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情仇
喬西海從後麵走了上來,哈哈大笑,掩不住的得意之情,說道:“老蠢物,不枉我叫你一聲老蠢物,我等了這麽多年,等的就是這樣一個機會!哈哈!你的穴道被我下了重手封住,就算你武功通神,也要兩個時辰後才能解開,這兩個時辰,難道我還不知道怎麽料理你嗎?哈哈,哈哈哈!”他與金老童相爭相鬥多少年,互有勝負,趕也趕不走,甩也甩不掉,真正如附骨之疽,煩惱無比。如今一擊成功,猶如割去一個已長了多年的爛瘡,直到此刻,方才感受到一些做人的樂趣,那幾聲大笑,才真正稱得上是逸興遄飛、心滿意足。
笑畢,仍覺意猶未盡,續道:“你前事盡忘,念念不忘的隻有武功,如今就是做了鬼,也是一個糊塗鬼!”
白倩忽然說道:“我知道!金前輩,你原是有妻室的,她叫做陳碧君,你還記得嗎……”把自己所知道的撿緊要說了一遍,連陳碧君偷挖地道,未成身先死等事也不加隱瞞,一一如實說了。
“什麽?怎麽會這樣!”金老童和喬西海同時叫了出來,不過僅此一句而已,餘下的便大不相同。隻聽金老童茫然道:“我還有妻子,她、我,為什麽我一點也想不起來?”
喬西海則說:“賤人,怎敢背著我做出這等事!”
白倩不忿,對著喬西海說道:“什麽是賤人?枉你身為一代宗師,既娶了陳夫人為妻,就應該愛她疼她,寵她憐她,將她視作心肝寶貝一樣。而你非但不這樣,反要囚禁她,令她傷心絕望。虧你還是一個轟轟男子,竟然做出這等下作之事,簡直是卑鄙下流,惡貫滿盈……”其實喬西海行事也並非如此不堪,更加談不上“惡貫滿盈”,隻是白倩想到自己也曾被他囚在西海居,又羞又氣,義憤填膺之下,哪裏還管得上什麽“其實”不“其實”?
果然,白倩這一番話,如同連珠炮一般,顆顆都打在喬西海的要害之上,比金老童的百劫千生手還要厲害,轟得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難堪之極。欲待分辯,又始終插不進話去,氣得哮吼如雷,回身啪的一掌,將身後一張硬木案子打得粉碎。出了一口氣後,方才說得出話來道:“你怎麽知道我的難處?她、她其實……”
喬西海武功既高,又生得樣貌儒雅,是以自視俊秀倜儻,立誓非要娶一個絕色的不可。那年在青城山甫一見陳碧君的月貌花容,頓覺五雷轟頂,舌僵口噤,當下就暗暗賭了一千個咒,此生此世,哪怕卑鄙無恥、死纏爛打,也終要讓她的腳,沾上西海的綠泥不可。可當他想盡辦法,終於如願以償後,卻發現遠不是自己想像中那番光景。兩個人,一個是橫刀奪愛,一個是背夫潛逃,還未成婚,心裏就先已有了芥蒂。而陳碧君性格之蠻橫倔強,實與乃夫金老童的木訥固執交相輝映,她心裏既覺愧對老童,又為了喬西海背負不貞的罵名,於是不知不覺間便對他要求更多。新婚之初,喬西海尚能處處忍讓,時間一長,就隻剩下厭煩焦躁了。兩人成婚多年,雖也生兒育女,卻根本談不上美好二字。
陳碧君死後,喬西海原也是心如死灰,不再去想婦人之事。誰知那天一見白倩,隻覺得她秋波之目,烏雲之發,如玉之麵,還有那雙雪藕般的白臂,無一不是豐姿絕世,猶勝當年的陳碧君。多年苦苦壓抑的情欲洶湧而出,竟成一發不可收拾之勢,因此才有了後麵的種種荒唐。這一切,有些可說得,非說不可,而有些,叫他怎麽在白倩麵前說得出口?
不過此時就是他想說,也是來不及的了。就聽金老童“嘿”的一聲,身後如同雷霆疾發,破空之聲勁急凜冽。喬西海腦袋嗡的一聲,不知道他怎會掙脫被封的幾處穴道,還未及想到什麽,右手臂已被他拿住。喬西海深知他“百劫千生手”的厲害,頭腦中剛冒出“不好,要糟”這幾個字,百劫千生手已然發動,哢哢幾聲,喬西海右手臂關節已被扭脫。
喬西海啊的一聲,痛入骨髓。可恨的是人還在自己身後,無奈之中來不及解下纏在腰間的長鞭,隻得徒手使一招“掀天獅子”,反手撩向他的小腹,全然不顧背部的大片空檔,隻圖一個同歸於盡的局麵。
但金老童此刻如同瘋虎一般,力氣陡然間大了許多,側身閃過,一拳擊在喬西海的腰背部。“呯”的一聲大響,喬西海胸背肋骨幾乎根根斷折,倒插入身體,鮮血飛濺而出,哼都沒哼一聲,就如同一灘爛泥般軟綿綿地倒在地上,再無聲息。他想對白倩說的那些溫雅婉轉的情話,在深夜動情時的種種想像,也一並留在了心裏,再也沒有機會說給她聽了。
金老童慢慢地盤膝坐了下來,他的臉上、手上,全是點點滴滴的血跡,有些是喬西海的,也有些是他自己的,是他在倒逆經脈,強行衝關時,大傷髒腑而留下的。
楚江秋與他相處有日,比別人多了一層關心,上前扶住他,問道:“前輩,你怎麽了?”
金老童力斃死敵,但臉上殊無歡欣鼓舞之色,反似神誌委頓、疲憊不堪的模樣,剛想說話,一開口便嘔了一大口血出來。他強行逆走經脈,與走火入魔差相仿佛,因此受傷極重,雖然憑著體內一股深純之氣得以不死,但一身驚天動地的武功,卻是再也回不來了。
他忘卻了十幾年,糊塗了十幾年,過去的點點滴滴,就像是封在了一隻匣子裏,隻是丟了鑰匙,怎麽也打不開來。今日在這土地廟中,白倩揭發在前,喬西海偷襲在後,內外一夾攻,竟而就此打開了“匣子”,豁然貫通。但想起來了又怎樣?憶起當年,他與師妹同門學藝,感情日增,也曾花前月下,也曾立下過三生三世的誓言,沒想到竟會是這樣的結局。此刻他全都記了起來,但心中的痛苦悔恨,無以複加,倒還不如什麽都記不得,渾渾噩噩過一世的好。
垂淚長歎了半晌,楚江秋才將他扶起來,慢慢地向外走去。經過白倩身前時,突然停了下來,問道:“白姑娘,她……她在哪裏?”
白倩自然知道這個“她”指的是誰,搖頭道:“我、我不知道,想是還在西海山穀裏……對了,老爺子不妨去一座四麵都是鮮花的屋子裏去仔細看看。”
金老童聞言,歎道:“四麵都是鮮花……不錯,她最喜歡的,就是山茶花。”說罷,輕輕推開楚江秋,獨自向著廟門外走去,一顛一躓,不再回頭,偶爾有些婉轉的曲調,被風帶領著,送入屋中諸人的耳裏:“高高山上喲,一樹槐喲,手把欄杆啥,望郎來喲。娘問女兒呀,你望啥子喲,我望槐花啥,幾時開喲……”這應是他與陳碧君訂情時吟唱過的山歌,此刻聽來既像哭又像笑,綿延裏餘,淒心動魄,終於渺不可聞。
白倩想起來,那屋子周圍種著的,果然都是各色的山茶花,雲荼燦爛,可見女主人的用心。她在腦海中想像出陳夫人的模樣,嫁到喬府,終日侍弄這些花兒,念念不忘的,是青城山上的兩情相悅,心中既愧且悔。這些年,這沒完沒了的日子,她過得,真是不開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