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窮追
白倩自然並不會飛到天上去,楚江秋現在所看到的,乃是一種叫做“蜃景”的奇異現象,是一種因為光的折射和反射而形成的虛像,通常會在海麵、湖麵、雪原、沙漠或戈壁等地方偶有出現。宋朝沈括曾在他的《夢溪筆談》中記下了在古登州所見者:“登州海中,時有雲氣,如宮室、台觀、城堞、人物、車馬、冠蓋、曆曆可見,謂之‘海市’。或曰‘蛟蜃之氣所為’疑不然也。”歐陽修曾出使河朔過高唐縣,驛舍中夜有鬼神自空中過,車馬人畜之聲一一可辨。以上二者,謂之“海市”,與“蜃景”大略相類,可見“海市蜃樓”古已有之,並非隻有這裏獨然。
楚江秋當然想不明白這個道理,隻道是自己太過思念白姑娘,又或是體內餘毒未清,因此產生的幻像。可眼前的“她”竟是如此逼真,就連臉上惶惑失措的神情都看得一清二楚,這使得楚江秋情不自禁地發足向“她”奔去,想去一探究竟。
一直奔出十幾裏地外,幻像時隱時現,有時是三五人,有時又隻剩下一二人,連兵器碰撞時的丁當聲,都偶有傳來。楚江秋驚詫莫名,等到太陽再落下一些,這些奇異的幻像,就再也沒有出現了,原來當真不過是場虛幻而已。
楚江秋站定腳步,茫然地歎了一口氣,正不知往哪裏去,一陣風吹來,把幾聲呼喝聲、東西碰撞的當當聲,傳到耳邊。他悚然一驚,趁著夕陽最後一點餘暉,向著風吹來的方向極目望去,果然遠遠地看見有幾個人影,縱躍起伏,正鬥得激烈,似乎正是白倩等人。
楚江秋大喜,叫道:“白姑娘!我在這裏!”體捷如風,狂奔而去。這一次,不管怎樣,是人也好,是蛇還是其他的什麽也罷,反正不管是什麽,他都不會再讓這個姑娘離開自己身邊半步了!
奔至近前,便覺得眼前的場景似曾相識。隻見喬西海一掌扣住白倩的雙手,隻餘一掌與金老童過招,身邊還有三人跳來跳去,喧嘩鼓噪,自然就是歐竹子、馮蘭子、洛梅子等三人了。金老童百劫千生手含而不發,心中又著實對喬西海十分忌憚,再加上另有三人在側,他們雖然武功低微,十招中未必能接得上一招,但呼喊聲不絕於耳,隻要看到一點空隙,便大喝一聲,把手裏的兵器遞上去,吵得金老童腦子嗡嗡作響,因此喬西海雖隻出一掌,卻仍與他鬥了個不相上下。
那喬西海的武功不在金老童之下,又有三個徒子徒孫在旁相助,若是放開白倩,以雙手與他過招,恐怕早已勝了。但不知道為什麽,數度險象環生,還是舍不得撒手。他的手比常人大得多,把白倩的兩隻纖纖小手包在其中,不僅夠用,似乎還有餘裕。白倩被他拉住,身不由已,苦不堪言,早在心裏罵了一千遍“老不死、醜八怪”。又恨他不知怎地,老愛拉自己的手,一拉上就不放開,心想若是一生一世都被他這樣拉著,那倒不如現在就死了的好。
楚江秋看到穿戴整齊的白倩,頓感一些尷尬,他又想起了不久前看到的穿戴不那麽整齊的白倩,印象頗深,想忘都忘不掉。好在此時天色向晚,別人也看不清他的臉上是紅是白。
洛梅子遠遠地看見他,叫道:“不好,白臉小子搶媳婦來了,師伯沒有他俊,女娃娃怕是要跑!就算是硬娶過了門,新娘子三心二意的,也不是長遠之計!”
他這一通胡說八道,別人倒還罷了,隻喬西海見他冒冒失失地把自己的隱事說了出來,惱怒異常。這幾句話,句句都說到了他的心裏麵,頓時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哼了一聲,斜肩振臂,左手接連用了兩招“修鯢吐浪”、“長鯨吞航”,飄忽靈動,把金老童逼得退了兩步,罵道:“蠢才,這十幾年,咱們打得還不夠嗎?為何還要一直糾纏於我!”
金老童似乎被他的話問住了,想了一想,說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是不是你欠了我很多的錢?不然為什麽我一看到你就生氣?”
喬西海趁著他說話的當口,說了聲:“少陪了!”拉了白倩急向後撤,一瞬間已在數丈之外。他恨金老童,更恨楚江秋,但心裏明白得很,楚江秋武功不及他,金老童時而清醒時而糊塗,但兩人一旦聯手,自己就不是他們的對手,竹蘭梅三個更加不濟事。他此刻擔心的,倒不是輸了丟人,而是像洛梅子說的那樣“師伯沒他俊,新娘子怕是要跑!就算強娶進了門,也難免不會三心二意”。白倩每多看楚江秋一眼,多叫他一聲,自己便自慚形穢一分,當今之計,隻能暫避一時,待得日後,還怕收拾不了一個後生小子嗎?
楚江秋哪裏肯舍,緊跟著便追了上去。歐竹子和洛梅子想攔住他,剛把旱煙袋和雁翎刀舉起來,他便如風般從他倆身邊一閃而過。洛梅子撓了撓頭,說道:“小子跑得忒快了,定是想女人想得不行!”歐竹子滿擬兩人合力,定會將他攔了下來,沒想到全然不是那麽一回事,尷尬無比,轉頭斥道:“混說什麽,還不快追!”
五人有先有後,一齊發力向著喬西海追去。這一發足疾追,輕功上便已分出了高下。楚江秋最早發動,原是將其他人甩出了一大截,可頃刻間就被金老童趕上。老頭兒盡管年紀大了,依舊是大袖飄飄,腳下塵土不起,看似毫不費力,一邊對他說道:“喂,小子,西海這老妖怪可比你快得多了。你看看你,麵紅耳赤,噓氣如牛,一味地把真氣下沉,隻在足下用力。似你這般,等到追上老怪,隻怕他和你的小媳婦兒都洞過房了,你就等著喝一杯喜酒吧!”說話之間,與喬西海確是越拉越大,他是不是急著去洞房未可知,但萬難追上倒是實情。
楚江秋聽他娓娓道來,就如同日常說話一般,先自嚇了一跳,心想:“我現下已發全力,不要說開口說話,就是換錯一口氣也不行,哪能像他這般想說就說?老妖怪的武功與他相若,先是青蛇火蟾,現在又是鰥夫求親,難道,自己與白小姐,真的有緣無分,終究隻是一場夢嗎?”想到這裏,心中又是難過、又是失望,覺得自己就算拚盡全力,總是敵不過命運的捉弄。情緒稍有**漾,險些換錯了一口氣,腳步更加慢了。
金老童看了出來,哈哈一笑,說道:“子時得陽氣,醜則雞鳴,寅不通光,申時晡而日落西,戎黃昏而人定亥。人的內息精神,與天地五方五時都能相對。現在正當酉時,納華元氣清之時,你就應該把真氣存於足少陰腎經,綿勁中蓄,隻用虛靈頂勁,呼吸往來,不及法禁,經氣穴,轉陰穀,存靈墟,將保養的精氣散布於足少陽、足少陰經筋,自然就有趨退若神之功。”
楚江秋聽他說了一通,頗有些不以為然,心道:“老妖怪都快沒影了,你現在才告訴我保精養氣,豈不遲了點?難道我現在打坐調息,就能追上他了嗎?如今別無良法,姑且一試罷了。”
但說來奇怪,他用金老童所授之法調勻內息,搬運周天,立時便覺得足下生風、身輕似葉,腳步不知不覺間快了許多。而喬西海手中多了一人,白倩又不肯乖乖地跟他走,不是拉他胡子,就是飛腿踢他下陰,弄得他極不自在。兩撥人漸漸的越離越近,隻有數丈之遙。
突然間,喬西海長歎一聲,停下了腳步,將白倩往身後一甩,竟然就這樣放了她。白倩被拋在空中,輕飄飄的,還沒等她回過神來,緊跟在後麵的楚江秋跨前一步,一把就接住了她。兩人雖然隻分別了幾天,但其中的曲折跌宕,難以言說,因此當四隻手終於能夠重新握在一起,兩人就如同是隔世再見一般,都是驚喜交集,明明有一肚子的話,卻連一句也說不出來。
金老童在他們身後,哈哈大笑,笑了兩聲,兩顆老淚不知不覺間順著麵頰滾落下來,心中一陣酸楚,至於為什麽會這樣,就連他自己也不甚明了。
歐竹子等三人好不容易才氣喘籲籲地追了上來,洛梅子奇道:“咦,奇怪?師伯怎地把新娘子給拋了回來?”
馮蘭子沉吟片刻,點頭道:“嗯,定是如此!”
歐竹子和洛梅子同聲問道:“定是怎樣?”
馮蘭子說道:“定是師伯看姓白的小娘子青春年少,臉猶朝霞,而自己則垂垂老矣,形同枯木,站在一起未免不配。等到將來大喜之日另有一樁難處,賓客們議論紛紛,說什麽老牛吃嫩草,一口都不少,這些閑言碎語傳到他耳裏,做主人的臉麵上須不好看。因此幹脆做個順水人情,把她讓了給白臉小子,等他們有了白臉小小子,還可以掙個便宜幹爹當當!”
洛梅子搖頭道:“就算有了白臉小小子,他們也未必願意認師伯做幹爹。喂,我說,你們將來生了小子姑娘,會讓師伯做他幹爹嗎?”
楚白二人的臉登時漲得通紅,楚江秋倒還罷了,白倩聽他們說什麽“將來生了孩子”的話,既羞澀又難堪,還帶一點歡喜,神態忸怩,跼蹐不安,哪裏還能說得上話來?
金老童哼了一聲,冷冷地道:“你們當老妖怪安的是什麽好心嗎?他現在自身都難保了,哪裏還顧得上當什麽幹爹?”
歐竹子聽他說“自身難保”,心知有異,不去理會兩個兄弟胡言亂語,舉頭望去。一看之下,不覺栗然心驚,暗道:“這些是什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