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空曠的街道上少有汽車駛過,路兩旁徹夜營業的俱樂部閃爍著各色的彩燈,零零散散的陪酒女站在店門口招攬生意,她們的皮膚因顛倒的晝夜而變得粗糙,昏黃的燈光和厚重的粉底是她們最好的矯飾。

下了班的三原勝美沿著這條很少有女人光顧的街道來回走著,不住查看著手機上的紅點,對於一個剛剛失業的酒鬼來講,這裏的確是他最該光顧的地方。三原勝美四下看著,猜測她會在哪裏尋到一個爛醉的他。

沿街的陪酒女將她當做害羞的客人,上前與她搭訕,她隻是微笑著搖頭,打開手機上照片,詢問是否見過這樣一位客人。

經過一輛豐田車邊時,靠著人行道的車門突然打開,托著追蹤器的手無精打采地上下揮動,每一下似乎都在不滿地抗議。

三原勝美眼睛一亮,小跑到車邊。

玩著硬幣的藤島升坐在豐田車的後座,他的聲音比平時低沉了許多,顯得更加幽怨:“你怎麽又給我放了一個追蹤器……”

三原勝美微笑著坐進車內:“職業習慣。”她說完這話就有些後悔,似乎不該提起“職業”兩字。她見藤島升扭過頭看向車窗的另側,以為自己觸到了他的傷心處,連忙岔開話題:“白天信息部的同僚檢查了石川琉生的電腦,恢複了很多已被刪除的文件,這些文件中有不少都是關於石川友枝一案的報道。我在網上搜不到相同的內容,所以也無法辨別真假。”

藤島升:“應該是真的。平鬆小姐說過石川琉生是個電腦高手,不是還說他賣出過什麽底層數據的軟件麽?既然電腦裏刪除的文件可以恢複,網絡上被刪除的報道也一定有辦法恢複。”

三原勝美點頭:“信息部的人也是這麽說的,他們在石川琉生的電腦裏找到了那個程序,可以連接到網絡底層的數據模塊,按他們的原話來說,那裏是垃圾和寶藏共存的‘網絡荒漠’。石川琉生應該就是通過這個程序尋回了被刪除的報道。他對每一篇報道都做了詳盡的筆記,可以看出他的確花了很大力氣去調查石川友枝的案件。然而……”

藤島升:“然而他沒有調查出任何實質性的證據,對吧?”

“嗯?”三原勝美微微詫異,“你怎麽知道?”

“如果他找到了證據。又為什麽會去求東京警署重新展開調查?”

三原勝美幽幽地歎了口氣:“到最後我們還是沒能找到可以將石川仁智與兩個案件聯係到一起的證據。”

藤島升玩弄著手中的硬幣,街上的燈光透過車窗照在他的臉上,“我一直在想電腦密碼的事情。還記得我說過那是石川琉生留給我們的最後謎題吧?可我當時卻忽略了一件事。”

“什麽事?”

“他在離開家門時將暗示著密碼的錢數綁在了自己身上,他留下這個線索,就說明他在出門時就已經知道,可能有人要殺死他。”藤島升頓了頓,“他預知了自己的死亡。”

三原勝美思考一下:“可是這還是說不通啊,要是殺他的人把錢拿走,不就把線索破壞了麽?如果他知道自己有危險,就應該選擇一個不那麽容易被破壞的線索。”

藤島升嗯了一聲,似乎陷入了深思。

“也許他知道殺他的人不會拿走錢?”他說著搖了搖頭,“總之這個案子到處透著怪異。”

兩人沉默了好久,三原勝美突然笑著說:“算了,明天再想吧,你就準備在車裏幹坐麽?不去找個女孩好好喝一杯?”

“我不做借酒消愁的事情。”

三原勝美歪了歪頭,腦海裏浮現出藤島升宿醉時的模樣。

她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對麵的俱樂部裏時不時有人出出入入。

“你在看什麽?”她問。

“看一些可憐人。”藤島升說,“靠著女人虛偽的奉承來驅走寂寞,這難道不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事了麽?”

三原勝美怔了怔,“所以你覺得一個人坐在不開燈的汽車後座一點都不可憐?”

“找一個同樣孤獨的人陪我們喝醉。”藤島升苦笑一下:”我們麵對孤獨的方式實在可笑。他們以為自己將寂寞留在了這裏,其實他們錯了,醉了的時候你會以為自己解決了所有問題,可酒醒後,那些短暫離開的痛苦隻會被放大。”

三原勝美看向身側說個不停的藤島升:“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你不需要懂,你又不孤獨。”藤島升的聲音緩緩的,“把車門關上。”

“幹嘛?”

“我討厭外麵的空氣。”

三原勝美狐疑地關上車門:“你今天怎麽回事,不熱麽?”

“我喜歡待在黑暗中,低頭。”

“什麽?”

“低頭!”藤島升側過身將她的頭死命按低,車內沉默的中控台突然亮起,隨之而來的是清脆的遙控開鎖聲,三原勝美心中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這是誰的車?”

藤島升沒有回答:“頭再低一點,再低一點就不孤獨了。”

“藤島刑事!你又在幹什……”三原勝美的話未說完,就感到一雙大手緊緊地捂住了她的嘴。

駕駛室一側的車門開啟,帶著酒氣的男人重重地坐在駕駛位上,他關門時用力很猛,整輛車都微微顫抖。

後座的三原勝美大睜著眼,看到前麵的男人一邊哼著小調一邊拿出鑰匙。

藤島升突然直起身子,隔著駕駛位的頭枕死死環住男人的脖頸。

“友情提示,不要酒後駕車。”

駕駛位的男人被突如其來的襲擊嚇了一跳,手中的鑰匙掉到腳踏板附近。他用力掙紮,雙手狠命去按上方向盤上的喇叭,卻沒發出一點聲音。

藤島升的臂彎扣得更緊:“朋友,你的車沒發動,按喇叭是不會出聲的。”

三原勝美這才反應過來,藤島升根本不是來這裏買醉的。這輛豐田屬於駕駛位上的陌生男子,藤島升應是早就撬開了車門,在車內等他回來。而自己竟陪著藤島升坐在被撬開的汽車內,莫名其妙成為了共犯。

至於那些“孤獨”的長篇大論,則又隻是他在習慣性地胡扯。

藤島升似乎覺得自己理應解釋一下當前的情況:“他就是報道石川琉生案的記者。明明是個不入流的小報記者,從來也沒有抓住過什麽實質性的新聞,這回卻搶在所有人之前報道了石川琉生一案,靠著一己之力讓石川仁智這樣的商界大鱷陷入困境,的確值得喝些好酒慶祝。”

“不是我,不是我。你們認錯人了。”前座的男人僵直著身子向後靠,兩手握住藤島升的小臂向外用力,給自己留出呼吸的空間。

“別廢話,石川家外的監控錄到你鬼鬼祟祟的樣子了,還有神穀小學,警局,報道裏提及的地方你都有出現。”藤島升說著皺了皺眉,“對了,我好像在石川家外見過你。”

男人透過後視鏡看到後座的兩人,突然長舒了口氣:“你們是那兩個警察啊。”他放鬆了掙紮,不屑地說,“我知道自己的權利,如果你們想知道什麽,就去問我的律師好了。”

藤島升幾乎被他氣笑:“忘了告訴你了,內務部懷疑我將案件的近況泄露給你,托你的福,我現在已經不是警察了。所以如果你不想想試試前任警察的拳頭,你最好把你知道的一切告訴我。”

男人猶豫一下:“別以為這就能嚇住我,你不是警察,可她還是啊!我不信她能看著你打我!”

藤島升看向身側的三原勝美。

三原勝美輕咳一聲:“車裏好熱,我去……去抽支煙?”

她推門下車,藤島升歪了歪頭,透過後視鏡的反光,看向前座一臉驚恐的記者。

三原勝美靠在不住震動的豐田車邊,朝路過的人尷尬地笑笑。俱樂部門外好奇的陪酒小姐朝這麵看來,指指點點地互相調笑,以為車內正有一對熱戀的男女翻雲覆雨,共享極樂。

大概十分鍾後,藤島升推門下車,正了正襯衫。靠在車邊的三原勝美回頭看他,他報以微笑:“你不抽煙。”

三原勝美:“前女友也沒給過你硬幣。”

藤島升笑著點頭:“走吧,那小子給了我一個賬號,我們得回警署加班了。”

三原勝美有些猶豫:“內務部早上剛剛取消了你的警籍,你現在就回警署,合適麽?”

“我有充足的理由。”藤島升打著哈欠將雙手遞到三原勝美麵前,“警官,我要自首,我剛剛襲擊了一名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