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冰川

但最終他還是沒有這麽做,在那一瞬間,腹中忽然疼痛如絞,更甚於以往。他不敢驚動正在他膝上熟睡的可人兒,咬牙盡力忍耐,在如同千萬把小刀同時攢刺的疼痛中,人世間的一切欲望在那一刹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如今他正好端端地坐在滑竿上,被人抬往高不可攀的玉城雪嶺宮。疼痛已不再那麽劇烈了,但一想到這件事情,仍是使他羞愧難當。自己都已是將死之人,如果在臨死前,還玷汙了姑娘潔白無瑕的身軀,那就算是死一萬次,也贖不清自己的罪愆了。越是這樣想就越恨自己,不由得抬起手來,啪啪地打了自己兩下。

跟在後麵的白倩聽了出來,關心地問道:“你怎麽了?又開始疼了嗎?”

楚江秋哪敢把心中所思和盤托出,那豈不是要嚇壞了她,支吾地道:“沒、沒什麽,今天倒不會那麽疼了,是……是我在打蚊子。”

帶他們上山的那位少女在一旁咯咯笑道:“這裏已是冰天雪地,哪裏還有什麽蚊子喲,這位大爺不是在說笑話麽?你們自己取下頭套看看吧!”

四人頂了這麽個玩意兒,不得自由呼吸,早已憋了許久,聽了這話,不待他人動手,忙不迭地取下頭套。但剛睜開眼睛,就隻覺得眼前耀眼生纈,刺痛得難受,恨不得再把頭套給戴了回去。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看得清了。

此時眾人身處之地,已是玉城雪嶺峰頂,山峰之上,蓊以白雲,雲根之下,冰雪交橫,目之所及,盡是白茫茫的一片,如同粉壁。眼前好大一座冰川,靜謐如鏡,底部有口,供人進出,上有牆垣,鑿出了一個個大小不等的雉垛射口,不斷地有身穿白衣之人來回巡查。原來玉城雪嶺宮並不是平地而起的殿閣房舍,竟是花了偌大的人力,在冰川雪壁上開鑿而成,不知當時是誰,耗費了多少人多少年,才有了如今宏大的規格。

等到踏入其間,又是另一番嘖嘖驚歎。原來外麵是一片冰天雪地,人跡罕逢,裏麵卻是溫暖如春,處處青葉翠陰,回廊曲折。甚至還開出了一條水道,將冰山雪水引入其間,山泉飛瀑,在陽光的映射下如同珍珠四濺,景色清絕,不類人境。

四人不知轉過了多少個彎,這才來到一間寬大軒豁的雪廳之中。廳內一無陳設,隻簡單地擺放了一些台杌桌凳,更顯得氣象清嚴。等了一會兒,外麵傳來腳步聲,大家隻道是雪嶺宮主鍾欲雪到了。

趙夢覺聽著咚咚的腳步聲,臉色忽然間變得緊張起來,不停地向著鍾欲雪即將出來的地方張望,座位上像有個釘子似的,紮得他坐立不安。等到來人終於出現在雪廳之中,隻見他“哎呀”一聲,用袍袖將臉遮住了一半,匆匆忙忙的就想走了出去,仿佛來的不是雪嶺宮主,竟是他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債主。

小須大感奇怪,不管在巴州還是大戈壁,趙夢覺不管怎樣,一貫在他人麵前都是肅整威儀,趾高氣昂的,總算還有一些大高手的氣勢在,什麽時候見過他如此慌張失智?不由他不懷好意地暗中思忖道:“難道他與這雪嶺宮主亦有私情?”他知趙夢覺這人慣好拈花惹草,這事聽來不可思議,倒也並非絕無可能。

但等到他看清來者是誰,才知道自己全然錯了。隻見進來的哪裏是鍾欲雪,分明是一個做道士打扮之人,環眼圓睜,威風凜凜,往廳中一站,不怒自威。

小須還來不及猜測他究竟是誰,就聽一個女子的聲音叫了聲:“師父!”撲上前去,納頭便拜。他又是一驚,這個女子居然就是白倩。

進來的就是華山派掌門陳援,白倩這一拜,倒也出乎他意料之外。定睛看了看,方才認了出來,哈哈笑道:“原來是倩兒,好極,好極,我隻教了你三招,這麽多年了,你倒還記得貧道。可有的人呐,自以為當了什麽六品七品不入流品的臭官兒,就開始目中無人了!”

趙夢覺離出口隻有幾步之遙,但耳朵無法先行飛了出去,聽到師父的話,隻得低頭轉了回來,行了派中拜見師尊的大禮,雙膝跪地,說道:“師父,您怎麽到這裏來了,弟子見到您老人家,好生歡喜。”說是“好生歡喜”,可他的話聲中,殊無半點喜悅之意,說不定早已在心裏大叫倒黴。

陳援沒有去理會他,倒是拉起了白倩,問這問那,又問起那三招練得怎麽樣了。白倩直到今天才知道當年教自己武功的竟然是華山掌門,又驚又愧,那三招妙則妙矣,可惜自己一再敗在喬西海、趙夢覺等人手下,這等丟人的事情怎敢跟師父提起,支吾兩聲便算應付過去了,好在陳援也不細問。

公子小須和楚江秋紛紛上前來見禮,楚江秋心道:“若不是像陳掌門這樣的大宗師,也不可能在幾天內創出如此絕妙的招式。可惜隻有三招,假如學得多了,招斷意連,以疾快勝之,她的功夫,當不在我之下。”想到那三招的奧妙處,不由得想出了神。

陳援甚是豪爽,樂嗬嗬地與兩人見了禮,又囑咐白倩道:“倩兒,我見你惜老憐貧,大慰我心,一時興起,傳了你三招,可你非我門下,今後不可再以師徒相認。”白倩應了,陳援掃了一眼地上的趙夢覺,提高了聲音又道:“你雖不是我門下,但一樣可以銼惡扶良,造福武林。總比有些人,自居名門正派,卻甘作人鷹犬,妄想那逾分之望,要強上萬倍了!”

趙夢覺跪在地上良久,師父不叫起,連頭也不敢抬一下。腰腿酸軟也還罷了,隻是這心中的難堪羞辱,比起身體來,更要難受得多。好不容易聽見陳援提到了自己,心中正有些怨懟,忍不住脫口而出道:“徒兒再怎麽也是一個朝廷命官,師父總這樣,叫徒兒怎麽下得了台?”

他從小就投入華山,天賦既高,練功又十分勤勉刻苦,師父所教的劍招掌法,別的師兄弟要練一月,他隻用三五天便能像模像樣。因此陳援對他期望頗高,將華山劍法和出雲掌悉數傳授於他,希望他有朝一日能成為一代高手,光大華山門戶。而陳援雖著道裝,性格卻是十分急躁,稍有不如意事,便即隨口詈罵。對趙夢覺,有心栽培他,責之更切,在師兄弟和外人麵前厲言重責,甚至打罵罰跪都是尋常事。

趙夢覺小的時候,倒還聽話老實,隻道師父是為了自己好,尚且能夠默默忍受。等到年紀既長,在武林中又闖出了一些名堂,師父卻依然如故,心中的怨恨、委屈、羞辱日甚一日,終於有一天,偷偷地下了山,投靠了朝廷的洪承疇洪大人。逾分之望,名利之想,他自然是有的,但下山的念頭,至少有一半,倒是那個性急的師父給逼出來的。

趙夢覺嘟囔的一句話,就像給陳援頭上的火再澆上一盆油,老人登時氣往上衝,跳腳怒斥道:“好一個朝廷命官!你是不是還要老朽給你三跪九叩啊?畜生,不要臉的東西,老子今天就要清理門戶,省得將來被天下人恥笑!”說著,當真不顧一切拔出長劍,電光閃爍,向著仍跪在地上的趙夢覺分心便刺。

他這一劍下去,料來趙夢覺不易抵擋,不死也要重傷。周圍的人各有各的心思,誰都不來相救,而且就算想救,華山掌門當前,也未必能救得下來。可劍鋒在距離趙夢覺尺把處突然停了下來,並不是老人家良心發現,實際上他已經用上了吃奶的力氣,連催了三次力,但就是不能把劍尖再往前遞進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