改變,就是第二部的事了。

另外還得要說一下,孝文帝太和八年“始班俸祿”可以作為北魏正式實行比較完備的班祿製的一個標誌,但是事實上,班祿製應該從獻文帝時就開始實施了,隻是可能實施效果未見得好,也不見得全麵。因為《魏書》在這方麵記載缺失,所以我們也無法窺知張白澤向獻文帝進言“班祿酬廉”後,推行的實際情況。而“食祿”,其實早在道武帝時代也對部分特殊的官員實行過。不過這都屬於比較深層次的學術問題了,說孝文帝太和八年在北魏首行班祿製,作為考試答案是沒問題的。

而孝文帝從太和八年始行班祿製之後,一直對其進行發展和完善,幾乎是跟著他的每一次重大改革(如三長製、均田製)在改,不斷調整以適應當時的特殊曆史背景,這個過程持續到了孝文駕崩的太和二十三年。孝文帝把班祿製作為其改革的第一項,可見其重要意義。所以,在《九宮夜譚》之後的第二、第三部,這個進程一直都是主線。北魏建國初,皇權的力量其實是較弱的,部落酋帥擁有大量部落民(比如著名的爾朱氏,或者獻文帝時代寵臣萬安國家族)。哪怕是數代皇帝一再離散部落,到了孝文帝以三長製代宗主督護的時期,仍然拿部落酋帥沒什麽好的解決法子,最後北魏分裂可以說是從一建國就埋下的禍根,是北魏以遊牧部落民族入主中原建國所無法避免的內在矛盾,幾乎無解。在皇權強大的時候可以壓製,皇權一旦削弱,就急速走向分裂。孝文帝改革,從長遠來看,應該是個清醒的作法。

10

裴明淮笑道:“方墨林,果然是你。”

“你……你不是死了麽?”吳震初次見著這般鬼臉,比不得裴明淮已“看慣了”,一時間驚駭難言。

方墨林雖是一張羅刹鬼臉,仍可看到他嘴唇微微揚起,似乎是在笑的模樣。他的聲音雖刻意壓低了些,但仍然十分悅耳,這還是裴明淮初次聽到。“你看到的隻是一具無頭屍身,又怎能證明他是方墨林呢?”

吳震更是驚駭莫名,對裴明淮道:“你不是跟我說,方墨林是個啞巴?”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他本來就不是方墨林。”

吳震沉聲道:“這人究竟是誰?”

“方墨林”一雙眼睛十分靈動,光芒四射,此時瞟了下裴明淮,聲音裏隱隱含了笑意。“他似乎都知道,讓他說吧。”

裴明淮又笑了一笑。“以你身手,在九宮會必居高位,你定是日奇、月奇、星奇中的一個,星奇傳聞是個女子,你是日奇還是月奇?”

“方墨林”笑道:“這我可不能告訴你。不過,英揚應該已經告訴你了,給他留書信的是辛儀。”

裴明淮沉吟道:“留信的是辛儀,但是來的不止辛儀,你的地位在辛儀之上,看來九宮會對這筆財寶,勢在必得。”

“方墨林”笑道:“不是勢在必得,是已然得了。那些東西,此時已然運往九宮會總壇了。”

裴明淮道:“我也是這般想。是你們劫了墨林青囊,殺了他們?”

“方墨林”搖頭道:“不是。我沒想過殺他們兄妹,馬車出事還真是個意外。我們一路跟著,原準備伺機劫下他們,想相救卻已來不及了,方墨林當場身亡,方青囊卻還剩了一口氣。我與方墨林身量相仿,他又是啞巴,我原本便預備冒方墨林之名去方家。有這張鬼臉嚇人,方起均又有眼疾,想來也不會有人發現。”

裴明淮道:“你這鬼臉,是個麵具?”

“方墨林”笑道:“辛儀易容之術,天下無雙。”

吳震奇道:“你們這般冒險,卻是為何?”

“方墨林”道:“為的自然是血玉鑰匙。辛儀在他們三人家中,久尋不得,不得不出此計。我們仿製了一個,嵌在方青囊額頭之上。果然不出我們所料,英揚與方起均一見到便大驚失色,急急前去察看。待得他們一走,我便以贗品調換了。唉,英揚確是江湖老手,設計得著實麻煩,累得我出此下策。”

吳震問道:“究竟血玉鑰匙藏在哪裏?連你們都找不到?”

“方墨林”道:“東西雖在方起均家,鑰匙卻在英揚自己身上。且鑰匙有數把,順序絕不能亂。我若非此次在旁親眼窺見如何開鎖,就算辛儀偷了英揚的鑰匙重製,也不敢下手。若是錯了,不僅打不開,必會被他等發現,打草驚蛇。”

“方墨林”歎道:“那人已經死了。幹這一行當之人,性命難道還能長久了?”

吳震一震,道:“難不成那人是……!”

裴明淮道:“正是呂譙。呂譙與英揚交情甚好,若是英揚要呂譙為他弄處地方藏這血玉,呂譙必當全力以赴。不過……”

他說到此處,卻望了“方墨林”道:“呂譙之死,可與你九宮會有關?難不成是你等逼迫於他……”

“不是。”“方墨林”打斷了他,“呂譙之死,與九宮會全無幹係。我等從不知曉呂譙與英揚竟然交情頗深。”

吳震眉頭皺起,似在思索什麽,不再說話。裴明淮卻冷笑道:“方起均不惜將血玉自女兒額上挖出,以察真偽,嘿嘿,這可殘忍得緊。小午那孩子說,杜如禹方起均二人拿著個視如珍寶的香囊,曾在一起密談,想必那個香囊裏裝的就是血玉。我向英揚詢問,不合說出了‘香囊’二字,他居然拿了個高僧護持過的符來糊弄我。”

“方墨林”輕輕一笑,道:“你以為,杜如禹他們圖謀那些被剝了皮的死人的財物,就真的不怕了?求一符來辟邪,人之常情。那小午說的,大概也是多年前的事了。如今他們極之謹慎,把那血玉藏了起來,再不肯輕易取出。若是真拿出來,我等早就下手搶了。英揚武功雖不錯,辛儀也能對付。”

裴明淮冷笑道:“恐怕英揚手裏那個香囊不是自己求的,而是有人送的吧?”

“方墨林”道:“裴兄果然明察秋毫。”

裴明淮道:“不是我明察秋毫,是她太過於掉以輕心!”

吳震這時候,打斷了二人對答。“寶藏你們已經運走了?”

“方墨林”笑道:“吳大人好歹比裴兄想得周到,還知道問我東西在哪裏,是怕回去不好交差麽?不錯,血玉一到手,我等就把東西找出來運走了。”

吳震慢慢道:“難怪我的手下來的時候,根本不曾看到馬車出去。原來……你們白日就已將東西送了出去。”

“方墨林”道:“不錯,那日正是集市,又逢了賽燈會,眾人都要出去買些物事,來來往往,絲毫不足為奇。可笑你等如今才想到一路搜尋,真真是太遲了。”

吳震冷笑道:“若是將你擒下,自然也會知道九宮會總壇在何處。”

“方墨林”笑道:“我知你吳大人用心仕途,若能破了九宮會,當是大功一件。隻可惜,要憑你,恐怕還截不下我來。”

吳震道:“再加上明淮呢?”

“方墨林”道:“你以為我是一個人?”

裴明淮道:“自然不是。不是早已說過了,辛儀也來了麽。”

吳震道:“誰是辛儀?”

裴明淮道:“錦心!我曾偷聽到她與你說話,隻是當時不知是你罷了。”

裴明淮道:“九宮會耳目遍及天下,也不知道你們是從何處得到了那樁數十年前的寶藏的消息。這筆財富,實是非同小可,是以九宮會肯派辛儀來辦這樁事。”他停頓了片刻,又道,“方起均以前身體尚好,精神也甚健旺。他出門之時,遇上了錦心——也就是辛儀。錦心自然是刻意接近,這女子無比嬌媚,讓一把年紀的方起均也動了心,將她帶回了家。錦心除了在方家上下打探之外,還去勾引英揚,為的就是找那鑰匙。”

他望著“方墨林”,道,“萬事俱備之時,你便也來了,你是來助辛儀一臂之力的。你們原本如何打算,我不清楚,但你冒方墨林之名去方家,必得想一個萬全的法子。錦心記起從英揚口中得知我要來,路上又有眼線,我何時前來她自然一清二楚。所以,我順理成章地在黃泉渡救下了‘方青囊’和‘方墨林’,將二人送回方家,這實在是天衣無縫。我來的那晚,本不該那時出現的人皮燈籠竟然出現,也是你與辛儀的意思,假胡大夫之手而為。就是要讓我看到,引我前往黃泉渡!隻是青囊本該已經是個死人了,你們給她的藥加上我的,也延不了幾時命。”

“方墨林”微微點頭,道:“她自山上跌下,傷及內髒。我有心救她,卻也無力回天。”

吳震冷笑道:“九宮會中人,居然還這等心慈手軟?”

“方墨林”淡淡道:“她本是無辜之人,殺了她,對我有何好處?你也莫說我心慈手軟,她斷氣後,背上的皮可是我揭走的。我假扮方墨林,可也是揭了他背上的皮,貼在自己背上的。”

吳震被他嗆得無話可說,裴明淮卻道:“辛儀身有異術,想必便是‘腹語’。這錦心,嘿嘿,倒甚是頑皮,她在黃泉渡見到我的時候,便與我開了個大大的玩笑,不僅說了些什麽幽冥黃泉的話來嚇唬我,還遺下了兩朵花給我。”

吳震道:“你在黃泉渡所聽到的幽冥鬼聲,在方家聽到的聲音,都是她以腹語說出來的?以前在江湖上也聽聞過腹語異術,但還從未親自碰上……”

裴明淮點頭道:“正是,所以那聲音才如此怪異,不似人聲。我一直守在‘方墨林’身邊,跟他下棋,弄得這‘方墨林’想走也難,於是已死的‘方青囊’不得不又出來了。你有意問我青囊之事,隻有一個用意,便為作出震驚之態,摔碎茶碗為號,讓辛儀扮作方青囊引開我,你好脫身。你還推翻燭台,燒了跟我對答所用的紙張,畢竟,你的字跡,跟真的方墨林決不相同。辛儀有意遺下了一串瓔珞,讓我認為是詐屍了。我日裏在黃泉渡見到的也是辛儀,她從方家一直跟著我,見我在那裏細看壁畫,怕我發現什麽端倪,才有意把我引開的。她做事也真爽快,為避免我在青囊身上發現破綻,詐屍的不是青囊而是她,索性把青囊的屍首給燒了。英揚等三人說話又閃閃爍爍,我不以為他們心中有鬼才怪呢。”

裴明淮道:“我如今隻是有一事不解,你們既已得了寶藏,已可功成身退,為何還不走?殺方起均,殺杜如禹,究竟為了什麽?”

“方墨林”道:“你且猜猜看?”

裴明淮道:“是否與錦心有關?”

“方墨林”歎了口氣,道:“你猜到了。”

裴明淮道:“杜如禹等人認得那萬教的文字,不奇。你和辛儀,必有一人是識得的。不是你,就是她。而且辛儀連衣服團扇,都用那花的圖樣,我不得不懷疑,她與那萬教本來便有淵源,是以才知之甚詳。”

“方墨林”歎道:“我對她三令五申,不要多生事端,她偏不聽。女子若固執起來,真是沒辦法的。”

吳震奇道:“她是你屬下,你卻管不了她?”

“方墨林”不語。裴明淮道:“想必錦心來此地尋找寶藏,另一目的便是要報當年之仇,是以你也不好多加幹涉。方起均和杜如禹,這二人的父輩,都與此事大大脫不了幹係。”

吳震道:“方起均是辛儀殺的?”

裴明淮道:“她安排的人扶著那披了鬥篷的無頭屍體出來,把我們的目光都吸引過去,她立即取了方起均的頭。方起均身上染病,行動遲緩,不像我等會立即奔過去看那兩盞人皮燈籠。趁我們都圍過去之時,她給酒壇裏下了藥。燈籠裏麵的蠟燭,自然也是特製的了,由辛儀派人給暗地裏換上的。她怕蠟燭藥力不足以迷倒我與英揚,是以又在酒裏補了一記。不殺我,是怕若是殺了我,後患無窮。”

吳震道:“不殺你,自然有理,你裴三公子什麽身份,他們也得掂量下。可為何不殺英揚?”

裴明淮緩緩搖頭,道:“也許是因為她已經給英揚另設下了一個陷阱,而英揚也確實中了計,把自己給害死了。”

吳震道:“杜如禹想必也是那時被殺的,隻是為何不把屍體留在原處?殺方起均,以辛儀之能,又何必如此麻煩?”

裴明淮道:“故布疑陣!黃泉渡留下的那些腳印也是同理,我們越在此地耽擱,理不清頭緒,他們的珍寶就走得越遠,越是安全!還有,辛儀割下了方起均和杜如禹的頭,英揚頭顱被砍想必也是她幹的。她必定是打算攜這三人之頭,祭奠她的親人,因為當年那些萬教中人,都是被剝皮砍頭的!”

吳震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又問:“那無頭屍體又是何人?”

裴明淮道:“你有所不知。我曾經遇到一個賣香燭的洪老頭,他說他侄兒不久前急病死了。想來屍體是被盜了,死了都不得安寧。”

“方墨林”又是一聲輕笑,道:“你們兩個,到底誰才是名捕啊?”

吳震麵不改色地道:“我初來乍到,自然比不得他事事親曆。”

裴明淮道:“隻可憐那真的方墨林,死了多時,還得被你們把頭給砍下來,不得全屍。”

“方墨林”道:“那都是辛儀的主意,可別賴我。你們若要,我還給你們便是。”

吳震怒道:“一丘之貉,假慈假悲!”

“方墨林”也不理他,向裴明淮笑道:“你輸了我數子,想來甚是不服。如今知道我還活著,可還想討回來?”

裴明淮笑道:“若非我纏著你下棋,你跟錦心也不必得那般麻煩了。你趁入夜正要走,卻正好遇到我來了。”

“方墨林”道:“正是。你還真是個麻煩之人,要擺脫你糾纏,真得大費周章,還好我與辛儀事先已有應對之策。”

他們對答之際,吳震還在皺眉尋思,這時忽道:“我還有一事不明。那胡大夫,為何會跟你們九宮會合作?”

他眼望“方墨林”,“方墨林”笑道:“辛儀來到此處之後,細細打聽,便想到了人皮燈籠必是高手匠人所製,在這附近,卻隻有馮老頭一人。辛儀窺視多時,終於撞上馮老頭父子二人密議,地室裏居然藏著曆年來的所有人皮燈籠。辛儀此時現身,自然嚇得他們不輕。馮老頭對寶藏並無染指之意,隻是想要報仇罷了,有我等相助,他高興都來不及。他兒子若不跟我們合作,便隻得死路一條。更何況,他們捏著藏寶圖,沒有鑰匙,又有何用?那姓胡的,於父無情,於友無義,是個該死之人。我替你們代勞了,又救了你二人,你們難道不該謝我?”

裴明淮狐疑道:“你殺他尚在情理之中,可你為何要救我們?”

“我救你,是因你還算個講情義的人。”“方墨林”緩緩道,“我雖不是方墨林,你與我萍水相逢,卻願意施以援手。九宮會行事,一向有仇必報,有恩必還。這次我救了你,以後若你再撞在我手裏,我就不會客氣了,管你是不是裴家三公子。”

他話音未落,隻聽一陣銀鈴般的嬌笑聲,一個穿水紅紗衫的美貌女子,飛燕般地落到了院中,正是錦心。“你這人可真是多管閑事。要不是你嘴那麽甜會討人歡心,我才不要救你呢。”

她一個轉身,再回過頭時,竟已變了羅刹之臉,裴明淮和吳震都吃了一嚇。她那張羅刹鬼臉,確隻是個極精致的麵具。其時再一想,實在覺得一切都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能夠做出那般精美的人皮燈籠,除了馮老頭,難道還能作第二人之想?隻是人在局中之時,又怎能看得那般清楚明白?

這時“方墨林”已走到了錦心身邊,吳震叫了一聲:“想走?”

裴明淮笑道:“難道方兄真不打算以真麵目示人麽?下次見到你,我又如何能認出你?”

“方墨林”笑道:“我的真麵目,豈是那麽容易示人的?至於下次……照你這愛管閑事的性子,我們總會再見麵的。這次被你拆穿了,我倒想看看,下一回你是不是還能看破?”

隻聽錦心又一聲嬌笑,一蓬白煙炸開,隱隱還有異香,二人都隻得屏了氣躍開。待得白煙散盡,二人早已無影無蹤。

吳震恨恨地道:“這丫頭,逃跑倒是一流的本事。”

他見裴明淮臉上殊無氣惱之色,怒道:“你也不追?”

裴明淮道:“以九宮會的作風,自是留了後路,我們是追不到的。”

吳震冷笑了一聲。“總有一天,我會把這九宮會連根拔起。”

裴明淮淡淡一笑。“你還是先把這黃錢縣的事料理好吧。”

吳震默然半日,卻道:“其實這兩人行事,倒也不算太過惡毒。說起來,這九宮會啊,跟此前實在頗有不同。”

裴明淮道:“何出此言?”

吳震道:“行事作風,似乎更嚴密謹慎,而且對官府更加避忌。唉!越是這般,越難對付了。”

裴明淮笑道:“你難道真的想立個大功?”

吳震忙道:“沒這回事,說說泄憤而已。九宮會根基太深,我這小小廷尉評,哪裏辦得到。”

裴明淮瞟了他一眼,道:“吳大神捕什麽時候也這麽謙虛了?”

吳震嘿嘿一笑。“在裴三公子麵前,我自然得客氣。我說,你到底能不能告訴我,你來這裏幹什麽?真的隻是為了訪友?”

裴明淮道:“也是為了查當年那件事。”

吳震滿臉狐疑,道:“為什麽突然要查?”

裴明淮道:“西域有異動。”

此話一出口,吳震自然也明白了,立即噤聲。裴明淮大大地歎了口氣,道:“別的也罷了,隻可惜我的燈籠也沒了。我這就要去見姑姑,難道空著手去?上次她生辰,玲瓏繡了一幅蘭花圖給她賀壽,她喜歡得很,早知道我就應該請玲瓏多繡幾幅備著了。”

吳震冷著臉道:“說不定馮老頭給你的那個也是人皮燈籠哪。藏在地室裏的或者還沒燒光,要不要找找去?”

裴明淮苦笑一聲,道:“要不起。”

吳震心思卻早轉回到案子上了,沉吟道:“認得那種文字的人當不會少,當年那壁畫也是畫在山壁上的,難道那些教眾就打算把那壁畫大大方方地放在那裏,讓人來看?”

裴明淮道:“決然不會。我猜他們一定是想在壁畫完工之後,再加一道牆遮住,或者直接在外麵修個佛龕之屬,將這藏寶壁畫給藏起來。但刺史突然到來,完全把他們的計劃打亂了,那幅壁畫也就留在了原處。好巧不巧,又因為一道雷電劈了半邊,這可說是天意罷?可笑那刺史,忙了一場,徒勞無功,又因為這件事辦得實在有些難看,被查辦降罪,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吳震道:“你真相信壁畫上的佛像眼會發光?”

裴明淮笑了起來,笑容中頗有嘲弄之意。“自然不信。那是馮老頭幹的好事,在原本已經殘缺不全的壁畫上再稍加改動,更難讓人察覺藏寶圖的底細。杜如禹當縣令後,也著意宣揚,讓百姓們繞道而行,遠離寶藏所在之地,以免生出意外。按理說,每年賽燈會人皮燈籠總會失蹤,他這個當縣令的總該多派些人手去守著,可他一直含含糊糊的應付了事,還不就是不願意讓人深究此事。若是抓到了人,卻跟當年那些萬教教眾一般堅不吐實,藏寶圖自然湊不齊了,那才真是壞了他的好事!”

裴明淮笑道:“如果你高熱不退,會怎麽辦?”

吳震也笑道:“若是高熱不退,就一定會去找大夫。”

裴明淮點頭道:“不錯,那名大夫想來就是方起均的父親。我曾偷聽過他們說話,方起均說,他方家愧對妙手回春之名,英揚又對此極之不屑,我當時疑惑不解,後來才想到方起均指的應該是他父親造下的孽。”

吳震道:“你是說,方起均之父把那些進去過的人都……”

“幾服方子便能解決了。第一個人發瘋溺水想是巧合,此後的,怕便不是了。‘黃泉渡’那塊碑,想來也是他們立的,就是為了嚇人,不讓人進去哪。”裴明淮笑道,“隻是杜如禹與方起均在此地苦等多年仍然無果,知道英揚是呂光後人,也算寶藏之主,又武功甚高,是以也不敢拒絕他一同參詳此事。細想一想,若不是九宮會橫插一腳,今年胡大夫父子是一定會被英揚揪出來的。英揚以前何等豪爽,到了這裏,也好像變了個人!”

吳震道:“你跟他似乎確實交情不淺。”

裴明淮道:“我也沒到**朋友的地步。我隻奇怪,錦心殺方起均和杜如禹還算有原因,殺英揚有什麽意思?英揚可跟她沒仇沒怨的。難道就是為了滅口麽?”

吳震沉吟道:“這錦心,究竟跟那萬教有何關係?”

“她一來便知道血玉鑰匙這關鍵之物,定然關係匪淺。”裴明淮道,“她不聽上命,定要殺人報仇,這與馮老頭幹下的事,又有甚麽區別?雖然錦心未必是她真麵目,但她看來年紀甚輕,恐怕也是祖輩與此教派有關了。”

吳震道:“錦心這女子,身上疑點甚多。”

裴明淮歎道:“英揚臨死之前,所說的話,也甚古怪……我總覺得,英揚不是那等見利忘義之輩,難道我真看錯人了?”

吳震安慰道:“照我看來,是英揚變了,不是你交錯朋友了。”

裴明淮仍然搖頭,喃喃道:“我還有一件事想不通。若說英揚手裏的血玉鑰匙是假貨,那末也該是把整個密道全炸毀才是,為何隻炸毀了洞口,炸死了英揚?……唉,英揚啊英揚,你到底還瞞著我什麽?……”

吳震也不理會他自言自語說些什麽,也不知從哪裏拿出了那塊金磚,竟然硬塞到了裴明淮手裏,裴明淮吃驚道:“你這是幹什麽?”

吳震道:“九宮會弄走了東西是實,你若回去把這事老老實實回稟,我都不知道我要如何解釋。不如……咱們就這樣私了了。金磚給你,那顆明珠,我就要了,就當這次的彩頭了。”

吳震目注他,道:“你回去打算如何稟報?”

裴明淮道:“實話實說。你放心,我隻會說你破了人皮燈籠這一樁多年的懸案,定會大大地嘉獎你。九宮會劫了財物之事,絕不與你相幹。本來麽,便是我叫你來幫我忙的,與別的事都沒幹係。”

吳震道:“此話當真?”

“當真。”裴明淮有些不耐,道:“我幾時說過假話?你什麽時候也變得這麽婆婆媽媽了?”

吳震歎道:“人在官場,無可奈何。別人不懂,明淮你難道還不懂?”

裴明淮笑聲也止了,怔怔半日,終隻化得了一聲歎息。

偷天劫

第二部

1

朱習走在鄴都大牢的甬道裏。甬道極窄,僅容兩人並肩走過。甬道上的頂篷乃是精鋼所製,厚逾尺許,連一個孔都沒有。朱習平日經過甬道之時,偶爾一抬頭,便覺得十分壓抑。

但他知道,這是為了大牢的安全。這座大牢關的犯人,都是重案要犯,一年到頭,劫獄的便沒斷過。江洋大盜,謀反逆臣,采花**賊,要什麽有什麽。那些來劫獄之人,頗多悍不畏死之輩,從天上到地下,招數層出不窮。

但自從廷尉評吳震上任,接手這座大牢之後,這些來劫獄的人便隻有進,卻無出了。吳震請了匠人高手,將大牢頂上全部加以精鋼混以五金,縱是寶劍利刃,也無法刺穿厚厚的牢頂。

朱習一連走過了三進牢門,均有獄卒把守。每日的暗號必換,若是答不出,即使是他,也別想進去。

因為江湖上的奇人異事太多,易容成獄卒進來劫獄的不乏其人。隻不過,就算僥幸進了大牢,也不過是進了一個更大更結實的鐵籠子。尤其是最裏麵的死牢,進去的人大多是死囚,隻有被公開處刑的才會提出來,其餘的犯人除了死在其中,別無離開的法子。大牢裏自有燒埋之處,若是囚犯死在裏麵,有家人的便由家人領去,但大多數無人認領,燒了用骨灰罐一盛,大牢裏自有一個房間,三麵牆都是密密麻麻的格子木架,專用來擱這些骨灰罐。

大牢裏光線雖不那麽明亮,味道雖不那麽好聞,但卻算不上陰森。可這間專放骨灰罐的屋子,就是黑漆漆的,連朱習這樣老資格的都是能不進則不進的。這大概是大牢裏唯一不曾上鎖的屋子——誰會幹冒奇險到這裏來偷死人骨灰?

朱習每次推門進去,都會有種陰風陣陣的感覺,忍不住要回過頭去看上一眼後麵有沒有人。案上長年點著香燭,逢年過節,會燒點紙錢。每個骨灰罐上用黃紙貼著一個名字——大多數名字在生前都曾經名嘈一時,死了卻也隻得一個黑色陶土燒成的骨灰罐。

粗如兒臂的鐵柵隔成的囚室,地上鋪著一些髒得變了色的稻草。每日獄卒會送飯進來,自然都是粗劣之極的食物。久不洗澡的酸腐味道,加上氣流閉塞,混成了一股惡臭。朱習雖然已經在大牢裏幹了二十年,每天必須在裏麵巡視三次,也習慣了這股酸臭,但任何一個正常的人都不會喜歡這股味道的。

大牢裏麵總是一成不變的。一個個黑影藏在囚室的黑暗裏,可以一連幾個時辰,甚至一天都一動不動。日出日落,對於大牢裏的死囚們是沒有意義的。所謂死囚,就是必須在裏麵呆到死為止。

朱習這天進來,是應吳震的吩咐去提一個犯人。吳震常常有這種心血**的時候,提犯人這種事又必須由朱習親自經手,所以他不得不從被窩裏爬了出來,去大牢裏走一趟。

他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他也說不出來是哪裏不對勁,隻是他對這大牢實在是太熟悉了,而且他一直是個警覺的人,對於周圍細小的變化都能夠察覺到。

朱習猶豫了一下,一手握住了腰刀,慢慢地朝裏走去。

當吳震趕到之時,一向鎮定如磐石的他,也驚得麵上變色,半日說不出話來。右首第三進牢房裏的十名死囚,竟然全部消失了。他一再追問,所有的獄卒都眾口一辭,隻說除了朱習進去提囚犯之外,再無人進大牢,自然更無人出來。

大牢是吳震親自監督改建,他對裏麵有無暗道自然是一清二楚。吳震敢提著自己的腦袋發誓,上有逾尺厚的精鋼屋頂,牆壁地麵都是用鑿子都鑿不開的石頭,除了一條又直又窄的甬道(修成直線的原因是吳震認為如果有彎道的話可能會讓劫獄之人有藏身之處)之外,再無別的通路。

吳震再一次反複查驗,確認除了這條路,還是隻有這條路可以進出。那麽,那十名囚犯,是如何輕煙一般消失在大牢裏的?

唯一的線索就是死去的朱習。他死在存放骨灰罐的屋子裏,架子上的骨灰罐被翻得亂七八糟,甚至有些被砸碎了,灰白色的骨灰灑了一地。

朱習的咽喉上嵌著一枚藍汪汪的細針,那是獨行大盜柴大魁聞名江湖的獨門暗器,靠機簧發射,霸道無比。

但吳震卻知道,柴大魁早在朱習死之前,已在大牢中被處決了,還燒成了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