鍵器·天演 一、焚舟

作者:小椴

第一章:浮海民

苦濟礁。

又黑又冷的海、與又粘又稠的霧。

瑛哥把手伸到腦後,握住她厚且長的發,開始往下擠水。

船尾上一盞鯨油燈照不亮什麽,那點兒光隻夠塗勻她**出來的肌膚。她的兩隻臂膀都**,肚子那兒也**。船艙裏發出點“撲通撲通”的聲響,那是網兜裏的魚在跳。

四周就是迷霧飄浮的海,海裏的磷蝦閃著光。相對於海麵上的迷霧,海水裏更像一個透明的世界,讓人無端地想沉進去。

瑛哥今年十八歲了,她是一個浮海民,她的船此時正停在一片粼粼的海上,心情也變得通明透亮。

她把頭發上的水擠幹後,就開始往頭發上塗魚油。不隻頭發上要抹,身體上也要抹,夜晚的浮槎海會變得格外寒涼,隻有抹上鯨脂後才抵抗得住。

好在這樣的夜起碼是安全的,在這片浮滿迷霧的海上,她起碼不用再擔心白日捕撈時那隨時都可能來襲的危險,那些暗域海族,那些“土伯九約”與“雄虺百首”。她喜歡這裏,這兒是她與手下獨自發現的避難地。她把這裏稱為“霧津”。那每到夜晚就浮起來的茫茫的霧會保護她們。

她的手下一共有七個人,分別為:果木裏、岑子、狼蛛、魚皮、櫸頭、鏵、與張界。連上她,他們一共有五條船。所有那些人都是男的,卻甘心以她為首領,縱橫於浮槎海與固楫淵之間的交界地帶。他們幹的營生不隻是捕撈。

耳中忽傳來一陣細微的咿呀,那是櫓聲。她知道,那肯定是岑子。這小子,一向行動悄無聲息,潛進水裏時,甚至都不會驚動魚群。可他的行動又最為快捷,連他劃船的聲響,都是所有人中最小的。

“瑛姐,我們發現了一條船。”

“船?哪兒來的?”

瑛哥疑惑地問,這時間怎麽會有船?

“一看就是浮桑港那兒來的。”岑子揮動雙手想比劃一下,卻最終廢然地歎了口氣:“它不在浮桑港慣有的航線上。你最好自己去看看,我比劃不出來。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那樣的船。那簡直就不是一艘船——那就像海裏麵奔行著的獨角獸。”

看到那艘船時,瑛哥忍不住吸了口氣。

白色的,一艘純白色的船就停在那裏。稀薄的月光透過雲層罩下來,像給那夢幻般的船隻籠上了一層薄紗。海浪輕柔地拍打著船舷,船上的桅杆高高地聳立著,晶瑩得像兩根巨大的象牙。岑子輕聲說:“現在它停了,可一個小時前,它行駛的時候,是張著帆的。那帆,居然是透明的!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船,連想都想象不出還有這樣的船。”

那船的船首上,印著一個徽章,徽章的圖案遠遠的看不太清,像是一匹鶴首鹿身張著翅膀的神獸圖案。瑛哥的腦中一瞬間劃過了幾個念頭:王子,擁有這艘船的一定是個王子!而另一個念頭就是:這下,她們可發大財了!

旁邊的魚皮張大了嘴滿臉傻氣地呆呆地看著那條船,喃喃地說:“這船上的東西,不知咱們帶來的這三條小劃子裝不裝得下?”

瑛哥臉上不由劃過一絲冷笑:“裝什麽裝!為什麽還要用咱們的船裝?你想啥呢?”

魚皮傻傻地看向她。

卻聽瑛哥冷笑一聲:“咱們一輩子怕都碰不上一單這樣大的生意,現在我當然是貨也要,船也要。船上的人也要!”

魚皮抬手重重抽了自己一巴掌:“姐說得是,我都想啥呢?”

可瑛哥衝他噓了一聲。對他們來講,海上劫船,最危險的就是登上對方的甲板或船舷之前的那段時間,能悄無聲息地混上去,以後的事就容易得多。

這時,瑛哥,岑子,魚皮共駕了一條船;果木裏和張界劃了一條;狼蛛,櫸頭,鏵則劃了另外一條。三條船聚在一起,離那條神秘的白船還有半海裏的距離。瑛哥舉手比劃了幾下,三條船就悄無聲息地分開。果木裏他們要潛近對方船頭,狼蛛他們三個則主攻船尾,瑛哥則帶著岑子與魚皮去靠近船舷。

岑子的船劃得極為小心。他們這隻船本身就是主力,萬一被敵船的人發現,船頭船尾的果木裏與狼蛛他們都會製造出更大的聲響來分散敵人的注意力,而從船舷登船的任務就留給他們了。

此時是瑛哥掌柁,魚皮和岑子已開始準備,迫不得已的情況下,他們兩人要潛水進攻。

他們的小船悄無聲息地劃到了那艘大船旁邊。那是艘雙桅帆船,可它依靠的動力像並不是風。三個人對傳說中的明城科技早有耳聞,也就不感到吃驚。讓他們恐懼的是,船上麵悄無聲息,好象沒有任何人發現他們。這過分的好運氣反而讓人害怕。岑子一翻手,掏出了幾枚粘海星。這東西幾乎可以粘在任何船體上,供他們攀緣。

他伸手摸了摸那船身,忍不住訝異得吐了吐舌頭。隨即,他把粘海星往船身上一粘。果然不出所料,那粘海星居然都粘不上去。三個人默默地互看了一眼。岑子伸手就想拿繩鉤,瑛哥卻緩緩地衝他搖了搖頭。繩鉤拋上去時必然會發出聲響,那就會驚動船上的人了。岑子望向她,不知她還有什麽更好的主意,卻見瑛哥往船後艙底裏一掏,卻掏出了一條白色的索筋。岑子驚得幾乎叫了出來,那是元龍筋,他怎麽也沒想到瑛哥手裏還會有這樣的寶貝。

瑛哥把元龍筋拋給他和魚皮,兩人各執一端。隻見瑛哥站起身來,靜靜地伸展了下身體。她伸展時,隻見一段光滑的腰腹更加曲折地凹陷了下去。岑子忍不住一閉眼,魚皮卻把眼直勾勾地盯在了瑛哥身上。瑛哥卻根本沒在意他們兩人,隻細心地檢查了下隨身帶的短刀與漁鉤,然後身子輕輕一聳,人已落在魚皮和岑子繃著的元龍筋上。

那元龍筋彈性極好,先往下一沉,隨即就向上一**。瑛哥隨著那渾白的元龍筋的起勢,輕輕彈起尺許,再落下來。她這麽借著元龍筋的彈力無聲地連跳了幾跳。岑子就知她已準備好。眼看瑛哥這時躍起已有一米來高,他跟魚皮使了個眼色,兩人一起用力把元龍筋繃得更緊起來。然後,隻見瑛哥的身子疾快地落下,光著的腳點到那元龍筋上,身子就輕盈如海燕般直騰而起,一躍躍起了兩三丈高。

岑子和魚皮抬頭看時,隻見那個海的女兒扶搖直上,借著腰腹之力在升到最高處時,憑空翻了個筋鬥,就悄無聲息地站在船舷上了。從兩人的角度,這裏正好看到瑛哥那突翹的臀與凹進去的後腰,魚皮的嘴巴再次忍不住張了開來,岑子的喉嚨也無聲地做了個吞咽的動作。卻見一團輕柔的鱒皮繩從天而降,末端正落在張大了嘴的魚皮嘴裏。魚皮這才醒覺,將那繩縛住了自駕的小船,隨後兩個人就沿繩而上。

他們三個悄無聲息地登上船舷。第一眼就確定了船舷上絕對沒人,接著,就見到那船艙裏燈火通明。他們自幼生長在海上,還從沒這麽鮮明地看到電的光。瑛哥分出心思掃了船頭與船尾一眼,叫魚皮和岑子接應另兩條船的人上甲板,等到確定果木裏與張界幾個也從船頭船尾悄然地登上船了。她下巴輕輕一揚,示意:搜!

這搜查讓他們七個人又是緊張又是激動。這條船前後足有二十餘米長,最寬處卻隻有數米寬,整個船體狹長。讓他們驚奇的是,船麵上竟然一個人都沒有。而船艙內的布置簡潔尊華,所有的裝飾他們都見所未見。甲板上隻有一層船艙,裏麵鋪著潔白的帶著短毛的地毯,艙頂的光毫不刺眼,散射著照亮了整個空間。那裏的沙發柔軟得讓人一看就想坐下去再不起來。他們已能確定,整個艙麵上都沒有人。瑛哥比劃了下手勢,瞪了因為好奇坐到沙發上的魚皮一眼,手往下一指。她指的是樓梯。瑛哥處事曆來謹慎,此時,跟她登船的隻有六個男人,另一個鏵在底下看著小艇給他們守著退路。她指令果木裏與張界先向下走,她自己與魚皮、岑子居中,讓狼蛛和櫸頭斷後。

幾個人都是赤腳,靜悄悄地順著樓梯往下摸。樓梯下方是條長長的甬道,通往船底的大廳,在夾層處瑛哥看到了一間臥室。整間臥室也幾乎都是奶白色的,用淺杏色做為間色裝飾。她再一次確定:那樣的床,那樣雅致的酒樽與壺……它們的主人隻可能是個王子。

樓梯繼續向下盤旋,眼看又下了一層。瑛哥站在隊列的中間,隻看得出前麵通往的是個跟甲板上層一樣的大廳。果木裏與張界走在最前,已走到了大廳的門口,然後,瑛哥就見到果木裏與張界的身形猛地一僵。那猛然的僵硬帶著種極度的驚恐,他兩人都沒出聲,瑛哥卻從他們的身體語言裏讀出了一個字:逃!

她當然知道這兩個夥伴那超常的勇氣,他們曾一起麵對過極為凶險的局麵,可從來沒見過他們這樣,連戰鬥都不想戰鬥,直接擺出了想逃的姿態。

那姿態當然也影響了她身前身後的岑子和魚皮,隻見岑子突然間身體就貼上了樓梯邊的艙壁,而魚邊整個人都矮了下去,曲折起來,像要貼在樓梯的台級上麵。就在這時,一聲嘹亮的慘呼發了出來。那聲音不是來自船裏,而是從船外麵傳來。那聲音尖曆,透著種說不出的恐懼。可那聲音也非常嘹亮,那分明是守著退路的鏵在臨死前拚命在給他們發出示警。

瑛哥一聽到這聲音,整個人就急了。她的身子猛地一竄,卻不是竄向甲板,而是直竄向樓梯下麵的大廳。

鏵離得遠,她已來不及營救,可她倒要看看,是什麽,可以逼得她倚為臂膀的果木裏與張界如此恐懼,又是什麽,讓一向最不愛出聲的鏵發出那樣慘曆而嘹亮的呼號。

可她的身子剛一竄進大廳,自己的整個人也突然僵住了,像一瞬間被定格在了那裏。

艙底的大廳共有數十個平方,相當空落,地上鋪的是近乎完美的雲石。那樣皎白的雲石反射著柔和的燈光、展現著千姿百態的石髓與紋路。可那整潔的雲石地麵上,竟聚集著上百個多手多腳、頭似章魚,體如水母的雄虺!

瑛哥當然認得那是雄虺!

——在她們部落裏,最輝煌的史詩就是她的遠祖曾率領著近百族人親手獵殺了一隻巨大無比的雄虺,可她們部落也從那時開始衰落。雄虺是極度殘暴且極度記仇的海族,曾有一百多年的時間,他們部落就陷入了雄虺們無情的追殺中,從當初定居的遠碧渚一直被驅趕到現在的浮槎海上。遠碧渚好歹有個方圓一哩左右的沙島,而浮槎海上,隻有些僅冒出頭的岩醮。

她對雄虺這個物種實在太熟悉了。

可有生以來,她就從來沒見過這麽多雄虺!

更可怕的是,四周的艙壁上,居然還爬滿了近千個長相醜陋、體型矮小的土伯九約!海族九族中,隻怕要屬土伯最為醜陋。而除了傳說中的明城之戰,她記憶裏從不曾聽說過雄虺與土伯相互聯手。以她的了解,這兩大海族之間本有著宿仇的。怎麽?今晚它們會聚在這裏,聯手對敵?

這難道是一個圈套?

僅僅是為了對付她這一支跟茫茫大海比起來微不足道的小小支隊嗎?

隨著她的闖入,隻見艙壁上的土伯九約個個回首,近千隻眼睛齊刷刷地盯向她,那感覺惡心而恐怖。更可怕的是,土伯九約的眼睛是會彈出的,它們看向什麽時,那眼珠就會自動地彈出一寸多。而遇到生死關頭,它們還會彈出眼珠來襲擊敵人的。

瑛哥那一刻的感覺隻是想吐。

想哇哇地伏在那美麗的雲石地板上暢快地,無所顧忌地吐。

可雄虺們奇怪的姿式止住了她的嘔吐欲望。

那些一向以多疑、善變、自私著稱的雄虺們竟沒有一個看向她。它們盯的都是另一個方向,那是艙上空。

瑛哥從小就知道,雄虺們極為自私。這世上,沒人看到過兩個能保持同一姿式的雄虺。可現在,近百個雄虺在她闖入時都沒看向她,而是齊齊地把它們那三五不一的頭昂向空中——那空中倒底有什麽?

瑛哥一抬頭,第一反應就像是腦門子猛地被一道閃電劈中,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那穹廬般的艙頂上,正懸吊著一個人。

瑛哥忍不住輕輕地閉了一下眼。

這是種本能的拒絕與自保。

——她不想讓任何人給自己留下太過深的印像。

可閉眼後,她的腦海裏還是印著那兩道潔白的蛟索與依著雙臂懸掛在蛟索上的那個人。那人雙手交叉,撐著索,回扣在自己胸前。而他的懷裏抱著一把劍,那劍身古雅修長,正與他的人相配。

見到他之前,瑛哥還一直忍不住地想著:究竟要一個什麽樣的人,才配得上這條她簡直無法想象的船。

可這時她的感覺卻隻是:要什麽樣的船,才配得上一個……這樣的男子?適才她一路過來看到的所有那些:象牙一樣的桅杆,透明的帆,雲石的地麵,簡雅的壺樽,那所有清貴尊華的一切,所有讓人一見傾倒的一切,終於有了個解釋的理由。

她再次睜開眼時,正對上那個人的眼。

她隻覺得自己的心裏一空,接著又一滿,像一整個海的藍都**漾在那眼裏了。瑛哥那一瞬間有一種被掏空的感覺:她曾以為,自己永生永世也不會離開海,去登上比如明城那樣堅實的陸地,去登上傳說中越來越大的那塊息土大陸……可如果有人的眼裏就蘊藏著所有的海呢?

就在那一瞬間,所有的攻擊都發起了!

攻擊發起時,隻見兩隻雄虺突然暴起。它們不是自己跳起來的,而是被身邊的同伴扔起來的,把它們直向空中扔去。

——這是兩個犧牲品!

——被同伴犧牲的犧牲品!

瑛哥敏感地發現,此時所有的雄虺與土伯盯著的目標都還是那個吊在吊索上的男子。她第一個動作就是拍向果木裏與張界——她自己負責斷後!果木裏和張界一被她拍到,就瞬時開始往後麵撤。他們這個小隊久經戰陣,心意相通,立時後隊變前隊。狼蛛與櫸頭當先往甲板上衝去,緊跟著就是魚皮,岑子,果木裏與張界。瑛哥落在最後,她在退向樓梯前,一刀劃破了隨身的革囊,整囊的鯨脂都傾泄在門口,她丟下一個燃著的火繩,希望可以阻止下那些怪物的追擊,然後立即倒退著向樓梯上退去。

鯨脂燃著前的一瞬間,她看到了廳內那男子呼哨了一聲,整個人倒過來,頭下腳上,用腳踝勾住了懸索。他全身衣著都是素色,這時,素色的緊紮的褲腳內露出一截皙白的腳腕,纏在那蛟索上,質地象比那蛟索、那雲石更緊硬,更清韌。然後,她就見到了劍光!

——被扔起的兩個雄虺每個都有好幾顆頭顱。

雄虺號稱百首,頭越多的等級越高。

——那劍光絞落了兩隻雄虺所有的頭顱。

可瑛哥已無暇再看!

——這是一場失敗的打劫。他們必需馬上退出。不隻是退出這條船,還要飛快地退出這片海域,返回霧津。海族即已大規模出動,希望霧津的迷霧可以保護他們!她甚至都在想是不是要返回部落,好通知族人趕緊撤離浮槎海,因為這裏已不再安全。

此時她已退到甲板下第一層的平台,那甬道盡頭,船主人的臥室還靜靜地籠罩著一層寧諡的光裏,靜靜地在等候著,仿佛在等待著主人上床,卻不知他的主人此時正在船底跟海族們進行著殊死的搏殺。

狼蛛與櫸頭一馬當先,他們就快要奔到甲板上了。瑛哥突然耳中聽到傳來了一聲慘呼,那是狼蛛!

她飛快地往上竄,眼看到通入甲板大廳的入口處,冒出了很多黑齒的影子!這是什麽日子!海族九族中竟有三族齊齊出現,隻是為了對付這艘船中的一個男子?

可她來不及細想,因為,她看到了狼蛛。

狼蛛是頭一個衝上甲板大廳的,可這時他已被擲了回來——被分成了好幾塊地擲了回來。樓梯中的人本能地避開被擲來的狼蛛的屍塊。櫸頭已紅了眼,他掏出刀子就往甲板上衝,跟著他的還有魚皮!

瑛哥叫了聲:“慢!”

可她已來不及了!

她從眾人頭頂已躍到最前麵,隻見甲板大廳裏竟已滿滿的都是黑齒族。她隻來得及拉住了魚皮,卻攔不住櫸頭了。衝出去的櫸頭刺倒了兩個黑齒,可整個身體因為濺上了黑齒的血,正在腐蝕。瑛哥知道那會是多麽殘忍的死法,一個人看著自己的身體慢慢地消失成一灘黑血,這過程有時會長達數天之久。櫸頭望著她,叫出的最後一聲就是:“瑛姐……”

瑛哥的頭發已披散亂舞。

她用牙齒咬住披到臉麵前的頭發,一抬手,射出了一把短刀。

那刀不是要射黑齒,而是正中在櫸頭胸口。

櫸頭閉眼前眼中露出的是感謝的表情,像是在說:瑛姐,謝謝你!跟了你,我不屈……

瑛哥的心裏已滿是狂躁,她再顧不得了,從胸衣裏一掏,掏出了一麵海蛛網:這可是部族的首領螭老太用了三十年時間,才用她養的海蛛吐的絲編出的一張網,她是偷偷從螭老太手裏偷來的,為此近一年都不敢再回部族。

她一抬手,就把那海蛛網布在了樓梯入口。

她必需得拚。雖然理智告訴她:今天完了,他們攤上大事了,他們這“墜楫小隊”今日必然將全軍覆沒,可心裏湧起的狂悍在呼喚她:能救出一個是一個,她得拚死救出那麽一個半個,否則,她將永遠無法麵對自己今晚決策的失誤!

海蛛絲是大部份海族的克星,可以延緩一下甲板上黑齒的進攻。

她轉頭鐵青著臉衝果木裏幾個說:“往下走,下到船底,試試看能不能鑿船出去!”

哪怕底下就是聚滿了的土伯與雄虺,他們也必需硬著頭皮往下走!

艙底裏忽傳出一聲清嘯。

那聲音頻率極高,除了瑛哥外,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聽得到。那像是海豚在歌唱。

瑛哥聳然動容,可她隻簡短地吩咐著:“別管他,繞開二層底艙,往下走。趁著它們被吸引了注意,也許咱們還闖得出去。”

此時他們已下到二層底艙,瑛哥看到,自己剛才點燃的鯨脂已隻剩下一點火苗。讓她吃驚的是,那火燒過的地方,除了有幾個土伯的屍首,地麵與牆身依舊潔白皎然,竟全不受那鯨油明火的傷害。走在前麵的魚皮和岑子忽然發出一聲驚叫,瑛哥已經看到,那牆壁上攀附著的近千個土伯此時個個像已經瘋了,它們的眼已突出眼眶外半尺許,連接著眼珠的充血的肌腱腥紅得可怕,它們的眼珠就要爆出來了。上千隻土伯已開始拚命,她當然知道,它們最討厭海豚的歌唱。

這裏馬上就要下起一場可怕的土伯眼球的雨,這傷害,連那些雄虺們隻怕都躲不過,所以那些雄虺們個個焦燥不安。它們瘋狂地攻擊著,想搶先拿下那個艙頂的人好避免土伯如此拚命。

可艙頂上空,隻見到一個矯健的人影在出劍。

——那是馭空堂的劍術!

瑛哥知道,那一定是馭空堂的劍術。他們的部落首領螭老太從來幾乎不懼任何人,但馭空堂的馭奴始終是她心底最大的傷。

伴隨著那人空中的淩厲飛渡,他的嘯聲也越來越尖利,尖利到極處,瑛哥覺得自己的耳中已快聽不到那聲響了,腦子裏,卻像有一條極細極細的鋼絲在顫。隨著那嘯聲的加強,艙內的燈光也越來越亮,那光明亮得已極刺眼,幾個人都已完全快睜不開眼了。眼前隻見光越來越盛,全看不到任何出路。哪怕瑛哥強撐著催著“快走!”可所有人都忍不住停下腳來。

就在這時,她聽到了一串“嗶剝”的暴響!

——完了!

她知道完了。

土伯九約的眼珠之雨已經濺出,她們絕對無法逃過!她以手遮眼,在手裏藏了個海螺,透守螺殼勉力往外看。那場景太過奇異以至都不讓她覺得惡心,壁上的近千土伯一瞬間都瞎了,它們的眼珠在空中飛。可艙內的強光也瞬間亮至最強,瑛哥看到那飛出的眼珠中驚恐的神色。就在它們要爆出它們內蘊的黏液之前,那強光燒灼進那些飛**的眼底,痛痛地灼傷了它們。她奇異地看到:那論千的眼珠一個個熄滅。那好象生命中最不可能、也最殘酷絢麗的景象。接著她眼中一黑,知道自己哪怕隔著法螺,眼睛也一定受傷了。

她眼中最後的景象竟是兩條潔白的蛟索,那蛟索卷過來,卷住了張界、果裏木,卷住了岑子與魚皮,最後腰上一緊,也卷上了自己。那蛟索帶著他們淩空飛度,重重地把她與四個手下甩落在了哪裏。然後,她聽到了輕微的像是什麽門闔上的聲響。然後,身子巨震,感覺自己正在隨著什麽東西一起彈射向空中,就是那麽幾秒之後,她聽到遠遠的下麵,傳來了一聲輕爆與海族們瀕死前那詭異的呼叫,她的第一反應就是:船炸了!

這果然是個圈套!

什麽樣的人,竟能單憑一個人給三大海族設下這麽大的圈套!

可惜她的眼睛看不見。

她想找到那個人。該死的——她居然在擔心那個人逃沒逃出來,而且是在自己手下的鏵、狼蛛與櫸頭慘死之後——她還有心思擔心一個陌生人逃沒逃出來。

她在心底自責著。

可耳邊,忽有一聲悠長的氣息傳過來。

那呼吸太有畫麵感,像想像得到她看到過的那兩片輕韌的鼻翼輕輕忽閃,然後氣流長長地劃過他的胸腹,這麽悠長而淡然地傳出來。那氣息本該是無色無味的,可她像看到了藍藍的海上鯨噴著水,裏麵混雜著她沒見過,但傳說中遠碧渚上生長著的青草才有的氣味。

她的心裏沒來由地一靜,緊跟著又重重一跳。接著,她就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