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絕技

(一)

十六年前。

無名山,無名洞窟。

石敢當背靠冰冷的山洞石壁,坐在幹草堆上,驚恐不安地等待著接下來的事情。

距他第一次被帶到這裏已有半年。期間他逃走過好幾次,每次都給抓了回來。這個陰暗的山洞已成為年幼的他不折不扣的夢魘。

抓他來的人點了他的穴道,現在他四肢無法動彈,隻能開口說話,但呼救是沒有用的,因為這山洞位處一個方圓百裏罕見人煙的荒山。

洞外傳來一陣輕微的聲響,“咚,咚,咚……”,那是什麽東西敲打地麵發出的聲音。聽到這響動石敢當胸口起伏,他知道他的噩夢又要開始了。

聲音逐漸接近,石敢當的呼吸也越來越急促,然後洞口出現了一個怪老人。

這人頭發花白,臉上的皮膚猶如幹枯的樹皮,雙手也幹枯如樹幹,一對眼睛卻亮得可怕,就像黑夜裏的兩顆寒星。他看起來年紀已有六旬開外,渾身破破爛爛的,像個乞丐,但他那威嚴的神態和凶狠的眼神,卻絕不是乞丐所能有的。最引人注目的,是這個老人的雙腿、在齊膝以下竟生生是斷的,他行走完全是靠雙手拄著的兩根木拐,方才那“咚咚”聲便是他的木拐拄地時發出來的。

看到石敢當,怪老人發出一聲磔磔怪笑,道:“小子,準備好修煉我的神功了嗎?”

此時的石敢當,已由方才的恐懼變成不顧一切的憤怒,他嘶喊道:“誰稀罕學你的變態武功!你這個老怪物!”

怪老人並不生氣,隻是冷哼一聲:“臭小子,不學我的武功,難道你還幻想能學少林功夫、武當劍法不成?你以為就憑你這麽一個小流浪漢,能邁進人家的門檻?你給人家打水掃地都不配!”

“就算學不了少林功夫武當劍法,我也不要你的變態武功!”

“哼,不識抬舉的臭小子,你知不知道我這功夫,就連那些少林和尚武當道士也會談之色變?我救了你一條小命,給你吃給你喝,還要傳你蓋世神功,你卻不識好歹!”怪老頭說著放下雙拐,膝行著向石敢當挪去。

看到怪老頭靠近,石敢當的眼眸裏又露出了恐懼之色,但口氣上卻絲毫未軟,仍怒吼道:“別過來!別靠近我!”

“嘿嘿。”麵對小孩的憤怒,怪老頭絲毫不為所動,“現在可由不得你了。”

他邊說便拿出幾根竹簽,隨意抽出一枝,瞅了瞅那削得尖尖的簽頭,然後抓起石敢當一隻手,悠然端詳起來。

石敢當知道他要做什麽,卻無能為力,隻能緊閉雙眼,等待承受即將到來的痛苦。

他等了許久,卻未見什麽動靜,心裏稍微放鬆了一些,剛睜開眼睛想看看怪老頭在做什麽,那怪老頭便突然一簽紮在了他的指甲縫裏!

鑽心的疼痛當即傳來,石敢當不由得慘叫一聲。

“運功!按我教你的心法口訣運功!”怪老頭厲聲喝道。

“不要,我偏不要,你這個變態老混蛋!”石敢當破口大罵。

怪老頭倒也不生氣,似是早都習慣了,隻是冷哼道:“臭小子,不聽我的話,隻能自討苦吃!”

說罷又一簽紮進石敢當的指縫,於是又聽見一聲慘叫。

“運功!”

“不!”

“好倔的脾氣,跟我當年倒有點兒像。哼,你莫非想永遠這樣受罪下去,看你能倔多久!”說罷怪老頭又是一簽。

他的手法奇快,快得令石敢當幾乎看不清他的出手。也極準,每次都不偏不倚地紮進石敢當的十指指甲縫裏,因為他要給石敢當帶來最大的疼痛感。

竹簽紮指縫,本就是自古以來的一種酷刑。

石敢當畢竟年幼,終於忍受不住劇烈的疼痛,開始按之前怪老頭教他的方法運氣。說來也怪,他一運功,便覺得有一股熱流從丹田處向四肢湧去,可是隨著指尖上疼痛感的消失,那股熱流又沒了。

怪老頭見石敢當終於屈服了,頗為得意,抓起石敢當另一隻手,又是一簽紮了下去。

石敢當大叫一聲,再次運氣,那股熱流又湧了出來,衝向四肢,然後隨著痛感的消失再次消失。

怪老頭皺了皺眉,再次用竹簽紮下,力道比方才又狠了一分,石敢當被折磨得已近虛脫,但又不得不再次運功,因為他隻有這樣才有可能擺脫這種非人的折磨。這一次丹田的熱流湧動得更急了些,但仍然被阻止在了四肢被點的穴道處,在那裏慢慢耗盡力道,眼見得又要消失了,此時怪老頭緊接著又一簽重重紮下!

疼痛感又如山洪般爆發,石敢當拚盡最後的力量,驅動著新生的熱流,同先前尚未耗盡的熱流匯在一起,再次發動衝擊!

突然,石敢當隻覺得渾身一輕,如釋重負一般,隻覺得那熱流已傳遍全身,四肢也有了感覺,穴道被解開了!

他奮力掙脫開怪老頭的手,爬到一旁,喘著氣恨恨地看著怪老頭。此刻,他的十指已全是斑斑血跡。

“成功了!臭小子,你果然沒讓我失望!”怪老頭看上去興奮之極,也不理會石敢當那仇視的目光,扔過去一個牛皮水袋和一些幹糧,然後爬到洞口附近,仰麵躺了下來。

洞穴內外,響起怪老頭悠然哼出的小曲兒……

(二)

石敢當並不清楚自己是怎麽被帶到這個荒山野洞的,隻記得那天他饑寒交迫,暈倒在街頭,醒來後便發現自己已在這個山洞裏,那殘廢的怪老頭就坐在他的身旁審視著他。

起初兩個月還好,怪老頭每天給他帶來吃的喝的,隻是教他一種呼吸吐納的方法,讓他每日練習。兩個月後,噩夢開始了。怪老頭說他根骨頗佳,要傳授他一門絕技,然後便開始用上麵那種變態的方法逼他練功,每次都把他折磨得半死。這種遭遇對於一個年幼的孩子來說,宛如墜入十八層地獄,以至於石敢當後悔自己為什麽當初沒有直接餓死。有幾次他趁著怪老頭睡著後逃了出來,但每次都跑不了多遠,便會給怪老頭捉住。因為這怪老頭雖然雙腿盡失,但僅靠兩根木拐便能行走如飛,若非親眼所見,石敢當絕對不會相信世上還有這樣的怪人。

方才這次痛苦的經曆,是石敢當被抓到這山洞以來,第一次成功衝開穴道。從此以後他不再天天計劃著逃走,不是因為他已對這怪老頭徹底屈服,而是他有了新的盤算。

首先他明白憑現在的他,絕對無法逃出這個怪老頭的魔掌。其次他也知道了,這怪老頭讓他練的東西,並不是他先前認為的隻是用來折磨他的變態伎倆,而真的是有些神奇的。

他開始仔細回味怪老頭傳他心法時的話:

“小子,這世上的武功,無論拳法掌力劍術輕功,其根源在於力量。力量的獲得,一般來說,無非是依靠先天的肌骨,加之後天的苦練!但這並非獲取力量的唯一途徑!有時候,憤怒和痛苦也可以給人以強大的力量!你遇見我,算是與我有緣,今天我便要教你,如何利用憤怒和痛苦的力量!小子你聽好了,這門絕技,江湖上人稱‘天殘功’!

武學中的上乘內功,其本質無非是調動身體的奇經八脈,發揮它們的潛在力量。但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練武之人若想打通自身經脈並自由調動它們,即便有秘笈心法,加之名師指點,也往往需要數十年的苦練!很多武林中人,窮其一生修煉這種能力而終不可得。但是,有一種捷徑,可令人暫時性地獲取這種能力,那便是使用‘天殘功’!

人的肉體在受到外界傷害之時,身體的所有經脈會自然而然地達到亢奮狀態,同時傳遞給人以痛苦的感覺。傷害越深,痛苦越甚!當鮮血迸出、疼痛襲來的那一刻,人會本能地感到憤怒。疼痛越深,怒火越甚!如果在經脈賁張之時,運用這天殘功,便能充分利用人體數以千萬的神經血脈的潛力,從而化痛苦為力量,化憤怒為力量!天殘功修煉到一定境界,可令人在突然受傷時,勃發出數倍於平時的功力!這是一種極為高深的內功心法,方今世上隻有我能教你,小子,你能否掌握,就全看你的造化了!”

怪老頭說這番話時,表情嚴肅莊重,甚至有些近乎神聖。在當時石敢當聽來,卻隻是一段瘋話。但這次衝解穴道的成功,令石敢當對這個奇特的“天殘功”有些半信半疑了。

一個念頭在石敢當心中悄然升起,如果怪老頭說的是真的,這天殘功真的有那麽厲害,那就意味著逃脫這個怪老頭折磨的唯一辦法,便是學會這個天殘功……

從那天以後,怪老頭每隔幾天就會強迫石敢當進行一番“曆練”,他點穴的手法越來越重,石敢當解穴的難度也越來越大,因此每次修煉的過程都是一場煉獄之旅。

每次練功之後,怪老頭還會熬製一種特別的草藥,逼石敢當喝下去,說是增強身體複原的能力。這對年幼的石敢當來說又是一種折磨,因為那草藥不僅聞起來令人作嘔,喝下去更是讓人苦不堪言。

但石敢當咬牙堅持下來了,他一次又一次地闖過了難關,進步之快令怪老頭也有些吃驚。雖然這怪老頭整天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但可以看出對於石敢當的進展,他很滿意也很開心,有一次他喝了點酒,竟破天荒地誇獎石敢當是個練武的絕好苗子。

殊不知,支持石敢當這麽做下去的動力,正是有朝一日能逃離他的魔掌!

半年之後,石敢當發覺自己的身體已有了潛移默化的改變。不用刻意運功,他的身體便能對傷害產生自然而然的反應,從而激起倍增的力量。那種疼感傳來、四肢百骸便立即充滿力量的感覺玄異絕倫,令石敢當驚訝不已。這天殘功,果然十分邪門!

此後,除了繼續修煉天殘功,怪老頭開始教石敢當各種拳腳功夫,以及刀法。雖然已失去雙腿,有些功夫他無法使用,但這並不妨礙他教會石敢當這些。他教的武功路數很雜,但都很實用。石敢當學得也很用心,畢竟學這些普通的武功比練天殘功好受多了。

怪老頭告訴石敢當,天殘功的修煉路數和普通內功截然不同,因此已有武學功底的人並不適合修煉這門絕技,這便是他先讓石敢當修煉天殘功,再教他普通武功的原因。

對此石敢當暗暗竊喜,因為他覺得自己逃走的時刻越來越近了……

(三)

三個月之後的一個夜晚。

上弦月寂寥地掛在天邊,發出暗淡的光芒。夜風在石洞外呼呼作響,卷起陣陣山林的呼嘯。

石敢當悄悄爬起身來,他裝睡已裝了一個時辰。

今天他的修煉又有了突破,一次性連續衝破了怪老頭用重手法點的三道大穴。對此怪老頭很高興,方才喝了不少酒,此刻已經睡熟了。

石敢當的心突突跳個不停,他等待這個機會已經很久了。他悄悄摸上前去,看著熟睡中的怪老頭,想起這些日子以來受到的各種非人的折磨,一股恨意油然而生。

他隨手撿起一塊石頭,舉在半空,他相信憑他現在的力量,可以輕鬆將這個怪老頭的腦袋砸個稀巴爛。

可是當他看到怪老頭那蒼然的白發,那愁苦的麵龐,那殘缺的雙腿,他又動了惻隱之心,手中的石塊無論如何也砸不下去了。於是他悄悄放下石塊,躡手躡腳地跨過地上的怪老頭,溜出了山洞。

成功了!壞老頭還在熟睡,看來根本沒有察覺!

他發足狂奔,就像一隻重獲自由的小老虎。多日的隱忍,終於讓他抓住了這次逃走的機會,石敢當不由得欣喜若狂。不錯,他自幼就有個夢想,夢想能夠學一身好武功,從此揚眉吐氣不受欺負,甚至行俠仗義懲惡鋤奸!但他絕不想學這個可怕的天殘功,更不想從此跟怪老頭混下去。他要去學少林功夫,學武當劍法!即便去不了這兩家,也起碼要是個名門大派!

比起上次逃跑時,他感覺自己強大了很多,而且還會了功夫。林木在兩側飛速閃過,他覺得自己的雙腿灌滿了充沛的力量,他跑得快極了!

他並不熟悉這裏的地形,隻是向一個方向沒命地跑下去。哪怕他的前方是人跡罕至的荒山,是豺虎出沒的野嶺,他也要跑下去。隻要能離開那個陰森的山洞,離開那個詭異的怪老頭,即便成為一隻混跡山林的野人,又有何妨!

可是很快,一個熟悉的“咚咚”聲從身後傳來,這個聲音在石敢當聽來無異於地獄的喪鍾。他扭頭一看,那個怪老頭果然如以前幾次逃亡時一樣,拄著雙拐追來了!

盡管他跑得飛快,盡管他已強壯許多,盡管他這次逃得比以前任何一次都遠,可這個沒腿的怪老頭還是帶著一絲輕蔑的笑容,輕輕鬆鬆地追上來了!

石敢當停下了腳步,他有一種被羞辱的感覺。他發覺自己跑得再快,在這個拄著拐杖的怪老頭麵前,似乎永遠也隻是一隻蹣跚學步的醜小鴨。

“你的進步很大,這次跑得比以前遠得多呢。”怪老頭一臉嘲弄地看著石敢當。

石敢當看著怪老頭得意洋洋的樣子,一股無名之火自他心中升起。莫非這怪老頭方才是裝睡?莫非他早就知道自己逃走的計劃?

石敢當突然覺得自己隻是這個怪老頭的一個玩偶,永遠被玩弄於對方的股掌之間。

“你這個陰魂不散的家夥,我跟你拚了!”

石敢當怒吼一聲撲上前去,他動作敏捷,拳腳也不慢,可是怪老頭輕輕一揮拐杖,就把他打了幾個跟頭。

石敢當翻身而起,喘息幾下,突然從懷中掏出一根竹簽,向自己的指尖狠狠紮下!

熟悉的力量立刻充滿全身,石敢當騰身而起,如一隻俯衝的飛鷹,再次撲向怪老頭!

這是他本次逃亡計劃中的關鍵一環,那便是萬一怪老頭再次追來,便通過自殘獲取力量,同怪老頭一搏!這個想法自他了解天殘功之後便有了,這也是他大半年以來忍受著各種痛苦修煉天殘功的根本原因!

怪老頭看到石敢當如此舉動,眼中竟露出驚喜之色,待石敢當撲上來時,他右手突然棄了拐杖,閃電般一抓,便掐住了石敢當的脖頸,像拎小雞一般將他拎在了半空中,自己僅靠左手拄著一根拐杖立在那裏,看上去竟穩如泰山。

石敢當隻覺得眼前一黑,氣便上不來了,隻能拚命在那裏掙紮。可任他無論如何撕抓踢打,怪老頭的手都似有千鈞之力,紋絲不動。

所幸,怪老頭很快便放下了他。石敢當癱倒在地,一邊咳嗽一邊大口喘著氣。

“你果然聰明,竟然懂得這一招。”怪老頭的表情有些複雜,“可惜你有些著急了。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天殘功有兩個局限。一個便是見血方能發功,如果身體不出血,則無法獲取力量;另一個,便是如果想靠自己傷害自己的方法獲取力量,效果是很有限的。

道理很簡單,人體的經脈受控於頭腦。在你主動傷害自己之前,頭腦已預先有了防備,一個人的動作再快,也快不過自己的頭腦,因此造成的痛苦和憤怒會大打折扣,天殘功的效果自然也很有限。這正如一個人給自己瘙癢,永遠也不及別人來動手感覺強烈一樣。當然,如果你為了提高痛苦的感覺,愚蠢到把自己弄得重傷而死,我也沒什麽好說的。”

石敢當相信怪老頭的話,因為他能感覺到,他方才自傷自己時獲取的力量,遠不及怪老頭修煉他時強大,而且持續的時間也短很多。絕望之下他嘶聲大喊道:“我與你無怨無仇,你為什麽偏偏要選擇折磨我?!教我練這個東西,對你有什麽好處?”

怪老頭默然片刻,眼中透出一種深深的恨意,用低沉的語氣說道:“我隻是想讓某些人知道,我還活著,我的絕技也還活著。他們消滅不了我,更消滅不了我的絕技……”

石敢當突然“嗚嗚”哭了起來。

一年多來他受盡折磨,嚐盡痛苦都沒有哭,可現在他哭了。因為他已絕望,他發現這個怪老頭的強大遠遠超出他的想象,他永遠也逃不出這個怪老頭的算計和擺布。

看著麵前哭泣的小孩,怪老頭的眼神柔和了許多,他語氣多了幾分往日不曾有的沉重,緩緩道:“你莫要如此沮喪,人生本就多災多難。你一個苦命的流浪兒,將來若不想任人踐踏,如螻蟻般在風塵中卑賤地死去,就隻有跟我修煉天殘功!假以時日,自有苦盡甘來之時。這其實是你的機會,也是你的命運……”

山風呼嘯不止,小孩的哭泣聲漸漸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