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女人

1、 “那一天本該是平常不過的一天。”

璩玲口氣輕鬆地說。

窗子外的太陽升起來了,照在她對麵裂著縫兒的鏡子上。

鏡子裏她的臉上還留著昨夜打架留下的瘀痕。

這是個剛滿二十歲的女孩兒。

有點兒嬰兒肥,乳圓嘟嘟的,臀鼓脹脹的。她的肢體還沒生長到最協調的階段,可為這青春,羅斐心裏還是忽忽若失了下。

璩玲一邊說,一邊自顧自地照著鏡子。

她正往自己嘴唇上塗著唇膏。

羅斐苦惱地看著四周的環境——這裏是浮氏工業園附近的民宅地段,錯綜複雜的小巷,裏麵都是些“握手樓”。璩玲住的這間出租房統共不過十來個平方,還附帶一個小陽台,陽台的地麵小到隻有四塊地磚的大小——跟對樓打打招呼,都可以借個火點根煙抽。

她把璩玲從那男人手底下解救出來後,兩個人就依著璩玲的要求去了家通宵營業的小麵館兒。一碗麵璩玲吃得那叫個慢,吃幾口把嘴唇上的油跡擦幹淨了,塗唇膏,然後接著吃,然後再擦,再塗。

她一邊做著這些動作,一邊趁羅斐不注意偷眼打量她。

以羅斐的衣著、氣度,本該是最讓她反感的。但羅斐剛才那場生龍活虎的架卻打得她頗有認同感。

她就這麽慢慢地吃、慢慢地琢磨著,其間小麵館滿臉煙色的小老板還就著她臉上的傷痕跟她開起玩笑,她也穿插著跟那個小老板打情罵俏。可這輕浮的舉動都是做給羅斐看的,因為她一邊調笑著,一邊把心思全放在羅斐身上,打量她的反應。

“這女人……”看她的表情,羅斐分明聽到她心裏在說:“……跟我這樣的又有什麽交集?在我身上打什麽主意呢!”

所以她有意表現得更為輕佻,還跟小麵館老板為一碗麵磨起價來。

直到羅斐熟練地掏出一支煙,點著,璩玲的目光裏才劃過了一絲認可。

那時她們已泡到天邊透出了魚肚白。

她挑釁式的盯了羅斐的胸部一眼,然後帶著心理優勢地問:“大記者,想從我這兒挖什麽料?真把我當成賣的了?可我就算是賣的,你們這些記者不也是靠報道我們這些妓女活下去的嗎?你說要采訪我,可這采訪我有什麽好處,能勾引來好男人嗎?”

說著,她有意誇張地笑了笑:“對我有利,就任你采。”

跟著,她滿臉無聊地哼起剛找著的靈感:“任你采呀……任你采……送你送到小村外……”

羅斐隻淡淡地說出了兩個字:“舒桐。”

璩玲的臉色就變了。

她扭身想走。

羅斐的目光攔住了她。

璩玲忽然伸出手。

羅斐愣了愣。

璩玲不耐煩地說:“錢呀!”

2、 這要求本來違反羅斐職業原則的。

可今天,她不想多說什麽,從錢包裏默默掏出了幾張票子。

璩玲一把接過,卻搖搖頭:“不能在這裏說。”

然後,她就把羅斐帶回了自己的家裏。

讓羅斐皺眉的是這身邊的環境:**是衣服,地上是衣服,小小的一個化妝台上堆滿了瓶瓶罐罐,一張簡易折疊桌上存著好幾天來剩餘的外賣,據此可以推斷出璩玲近一周的食譜。

要命的是,那食品旁邊,**、衛生巾什麽的就那麽公然地擺著,還有些是用過的。

她此時站在門口兒那方寸之地,不知該怎麽往裏走——簡直找不到下腳的地方。

她麵前,被一堆各式各樣的鞋子與靴子占滿。

羅斐閉了閉眼,下狠心走了進去。她試圖在床邊上找個位置坐下,卻聽璩玲猛然吆喝了聲:“別坐!”

“我的床從來不給女人上。”

羅斐明白,這一句也是挑釁。可她不能動怒,她隻淡淡地問:“能告訴我,舒桐墜樓那天,你在做什麽嗎?”

璩玲仿佛沒聽到一樣,對著鏡子描著口紅,畫了又擦掉,擦掉再畫。

羅斐冷冷地說:“不想說?那把錢給我還回來。”

璩玲被激得肩膀一抖,衝著鏡子裏的對手發作:“憑什麽!這輩子,我還是頭次賺到女人的錢呢,說拿回去就讓你拿回去?”

她轉過臉來,擺出一副耍無賴的架式,可看到羅斐那冷冷的目光——她見識過這女人剛才是怎麽打架的,想了想,聳了聳肩,冷淡地哼著:“那天,我記不起來了。我想,那就是平平常常的一天吧。對了,那天,那個死鬼小子本該來幫我續房租的。要不是房東晚上打電話給我,說房租沒交,不交就滾蛋,我都不知他已經死了,更感覺不到他死與不死有什麽不同了。”

羅斐的雙眼緊緊地盯著璩玲鏡子裏的雙眼。

她在那眼中看到了心防。

所以她淡淡地說:“我去采訪過台幹的宿舍了。”

璩玲的雙肩輕輕地一抖。

隻聽羅斐慢慢地說:“據說,那天,舒桐跳樓後不久,有個女孩兒從一個台幹的房間裏尖叫著衝了出來,她全身幾乎什麽也沒穿,隻穿了條蕾絲三角褲。她瘋了似的就這麽在外麵跑著……嘴裏喊‘該死的是我!該死的是我!’那一天,我想,對某些人,好像並不算平平常常的一天吧?”

璩玲的臉一時就青了。

隻聽羅斐狠狠地問:“他跳樓,是因為你嗎?”

璩玲的手猛地停住。

那管口紅在她的手裏象猛地失去了意義。

那僵直的姿式讓羅斐心裏都升起一絲不忍。

好久,才聽璩玲木木地說:“好吧,反正我這輩子算是完了。如果象你說的那樣,我是不是應該感到自豪——有幾個女人有幸真的讓人為她跳樓?你有嗎?你有試過被一個傻子愛上的感覺嗎?”

她猛地回過眼,雙眼凶狠地盯向羅斐。

“我的大記者,想都不用想,我都知道你們這樣娘們兒過得是什麽日子。你說是來采訪我,卻把髒水一古腦兒往我身上倒,你裝著是為了正義,其實隻是因為你嫉妒吧?就是因為你這老娘們兒嫉妒吧?”

她拍著自己的大腿、胸、與臀部:“這兒、這兒、還有這兒!是不是讓你嫉恨得眼睛都冒綠光了?我聽說你去太平間看過舒桐了。怎麽著,沒見過這麽漂亮的男孩兒是不是?他們他媽的居然會放你進去,你跟他有什麽關係?卻他媽的死都不肯放我進去!嘿嘿,老娘見多了。那小子跟了我,這廠裏廠外不知有多少娘們兒氣得百爪撓心呢!想著我這爛女人憑什麽能釣上他?可老娘就是壓了她們一頭,壓了你們所有人一頭,就讓你們恨去吧!”

說著,她狂燥地一把把化妝台上那些瓶瓶罐罐用胳膊肘掃到地上。

“這些……這個、還有這個,都是那死小子送給我的!你可能看不上眼,可這是他每月工資的一大半!有人對你這麽好過沒?老女人!”

“沒有。”

羅斐淡淡地說。

然後她加了一句。

“我是沒有過。而你,已經失去了!”

璩玲的雙眼一瞪,一時,像頭發瘋的母獅一樣地盯向羅斐。羅斐已準備好應付她的崩潰。看璩玲的表情,似乎打算撲過來把自己撕成碎片。

可璩玲爆發的怒火突然向內燒去,突然慢慢地蹲下身來,開始嗚咽。她嗚咽了幾聲,緊接著就是長嚎。

羅斐靜靜地看著,看著她這麽哭時所展現出的生命力,猛地意識到舒桐為什麽會愛上她了:這個女人,是踏踏實實、認真賣力地活在自己的情緒裏的,那種本初的、潑辣的吸引力,是舒桐這麽樣一個孤兒怎麽也抗拒不了的吧?

然後她的目光盯在了璩玲肥白的胳膊上。

上麵像是有針孔。

羅斐愣了愣:“你吸毒?”

璩玲猛地抬起眼:“吸毒?”

“你除了冤我殺人,還要冤我吸毒?”

她看了自己胳膊一眼。

“不,那玩意兒可比毒品厲害一百倍。”

她似乎已經崩潰到全不設防:“好,我告訴你,我什麽都告訴你。越操蛋的事越有人想聽不是?你們活得舒舒服服的人不就喜歡聽這個嗎?還告訴你一個喜訊,那就是:我相信,他不是為了我才跳樓的!”

3、 璩玲依舊蹲在地上。

羅斐適時地扔過去一根煙。

璩玲接過,熟練地點著,貪孌地吸了口,整張臉一時被煙霧罩著,顯得有些浮腫起來。

“認識他時,我是打算過收心洗手的。”

她長長地噴出了一個煙圈兒。

“哪怕他那麽乏味,總是不說話。可他那個小模樣兒,要真是個什麽大明星,演過個什麽爛劇,被一幫經紀人捧著,還遠隔在雲端的話,說不定我真會迷他迷得個五迷三道的。可惜他不是,他就是一爛工人。而且脾氣好得你可以把他當抹布用。越見他這樣,我就越抓狂。一個連**都害羞到隻會一種姿式的男人你見過嗎?一個總是尊重你的男人你受得了嗎?像我這樣的女人,什麽德性我他媽自己知道,沒本事拿鞭子抽我的人,我他媽的是絕對受不了。可敢抽我的人,我怕我也他媽的絕對受不了。我是個賤人,又是個受不了自己賤的人,我這麽說你聽著是不是特過癮?”

“可是我虛榮……”

“他雖然沒錢,但那身子、那臉蛋、那腚,都夠看的了。可以給所有瞧不起我璩玲的人看看:老娘不稀罕就勾到的男人,是你們八輩子也夠不著的。”

接著她廢然地歎了口氣。

“隻是,我總能把我到手的一切都給搞砸了。這是命。我算計著,等我到了三十歲,人老珠黃了,胸口也變成軟麵口袋了,屁股也他媽的墜下去了,那時我就該沒一丁點兒自信了,哪怕他還愛我,那也救不了我。我想:那時我就自殺。也說不定把那些操過我的男人都弄死後再自殺。可再沒想到,最後先自殺的不是我,而是他。”

“知道我為什麽會跟那老王八蛋台幹搞上嗎?”

她挑釁似地看了羅斐一眼。

“你腦子裏肯定有答案了,你肯定在想:錢!是不是?你們都以為我在那老王八蛋那兒裏搞錢,你們的眼裏就隻有錢、錢、錢!”

她說得憤怒起來,噴了一口煙:“實際是因為,跟舒桐在一起久了,會讓你覺得自己總在拿清水洗澡,我怕我忘了在髒水裏遊泳的本事了!這些男人,現在是可能對你好,可等你一旦依賴上了,就變得討厭了。不是說女人一戀愛就不可愛了嗎?等他厭了,說撤就撤了怎麽辦?不打一聲招呼,屁都沒一個就走的我又不是沒見過。我才不要最後混成個SB慘樣兒。”

“所以我才找了那老王八蛋。不,是他找的我!至於這個老王八蛋!我他媽要是收過他一次錢倒好了!我差不多是在倒貼他好不好!他可把我害慘了!”

說著,她猛地向前一伸胳膊。

羅斐再次注意到她胳膊上的針孔。

隻見璩玲滿臉憤然:“你絕對想不到,這東西,真他媽比毒品還毒啊!”

4、 “什麽東西?”

羅斐出於職業本能,感覺終於要接近重點了。

璩玲幾近呻吟地哼了一聲:“我其實也沒搞懂……”

“……隻聽那老王八蛋說,那東西叫做‘冰絲’。說每一根,比他媽的十克拉的鑽石還要珍貴。照他的說法:你賣一萬次**也不配試上一次的!”

羅斐猛地一愣:冰絲!

璩玲象是很厭惡提起這檔事,隻聽她嘟囔著:“總是你們這些有錢人搞出來的害人的玩意兒。我第一次還不知道,出於好奇,他讓我試,我就真他媽試了。我哪知道那玩意兒會有這麽厲害?他跟我說,這東西比他媽什麽東西都妙,跟它比,K粉麻黃堿又算什麽!純海洛因都不頂事兒!那其實就是幾根細細的線,細得你眼睛幾乎看不到。”

說著,她狠狠地盯了羅斐一眼:“當然,像你們這些戴隱形眼鏡的高級記者更是啥都看不到了。”

羅斐沒理她拋過來的這隻暗箭。

她隻是問:“這冰絲倒底有什麽效用?”

璩玲的臉抽了一下:“那玩意兒,不是紮血管的。據那老王八蛋說,這東西是仿生的。它就像是活的,貼上皮膚後,自己會往裏鑽。而它鑽進皮膚後,會直接連接在你的神經網絡上。”

她的瞳孔猛地收縮起來,像兩根針。

她似乎回憶起來當時那種精神高度亢奮的狀態:“然後,它可以把你接入到一個什麽網路。具體什麽網路我也不知道。可在那裏,你真可以想什麽就有什麽!我算他媽的什麽都見識過了,英女王的首飾我都戴過!最關鍵的是,你還感覺得到它戴在身上的那種質感與觸覺。你知道那些名牌嗎?我一套套全他媽的穿過了,舒服得穿上了跟你依舊光著身子一樣。隻要連上它,我就可以進入一個自己的別墅套間,那裏麵什麽都有,我感覺自己活得像個女王。而這一切,都活生生的,比你親身經曆還要真實。”

“那老王八蛋是個他媽的什麽軟件工程師,據他說,他負責的還隻是屬於女人的這一小塊兒。他們這整個工程可大了。而我享用的這一切,據說是給這世上最富有的一個華人老頭兒準備的。那老頭兒快要死了,可舍不得死,他打算把家重新安放在網路裏麵。我跟你說,他們在服務器裏建起了一個世界。那真的是一整個世界!而我用過的那個房間……嘖嘖嘖……你做夢怕都想不到的。”

她正在那兒喋喋不休著,一條手機短信猛地打斷了她。

那是羅斐的手機,還是羅斐專門設置了特別鈴聲的號碼,提醒自己一接到必需馬上就讀的。

羅斐打開手機,手機上隻有一個字:

逃!

5、 羅斐抬起頭時,臉色就變了。

短信是那個號碼發過來的。

經曆了這一切後,她對那個號碼所說的一切已經沒有懷疑。

她衝璩玲緊著聲音問:“你這房子,有別的出路嗎?”

璩玲愣了愣。

她還沒來得及反問,突然間,房間裏的那台小電視就亮了。

它顯示的信號居然是房東安置的攝像頭。

隻見樓下的門外,突然多出了幾個剽悍的男人,個個黑西墨鏡,聽不到聲音,看動作,他們正在咣咣地砸著門。

璩玲一時呆住,她口裏喃喃著:“誰?幹什麽的?果然這些事真不能說!照那老王八蛋的說法,說出來是真會死人的!”

說著她瞪向羅斐:“都是你給我招的禍!”

隻聽羅斐厲聲喝問:“我問你,你這裏可還有別的出去的通道!”

璩玲嘟噥了聲:“咱們可以從陽台走。”

羅斐已跳起身,一把扯上她,就往陽台擠去。

小電視裏那些人已破開了門,竟不顧那個極為難纏的房東,從樓梯上直朝這上麵衝上來。

璩玲應變倒是快捷,順手扯過了陽台的梯子,在水泥欄杆上一搭,就搭在了對麵握手樓的陽台上。然後招呼了一聲,就開始往那麵爬。

她本以為羅斐會恐高,沒想這女記者身手敏捷地也跟著自己爬了過去。過去後,還利落地收了梯子。

她們撞開那個陽台通往內室的門,順著那幢樓的樓梯,急慌慌地往下跑。

好在璩玲一向躲債有術,羅斐跟著她,在七扭八歪的小巷子裏沿著幾乎沒有路的地方跑,還穿過了幾家人的穿堂,好容易跑到了外麵,揚手攔了個的士,關了門就催著司機狂奔。直到車開到鬧市區,兩人下了車,嘴裏還在喘著粗氣。

璩玲彎著腰扶著膝蓋,一邊喘一邊說:“老王八蛋叫我跟任何人都不能提這件事,說這東西傳出去,是會要人命的。現在,果然有人來了,是浮氏的那些王八蛋?”

羅斐伸手一拉她:“現在沒空兒跟你說。你跟我走,你現在很危險,我保護你。”

沒想璩玲猛地一閃,躲開了她伸來的手。

她一閃之後,就開始倒退,臉上掛著個笑:“我的大記者,你多半還是個不大不小的名人。你保護我?我怕你現在連自己都罩不住呢。他們連我那耗子洞都找得著,會找不著你?我還是、自求多福吧。”

說完,她就要走。

羅斐追著她急問了句:“你這樣很危險!等等,告訴我,舒桐是不是有個弟弟?”

璩玲腳沒有停,回了聲:“弟弟?”

羅斐跟上:“沒錯,這很關鍵!”

隻聽璩玲“噢”了聲:“你是說那個小癩貓子呀。”

“什麽?他是誰?快告訴我他的名字。”

“刑天……”

這兩個字出口時,璩玲已奔出了十幾步遠。

羅斐一時停下腳,心裏喃喃著:刑天?

6、 馬豐的手機響時,他的臉色就變了。

短信隻有四個字:在一起吧。

那是羅斐發過來的。

馬豐知道,其實她發的根本就不是短信。他在她手機上設了個緊急呼救號碼,隻要長按特別鍵,就可以馬上撥出。

不過在他這個接收端,為了保密,也為了一點隱約的期盼,他把消息提醒設置成了短信,且設置成了這幾個字:

在一起吧……

看到這幾個字時,明知道有危險在前麵等著他,不知怎麽,馬豐心口還是微微一**。

——這點旖旎**入一個工科男機械清明的頭腦裏,像密封的燒瓶裏封存著的一口陳酒,那陳酒被激出一點酒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