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書壁

走得越近就越是明顯,白花花的,斷然不是個人的模樣,白倩暗中鬆了一口氣。這幾日屢受困厄,現在最怕見到的,反倒是人。待得到了近前才看清,原來是有人將一側的牆壁塗上了白灰,又在上麵寫了許多字,白倩將手中的蠟燭舉高,仔細地讀著,生怕錯過了什麽。隻見上麵的字跡柔細靈秀,雖是匆匆寫就,也可看出應是出自女子之手,說不定就是偷挖此洞之人:

“餘與老童相識之初,兩廂投合,心心相通,他授我一身武功,攜手闖**江湖,十餘年來幾無抗手。以為從此鴉隨彩鳳,人生暢情適意,隻願與之白頭偕老,共渡此生,此外別無他求。老童武功日高,意得願遂,仍不知滿足,一心隻想顯名聲於天下後世,日日苦修百劫千生手,漸成癲狂。一日之中,與餘言語寥寥,有時竟數日不交一言。人生苦悶,莫過於此。”

白倩反複讀了兩遍,心中疑道:“老童是誰?”她生長在深宅大院,隻因偶然的一個機遇,學了幾手巧妙至極的招式,所謂的江湖閱曆也僅限於去人家家裏偷偷寶刀之類的,因此自是不知當年“金老童”和“百劫千生手”的鼎鼎大名。在她的想像之中,寫下這段文字的人,定是一個失意的女子,丈夫另有所好,不免終日鬱鬱寡歡。同是身為女子,白倩心底那塊柔軟的地方不覺間被觸碰了一下,若有所感:“兩人在一起,若是兩廂投合,便是極好的,他要是真心待我,我就是為他煮飯烹茶、抹桌掃地,也是心甘情願。又何必去學什麽高深的武功,就是日練夜練,練到天下第一又如何,也不過是日食三餐,夜臥一榻,與普通人又有什麽差別了?”

白倩純是少女心思,須知修習武學一道,看起來似乎不過是拳掌劈擊、輕身飛躍、打坐參禪,但其中頗合陰陽五行之道,生克變化無窮,甚至還包含了宇宙的無上哲理。尤其是修煉上乘武學之人,往往可以保精養氣、吞吐沉浮,周身關節肌肉無不轉折如意、暢遂無比,更不用說可以憑之懲奸除惡、名**天下了。因此曆朝曆代,沉迷其中的人極多,更有人因此走火入魔,輕拋性命的。不僅武學一道,琴棋書畫、詩酒花茶等也是如此,高明之人往往能從簡單中窺見繁複,在樸素裏領悟多彩,越是深入其中,越是滋味無窮、不可自拔,否則就不會有衛懿公好鶴亡國、王守仁哭棋賦詩等之類的故事了。

白倩見壁上再無其他文字,歎了一口氣,再向前行去。甬道時寬時窄,有時候竟要爬行才能通過。白倩邊走邊把蠟燭向四周照去,果然過不多時,又尋見一處字跡,同樣是塗以白灰,再在上麵書寫,隻見上麵寫道:

“猶憶那年春天,西海某君造訪家中,言之宴宴,大合我心。餘一時糊塗,希圖目下之歡,哪顧將來結果。來到西海山穀後,日日與老喬優遊山林之間,倒也歡樂無限,次年誕下一女,更遂我多年之願。誰知餘之命途多舛,竟至於斯。數年光陰,匆匆而過,老喬對吾日淡,不複多看一眼,尚不如昔日之老童。又幾年,老童追蹤而至,繼而糾纏不休,老喬情薄,將吾囚於此間,令餘不得與老童相見。吾罪既重,幸勿更增新咎,老童與我,有恩有情,豈能終生不複相見?”

白倩這才明白這條甬道的來曆,竟是為了能與舊情人相會之用。宋以後幾百年間,理學一直被奉為正統,以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程頤語),但即使嚴肅如朱熹本人,也並不反對婦人改嫁,曾說過:“夫死而嫁,固為失節,然亦有不得已者,聖人不能禁也。”而民間普通婦女改嫁甚至三嫁很是普遍,大家都習以為常。風俗如此,因此白倩也並不以為意,甚至暗暗地期望這個苦命的女子終能與“老童”相見,順便也助自己逃出生天。

但過不多時,她便失望了,在第三處文字前,她駐足良久,久久凝視:

“在此鑿洞已有數月,幸未被老喬發覺,但夜夜勞心役慮,晨昏吊膽,身心俱疲,已漸感不支。今晨又嘔了血,頭眼昏花,雙手脈搏微弱,弦數遲緩,自知已去日無多,非針灸藥石可醫。明晚恐無法再到此間,最終功虧一簣,豈非天意哉?餘若有來生,既不願武功天下第一,亦不希圖富貴極品,隻願做一個荷鋤之農人,打柴的樵夫,幾間屋宇,聊避風雨,與心上人長伴常隨,吾願足矣!春天已至,青城山上,餘與老童合種之梨樹當已繁花盛開,香雪如海,吾今生若能再見一眼,便是死亦無憾了!亡命人陳碧君絕筆於此。”

看到這裏,牆上再無其他文字,白倩這才知道原來她叫“陳碧君”,果然是個女子的名字,此時她早已是淚落如綆,既憐憫她不幸的命運,又為她的失節而感慨。

哭到一半,突然想起最後一處文字中似乎有並未將甬道貫通的意思,白倩的心在那一瞬間緊了一緊,因為縮得太快而感覺到了真實的疼痛。她收了眼淚,撲在牆上再看,果然上麵清清楚楚地寫著“最終功虧一簣”!

這幾個字分外醒目,刺著她的眼。白倩並不甘心,抹去臉上的淚痕,勉強提起腳步,踉踉蹌蹌地向更深處挪去。興許那個“老童”幫她從外麵挖通了出路,興許附近的野獸打架偶然撞塌了出口,興許這些泥土石塊某一天自己跑了出去,興許……白倩一遍遍地想著種種匪夷所思的故事,在沒有達到絕境之前,她還不想讓心中的那點希冀之火輕易地熄滅。雖然才離開巴州沒幾天,但她已不是從前那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了。

一邊走,她一邊瞪大了眼睛往兩邊看,不過除了那三處,後麵再無一個字、一句話留下。這次她沒走出太遠,就被阻在了一處土壁前。原來泥土石塊並沒有自己長腿跑走,附近也壓根沒有野獸,這是一條死路,地道果然沒有被挖通。

最後一點希望之火撲地消失了,白倩此時頭腦中空空如也,不知該想些什麽,手一軟,燃了一半的蠟燭從她掌中滑落,掉在地上掙紮了兩下就熄滅了。她沒有流眼淚,這幾天,她已經把淚流盡再也流不出來了,隻覺得雙腿酸軟無比,輕飄飄的似乎已不再是自己的,身子像是被人抽去了骨架,再也撐不起身體的份量,眼前一黑,向前重重地倒了下去。

咚的一聲,身子撞在麵前的那道土壁之上,嘩啦啦幾聲響亮,和她身子一同落下的,還有一大團一大團的泥沙細石,轟隆隆回聲不絕,悶悶地傳了出去,很快在她身邊堆起了一座小山。

為什麽……白倩斜靠在壁上,茫然地望著眼前巨大的土堆,她的腦子像是被百劫千生手封閉了穴道一樣,想去想點什麽都是極為困難。但冥冥之中似乎覺得這個“為什麽”與自己性命攸關,那是非問不可的,為什麽……為什麽……

她定了定神,閉目休息了片刻,一個字一個字將腦子裏這些模模糊糊的字說了出來:“為什麽……這裏的土……會……這麽……鬆軟?”

啊!她激動地從地上跳了起來,自語道:“管他為什麽,我不是可以出去了嗎?”她低頭找了找,果然從土堆下抽出一根青銅連盤鴨燈,盤和燈早已不見,隻餘一根青銅燈柱,應該是陳碧君留下的無疑。試了試正合手,往前搗了幾下,一大塊連著一大塊的沙土紛紛落下,再使勁搗幾下,一線陽光如利劍般切開厚厚的土層,終於照在了白倩百端交集,禁不住欣喜若狂的臉上。

她此時自是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穀地下麵有熱氣,潮濕異常,洞內不停地有水滲出,匯成涓涓細流。水流柔軟,但多年來長流不止,慢慢地將土層掏空,隻剩下浮土蓋在上麵,再加上離洞口其實已不遠,因此一挖就散。假如白倩早來了一兩年,又或是挖洞時偏了一點,那就不免遺恨終生了。

白倩扒開土堆,三兩步跨了出來,回頭再看時,不禁歎道:“此人當真不走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