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圈套

楚江秋和白倩相視一笑,兩雙手又緊緊地粘在了一起,不管經曆多少曲折,不管分開有多遠,好在它們都還能找到另外的那一雙。時間好慢呀,在這透明的,幾乎沒有瑕疵的冰川之巔,連時光都忘記了流動,隻會安靜地看著坐在冰麵上的那兩個人,女的嬌俏,男的英武,頭挨著頭,肩並著肩,明明是沒有開口,又好像早已說完了一生的話,剩下的日子,隻靜靜地看著歲月走過就好。

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白倩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既滿足又格外珍惜眼前的從容時光,把頭輕輕地倚靠在楚江秋的肩頭,幽幽地道:“你說你中的毒不要緊了,是真的嗎?”

原來,在離開雪廳時,楚江秋附在她耳邊說的是:“你且先跟他們去,這一日來,我的腹痛之症已許久不再發作,想來應該是沒事了。”

這時楚江秋點頭道:“不錯,我豈能騙你,我先前曾誤服過極毒的東西,天幸沒死成,也就不再怕斷腸蝕骨草這樣的尋常毒藥了。”

白倩原也是半信半疑的,但現在親眼看到他就坐在自己身邊,容光煥發,似乎比以前還要健壯些,這才相信他的話不假,一時間心中百端交集,不由得雙掌合十,閉上雙目,誠心念了一聲佛:“阿彌陀佛,菩薩保佑。”

楚江秋原是不想去打擾她,但在日中強烈的日光下,看著她的唇一張一合,瑩潤粉嫩,連唇邊細細的絨毛都看得清清楚楚。想到這些天來,不知讓她擔了多少心,流過多少淚,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慚愧,神魂一**,暈暈乎乎地,忍不住便伏下身,啵地親了一口。

這一口雖是親在唇上,隻是極輕極輕,一觸即散,就好似清風拂過水麵,最多就是吹落了荷葉上的幾顆露珠。

白倩猝不及防,“呀”的一聲,忙將他推開,帶著些許輕嗔薄怒說道:“你這是做什麽!往後的日子……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邊說著臉上泛起紅潮,猶如明珠生暈,越發嬌俏可人,帶著三分薄怒,倒有七分歡喜。

楚江秋聽她說“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相當於給了一張終生契約,又驚又喜,眼前一陣目眩神馳,不由想到:“我現下的功夫比她強得多,隻需一伸手,就可以將她的細腰攬在懷中,她若用一招‘玄女擺袖’,我就用柴刀刀法中的‘騎了上去’,她也隻能舉手投降,乖乖的不能動彈了。”

至於不能動彈後接下來又怎樣,他也不便再往下細想,收斂了心神,老老實實地說話道:“爹爹把夜後刀留給我,我猜他老人家的意思,是讓我攜了刀,去找到李信將軍,再將前事解說明白,免得李公子四方奔波,徒勞無功。”

白倩道:“嗯,反正你要去哪,我總跟著就是。”

這一句話,又在那張終生契約上蓋了一枚大大的圖章,如此便鐵板釘釘,概不退換的了。楚江秋大樂,笑道:“不過李將軍也不忙找,我想先帶你去一個地方,見一位老朋友。”

“老朋友?什麽老朋友?”

“去了便知,咦,你怎麽不走?”

“能再陪我坐一會兒嗎?你看,這裏多美。我怕,下山之後,又會再見到趙夢覺、公子小須他們,這兩個壞蛋,說不定又在打什麽鬼主意了。”

楚江秋自然是立時答應了,青石光明,暖香在懷,這個時候,坐下實比離開要容易得多了……

黑雲死了。這樣健壯漂亮的一匹馬,毛色被刷得幹幹淨淨的,熠熠閃著光,但卻隻能無能為力地躺在地上,身上還留著來不及冷卻的體溫,想來是剛剛死去不久。農舍裏空空如也,人都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白倩大怮,這是自然的,黑雲從小和她一起長大,對她來說,它不僅僅是夥伴,更像是親人和朋友。楚江秋也跟著黯然神傷,原來想得好好的,二人一馬,劫後重逢、百感交集的畫麵,就這樣在他麵前煙消燼滅了。

“快看!”楚江秋指著黑雲胸腹間,失聲叫了出來。那有一行蘸上血寫下的字,用的自然不是凶手自己的血。過了這些時辰,血色由紅轉黑,塗寫在黑色的馬身上,如果不仔細看,幾乎就要錯過它,隻見上麵寫著:

“欲救月在天,帶上刀,初五日正午打穀場一會!”

“呸!又是趙夢覺這個狗官!還把字寫在我的黑雲身上,呸呸,寫得難看死了!”白倩怒道。

月在天?那夜太匆匆,自己又帶著傷,楚江秋已經有些記不清她的樣子了,可有那麽一首曲子,如今仍在他耳邊回響,是那麽的綿長幽怨,猶如深閨私語,一影搖紅:“……雨漬花零,紅散香凋池兩岸。別情遙,春歌斷,掩銀屏。孤帆早晚離三楚,閑理鈾箏愁幾許……”

“我要去救她!”楚江秋忽地站起來說道。

“你去救她,那誰來救你?”白倩一把拉住了他的手,生怕一放開,他就會從自己掌間飛去,再不回來。

“我、我不知道。她一定是因為我,我不能連累她……倩兒,你留在這裏,兩天,隻要兩天,我一定回來!”

趙夢覺坐在打穀場南側彩樓中間的太師椅上,還未拆掉的彩樓如今是他一個人的舞台,身邊少了如蜂似鳥、往來奉承的官僚讓他感覺到了一些孤單,不過正好可以讓他好好盤算下自己的將來。

車夫大華是個軟骨頭,才打了幾下,就哭爹喊娘地把所有的事情都說了出來。“好一個月在天!”趙夢覺默念著這個名字。與這三個字連在一起的,是一夜夜懷中嬌如春花的身體,一聲聲的嬌喘細細,無數個銷魂的時刻在腦海中一頁頁翻過,簡直讓他有些坐立難安了,情不自禁地從高高的台上向著打穀場中間望去。

如今空****的場地中央,早已豎起了一個高達數尺的柴堆,還未走近,就有一股濃烈的氣味撲鼻而來。原來上麵加入了許多硫磺、火油等引火之物,在正午日頭的炙烤之下,隻要有哪怕一點火星,就會立時變成一團雄雄火球。

月在天被緊緊地綁在柴堆最高的地方,仰著頭,看著頭頂那一片的碧天如水,看著一朵悠閑的白雲,從她的左邊,慢慢地飄到了她的右邊。

“不用綁得這麽緊的。”她想道,反正她也不會逃,反正她也逃不了。因為她不過是世間一個普通的弱女子,王天德大人,還有那個京裏來的那個趾高氣揚的什麽大人,需要她的時候,可以心肝寶貝兒地叫她,可以對著她身上的每一處地方嘖嘖稱讚;不需要她的時候,也可以毫不留情地將她從剛剛溫存過,被衾尚溫的榻上揪下來,狠狠地綁在毒日頭底下,隻為了把她當作一枚誘餌。她認命了,並不責怪任何人,也從來不會為他們的薄情涼性而傷心。相反的,她甚至還有些高興,如果要她選一個死地的話,她寧願是這樣離去,在可以看得見太陽星星月亮的地方,而不是那個見不得人的所在。她叫自己“月在天”,原本就存了個“定要死在看得見月亮的地方”之意。

趙夢覺並不在乎月在天的生死,盡管他也喜歡她,喜歡她的千嬌百媚,喜歡她軟滑如脂的肌膚。但世間沒有了月在天,還會有月在湖、月在海……而洪承疇大人給的機會,卻實實在在的隻有一個。臨近正午了,他似乎已經嗅到了失敗的滋味,於是拿起了早已備下的弓箭,在箭頭點上火,力貫雙臂,將弓弦拉開如滿月一般,瞄準了淋滿了油的柴堆。這時的他,需要有人來為他的失敗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