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何離心之可同兮

這夜大雨滂沱,尉眷連同眾禁軍哪怕是渾身甲胄,仍都淋得透濕。尉眷朝平原王府緊閉的兩扇朱紅大門望了一眼,回頭對身後眾禁軍道:“陛下的旨意,平原王府上下,除上穀公主房中的人之外,一個不留。可聽清楚了?”

奚武踏上前一步,道:“尉將軍,話可不能這麽說。皇上的話……”

尉眷道:“是,我知道,這都已經吩咐過了。”

“若是皇上要尋的人在平原王府,絕不能傷了。”奚武道,“尉將軍一定著意,若誤殺了,我們誰都擔不起。”

尉眷笑了一笑,道:“奚兄隻管放心,皇上要的人若真是在,我們拿不拿得住還不好說哪,當心些總是好的。”正要揮手命眾禁軍進府,忽見那門開了,一人自門內走了出來,對著二人拱手一禮道:“恭候多時了。”

尉眷和奚武都識得此人,便是平原王府的左管家。隻聽左管家笑道:“咱們府上的人,都等著哪,也不必麻煩二位大人一個個去搜了。”

尉眷盯著他,道:“哦?還真是一個都不少麽?”

左管家忽似想起了什麽的樣子,笑道:“不,就少一個。可要我帶二位去?奚大人盯著我們府上,也盯了良久了,今日總算是能向皇上有個交待了。”

天邊一道暗紫色閃電劃過,把匾上“平原王府”四個字照得雪亮。平城宮中,中天殿旁邊雲母堂裏裏外外,也驟然被映得如同白晝。

隻聽文帝道:“奇怪,今夜這風聲,聽起來倒像是那晚上了。”

皇後本在進香,聽見此話回頭道:“陛下是說……”

文帝眼望彌勒像前那嫋嫋香煙,神情恍惚不定。“便是姊姊生辰那一晚,姊姊身體不適,早早地回府了。我陪你回了中天殿,剛打算回宴上,忽然聽到殿外有異動,本以為是風聲,卻是羽林軍作亂。”

皇後走到文帝身邊,伸手撫在文帝手背上。“陛下,莫瓌現在已經死了,你也該安心了。從此以後,再沒有人能礙著陛下你啦。”

文帝緩緩搖頭,道:“前日河西又有叛亂。”

皇後道:“河西叛胡又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不過是小股作亂,陛下何須掛心?”

文帝道:“一股兩股不足掛心,若是多了呢?”

皇後輕輕一笑,道:“陛下廣施德政,如今比起從前是好太多了。我記得以前啊,那才是一年到頭不停地有叛亂呢。”

文帝笑了一笑,道:“你是在誇朕?”

皇後道:“我是真心的。”

文帝搖頭,道:“你說的,是那些活不下去才會作亂的,是無奈之舉,倒還可恕。百姓活不下去,總歸是當皇帝的沒做好。但真正意圖謀反的,卻是另一些人。”

皇後望著他,道:“陛下認為那些人會是什麽人?”

文帝淡淡一笑,道:“誰知道?大涼,大夏,大燕,仇池……他們的舊部死忠,可多了去了,不少都自建塢壁,不服我大魏管轄。若眾塢壁暗裏糾結,會比先帝親征方才平定的蓋吳叛亂還要可怕。”

皇後若有所思地道:“所以平原王才暗立天鬼?……不過,他既死了,以後的事也好辦了。”

文帝道:“是麽?我心裏總歸疑慮,這件事,辦得太容易了些……”搖了搖頭,一笑道,“這些事都先不慮的好,慮不了那許多。唉,太平些最好,已經打了那麽多年,總該休養生息了。我看,國號就改為‘和平’吧,也討個吉利。”

皇後由衷地道:“陛下說得是。”又歎息一聲,道,“我說句不該說的話,先帝南伐的時候,實在是……陛下,你別打了好不好?受苦受難的總是百姓。”

文帝微笑道:“隻要南朝不先行來犯,朕如今是不會想南伐的。”

皇後望著他,道:“如今?”

文帝眼望香煙,微笑不語。皇後幽幽地道:“我自小跟陛下一處,隻是陛下年紀越長,我……我就覺得陛下離我越遠了。”

這時秋蘭掀簾,清都長公主走了進來,麵上微見怒色。文帝起身道:“姊姊怎麽這時候來了?快坐。”

清都長公主也不坐,盯著文帝道:“陛下,你這一回做得可謹慎得很,連我也不曾告訴。”

文帝一笑,道:“那還不是尉眷得力。這次他立了大功,也該加封進爵了,尉昭儀已經跟朕說了多次了。”

皇後笑道:“尉昭儀自生了景風公主,便已是左昭儀之位,也就隻在我這皇後之下了,陛下還打算怎麽加封呢?”

文帝朝皇後看了一眼,笑了笑道:“你這是尋些話來跟朕開心了。仙姬是於闐公主,尉眷又是八姓勳貴之一,安撫封賞自然是要的,也省得他們生異心。”

皇後道:“隻要為首的宜都王穆氏不生異心,那便是了。”

文帝卻道:“穆慶想讓慶雲公主跟明淮結親,這事已經說了好幾年了。你跟姊姊,到底怎麽想?”朝清都長公主看了一眼,“姊姊,你怎的不說話?”

清都長公主走到香爐旁,緩緩插香。“陛下何必要滅莫瓌滿門?”

文帝淡淡地道:“上穀公主不該生下那個孩子。若是女兒,朕也就罷了,隻可惜是個兒子。”

清都長公主道:“這難道還由得她嗎?婚可是陛下親自賜的。”此話一出,文帝和皇後都沉默不語,隻見香煙上升,連那彌勒像的臉都模糊不清了。

這時白芷進來了,道:“奚大人回來複命,說要見陛下。”

清都長公主怒道:“叫他走!”

文帝淡淡地道:“就說晚了,明兒再見罷,讓他自回去歇息。”

白芷道:“陛下,奚大人說有要事,一定要麵見陛下。”

文帝哦了一聲,臉色微微有變,道:“告訴他,朕待會就去。”又一笑,道,“苦了上穀公主這幾年,也該好好封賞。過幾日朕便下旨,讓尉眷娶她便是。京兆王那邊,自也不能怠慢了。”

清都長公主手裏拿著念珠,跪在蒲團上,緩緩地道:“陛下倒還真是想得周到。”

這時皇後低聲道:“陛下,我也求你一件事。平原王府中有位王友,他夫人是我從小相識的姊妹。求陛下恩準,葬了他們府上的人……”

文帝哼了一聲,道:“朕偏不許。就讓他們全家曝屍府中,讓所有人都看看逆臣賊子的下場,”

他極少對皇後這般不留麵子,皇後一怔,心中氣苦,也不等秋蘭掀簾,走出了雲母堂。清都長公主叫了一聲:“霂兒!”起身想追,文帝一伸手,拉住她道:“姊姊,她心軟也罷了,你這一回怎麽也跟我過不去?姊姊性子最像先帝,向來主張門房之誅,殺人是眼都不眨的。莫不是佛經看多了,卻變得心慈了?”

清都長公主道:“陛下殺都殺了,還說這些做什麽?”掙脫文帝的手,又跪在了蒲團上。

文帝歎了口氣,道:“姊姊,是我說錯話了。你對我從無他心,我也對你並無芥蒂。但莫瓌,我是一定要殺的,而且一定是要斬草除根。我知道你答允武威長公主的事,但這一回,我是不能容情的了。若不如此,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莫瓌。”

清都長公主閉目不答,繼續誦經。文帝看了清都長公主一眼,道:“今兒個也晚了,姊姊也別回去了,就留在宮裏早些歇息吧,也陪陪皇後。”便走了出去,問道,“奚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