鍵客·天演 四 第三章:明日城 1、舞會

作者:小椴

插圖:盧波

“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

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

天地即愛酒,愛酒不負天……”

隨著一陣粗獷的歌聲響起,一個舞者在他的那方舞茵之上旋舞起來。那方舞茵懸浮在東皇太一城的十七座裙樓之間,就像傳說中的波斯飛毯,讓茵上的舞者直有破空飛舉之勢。

一道光從上至下,把那方舞茵打亮。舞茵上的那個舞者長衫廣袖,翻騰若仙,他就是整個明城中最著名的舞者“袖”,而為他伴歌的,卻是明城中的首席歌者、聲調豪壯的女郎“佇歌”。

伴隨著這一陣歌聲響起,隻見東皇太一城所有裙樓的天台上,整整七十九處噴泉同時打開。淺金色的、琥珀色的、玫紅色的、水碧色的泉水或激湧而出,或汩汩如泉,一時各種酒香充塞了整個會場——那些噴泉都是“酒泉”,因為它噴出的不是水,而是酒。大麥、小麥、栗子、葡萄、啤酒花、高梁、糯米、以及種種穀物發酵後的香味就在這七十九處噴泉中噴湧出來。

這是一個奢華之夜,每一座噴泉之上,都映出舞者“袖”翩然起舞的水幕影像。舞者的足尖急促地旋轉著,敲打得所有來賓的腳趾頭都蠢蠢欲動了……這是索家的晚宴,今晚,他們要在這裏大宴全城賓客。

此刻,酒有了、舞者有了、音樂響起,狂歡正式開始。

距離東皇太一城不遠,《巔峰日報》所在大樓的七十七層樓麵上,落地玻璃窗前,一個梳著馬尾辮的職業女性甩掉高跟鞋,靠在椅子背上,盯著遠處的盛況,忍不住歎息了一聲:“好夢幻!”

說著,她望向身邊那個長了一頭蓬亂頭發、坐在辦公台上的小夥兒。

“鼓手,今晚你打算穿什麽衣服?”

坐在辦公台上的彭鼓鼓撓了撓他那頭刺蝟般怎麽也不肯服貼的硬發。“一般來講,我會首先關心如何打理我的頭發,等發現這是我人生最大的悲劇之後,我就不會再去費心去算計穿什麽衣服了。”

格蕾看了眼他頭上的那頭亂發,那樣幹褐色,亂糟糟的硬發,心想:真要是穿上什麽正式的晚禮服,那頭硬發對於他來說可能就不隻是悲劇,而簡直是一出慘劇了。

她笑了笑,安慰道:“好在這是個化妝舞會。”

彭鼓鼓受激道:“喂!就算你是個專職的幽默版編輯,這種安慰人的方法也太殘酷了點兒!”

格蕾就衝他一笑:“廢話少說,別人都已經開始了。讓我看看,你拿到的請柬倒底是什麽顏色的?巴巴的叫我過來陪你一起去赴宴。”

彭鼓鼓就從口袋裏摸出了一張,在她眼麵前一晃,是藍色的。

格蕾不由誇張的伸了下舌頭,尖叫道:“噢!那可是意味著阿米黛爾家族眼睛的顏色!我那張請柬可以就此做廢了,就用你的,你可以帶一名女伴是吧?”

她接過請柬,一邊撫弄著一邊說道:“這可是今晚最高級的請柬了,上下兩城的貴婦們,不知道有多少人打破頭也想得到它的,就算讓她們跪著從下城的第三區爬到方尖廣場她們都會情願,隻為能成為阿米黛爾家族的座上賓。有了它,今晚你無論邀請哪位小姐,她們都肯向你屈膝的,難得你居然記得喊上我。你為什麽不去邀請卓董事長的女兒呢?”

彭鼓鼓苦笑了下:“因為她長了一雙金魚眼——當然,那不是她的錯,應該算金魚的錯;而且她的腳跟大雁一樣排成八字。她長得雖說這麽沉魚落雁,可做為一個勢利小人,我本可以不在乎的,可惜的是,我收到這張請柬的時候,剛巧是在我對索家的獨子索瓷與阿妮塔做了最惡毒的報導之後。否則,你以為我不會借機高攀一下咱們卓董事長的千金嗎?”

說著他歎了口氣:“這簡直就是索家回應我的迎麵一拳。卓千金今晚絕對不敢陪我去的。而我,才不用擔心自己穿什麽衣服,因為無論穿什麽,我都注定成為今晚最出色的醜角。我唯一擔心的是……”

彭鼓鼓望向格蕾:“你有沒有足夠的心理承受力來當我的女伴?”

格蕾望著他一笑:“沒事兒,我隻當是去工作好了,反正我是幽默版的編輯,就當去尋找素材。”

說著,她打量了彭鼓鼓一眼:“而幽默的要素,今晚看來你已齊備了。”

哪怕身為《巔峰日報》的前主編,胡圖也不免震驚於索家這場盛大舞會的規模。賓客據說超過七千人,整個東皇太一城一帶,都成了狂歡的中心。不隻是東皇太一城最頂上的那片巨大的足有足球場大小的露天平台,連同它附屬的十幾座裙樓的樓頂也都加入了這場狂歡的盛宴。舞會上光噴泉大大小小就設製了七十餘個,據說這些噴泉噴出的都將是酒,而不是水。

東皇太一城一度是整個明城最高的建築,最讓人津津樂道的,還在於它從頂到底,垂直分布著各種氣侯帶的植物,自它建成之日起,這裏就替代了明城的植物園,成為明城下城中心一帶的綠色之肺。

《巔峰日報》的胡圖主編這時就處身在一片藤蘿之間,陪他前來的是冷吹吹,他此時正端著自己的杯子一個噴泉接著一個噴泉地舀酒,帶著一點醉熏熏的模樣,這時舉酒向自己的主編相祝,然後問道:“怎麽沒看到彭鼓鼓?”

“因為他拿到的請柬顏色是‘傾海藍’。”

冷吹吹不由愣了一下,然後大笑起來:“就在他公布了阿妮塔與索瓷那樣的**相擁的照片以後?哈哈,我愛索家,我真想看看彭鼓鼓一會兒登上那座河伯城時臉上的表情,不知別人會不會用他剛得到的頭銜來稱呼他:彭主編!”

說著,他近乎直白地用嫉恨的目光盯了自己的頭兒一眼——他果然把主編的位置讓給了彭鼓鼓,而自管自升入董事會去當他那獨立董事的閑差去了。

隻聽他尖刻地一笑:“明早,《明日報》就會用整版來報導咱們《巔峰時報》新主編那一頭亂發跟他那身晚禮服之間絕妙的反差了。我想想該用什麽標題?‘沐猴而冠、脫光了的索瓷宴請穿上衣服的《巔峰時報》新主編’?這真是一個好題目,也說明了咱們明城現在究竟有多麽混亂。”

“而這場晚宴,該就是他們索家對咱們那篇報導的回應吧?”

胡圖看著這個虛榮心受傷的年輕人,臉上掛起一個老成的笑:“不管怎麽說,你不得不承認,他們上流社會做事,就是做得體麵。”

其實今晚,在所有到場的賓客心目中,隻怕都深深地印著《巔峰日報》那張首版照片的痕跡。

“阿妮塔的胸長得也不怎麽樣嘛……”明城中起碼有一半的婦女看完後對自己的丈夫這麽說;而更俏皮的話是:“《巔峰日報》是否要更名為《雙峰日報》了?”

當然,還有著浪漫而敏感神經的年輕人,也許會注意到那張照片裏兩個人的眼神,一個深情,一個絕望,那樣的眼神對比,簡直就是一出靜默而浪漫的默劇……可世故的人往往會這樣的評價:“就算是阿妮塔,為了索家爵號的榮光,看來也會動心的”,而年少而浪漫的人卻會反譏道:“你怎麽知道不是為了那側麵顯露的腹肌?”

所以,今晚、怕是有大半的賓客都想看看索家對那則新聞圖片會做出什麽回應——他們是公眾人物,必需要為自己的公眾形像做出回應與表態。

隻見冷吹吹尖刻著一張臉,望向不遠處的河伯城頂,冷悠悠地道:“我就等著看今晚那場經典的場麵。主編,你說,索家今晚這場晚宴起碼有一多半的原因是為了回應咱們社發出來的那幾張圖片吧?他們會怎麽回應?以他們上流社會那種一貫虛偽的優雅,我猜測,在今晚最**的時刻,索瓷應該會牽起葉璃璃的手,一把抹去那張照片留給明城人所有的記憶,給他與葉璃璃這人人矚目的世紀情緣配上一曲萬眾期待的合舞,然後,他們這場懸疑已久的訂婚儀式就此敲定了……而那一刻,彭鼓鼓心目中的女神阿妮塔,就算她人不在這裏,她的形像也會穿著一身雪白的喪衣,如同當年她領取魯文獎時一樣……”

他望了一眼那邊高高的主樓頂。

“……從那上頭,頭朝下地直摔下來。咱們明城新聞界不老的神話也將就此破滅了。”

“說起來,我倒真的有些佩服彭鼓鼓——見過了那麽多踩著別人的頭往上爬的,卻少見這樣踩著自己女神的屍骨往上爬的。就像看到基督徒擰斷耶酥的脖子來領賞一樣讓人興奮。噢……看!”

他盯著諸樓間用來相互關注的銀幕。

“索少爵出來了,今天,他不隻扣齊了襯衣上所有的扣子,每一顆我猜都還是藍寶石的,為了配他的那雙號稱‘傾海藍’的眼,就不知他的袖扣用的是幾百年的古董?不過,那是時尚版編輯們的事了。我隻是想看到那幾顆金鋼鑽如何在阿妮塔的臉上劃出一道道血痕,那是我最愛的名門風流與所謂的時尚戀愛了。”

卻見右側的裙樓上、涉江城的樓頂,這時,一個年輕人的身影走了出來。

滿場的人不由都一靜。

——沒錯、那正是索瓷。

幾乎人人都知道,在東皇太一城這巨大的建築群中,有一座附樓,是索爾隆專門留給他的獨子索瓷的,那就是涉江城。

涉江城的樓頂,幾乎滿鋪了一整麵的水池,池中遍種芙蓉。因為索瓷在明城人口中,本有著另一個稱呼:“菡萏君”。

他是今天舞會的少主人,他的出場自然會引來萬眾矚目。

冷吹吹嫉恨地盯了一眼索瓷那細韌的腰身與合體的褲裝下露出的修長腿線。身邊有女士早舉起了她們備好的單筒望遠鏡向那座涉江城望去。少女們的望遠鏡望見索瓷時就此定住不動了,而那些太太們,卻忍不住馬上四周去搜尋著葉璃璃、那個令狐家族的公主與女繼承人,她的家族是整個明城安防係統的提供者,她也是明城中最拉風的名媛。

卻見索瓷優雅地衝四周鞠了一躬,各座裙樓上,一時掌聲四起。

冷吹吹心裏惡意地想到:不知這些世家子弟為了練好這一式鞠躬每天要用掉多少個小時!

卻聽旁邊的一個女孩兒對自己的同伴道:

“啊,他那腰身……我覺得自己快要暈倒了!”

冷吹吹斜眼看了那女孩兒一眼,恨不得拿出一張前幾天的報紙,把索瓷**的腰蒙在那個矯情女孩兒的臉上。

四周隻見閃光燈一片閃爍。卻見索瓷做了一個“請”的姿式——他要延請出他的舞伴了。

還沒有人知道今晚他的舞伴將會是誰,但人人都猜想那將是葉璃璃。關於他們兩人之間的姻緣,整個明城幾年前就已傳得個沸沸揚揚。當此局勢,這些明城最上層的人物,不是總習慣用一襲潔白的婚紗來遮蓋掉他們所有不體麵的經曆?

音樂適時響起,是最柔曼的華爾茲舞曲。

明城中所有時髦的人物都還記得,當年,就是在這樣的舞曲中,葉璃璃穿著一條孔雀毛的羽裙,渾身碧氣,第一次步入舞池,踏入她的成年舞會。

那麽,今天,她會穿一條什麽樣的裙子?

冷吹吹一回頭,衝他的前主編低語道:“我現在幾乎看到,咱們都愛過的阿妮塔正一身白衣,站在主樓那五百層的樓頂上,一隻腳已跨出了欄杆外麵,正傾斜著身子往外探呢。”

主編沒有說話。

他了解冷吹吹,知道他此時心中滿是嫉恨。也知道,這時,那個冷吹吹一定正在對索瓷不滿,對阿妮塔不滿,對身邊自己這個老頭兒不滿,他對整個世界都會不滿。

可沒想到,隨著那音樂聲響起,菡萏池邊,沿階緩緩而上的,居然是幾名軍人。

那些軍人都穿著墨綠色的軍服,軍服上配著金黃色的穗帶,個個軍容整潔。他們左右對列,每列八人,共有十六名,個個都是進得了明城儀仗隊的好小夥子,四周隻聽到一群少女的低呼:“帥!”

“好帥!”

人人心裏都羨慕著,羨慕著大概隻有葉璃璃那樣身世的女子才能有這樣的排場與福氣——哪怕要娶她的人就在前幾日,剛在報紙上與另一個女人**相擁過。

那些軍人身後,沿階緩緩而上,步入一片翠葉間的卻是一襲白裙。

“她果然穿白,我事先跟你預測得不錯吧?”

有先知先覺的少女就在那兒自得地發表著自己的預言。

可,接下來,幾乎所有人都愣住了……那個以一身白色禮服步出的,竟不是葉璃璃,而是、阿妮塔!

連見多識廣的胡圖主編,冷心冷麵的冷吹吹都不由得一驚。

冷吹吹不敢置信地側望了他的前主編一眼,口裏喃喃道:“這下熱鬧了,他們居然敢、這麽明目仗膽的,當著整個明城的麵,印證他們的奸情!”

阿妮塔的臉上掛著一個笑,可她的笑裏,隱隱地透著一絲茫然。

——她是從三軍大帳白虎溏被直接護送到這裏的。

——這幾日,她一直被軟禁在狼牙大帳內。今晚,這些士兵忽然奉令把她護送到這裏來。

沒想,一出場,她麵對的竟是如此盛大的一個場麵。這個涉江城的樓頂,她還是第一次登臨,但見翠葉披離,菡萏香淺,果然配得上索瓷的身份。而這座附樓之外,另外十幾座附樓頂上,居然會是那樣萬眾歡騰的場麵。到處燈紅酒綠,衣香鬃影,遠遠的雖看不太清楚,也知是一場盛大的舞會了!

這一切讓她不免茫然。

可茫然中,她抬眼一望。

——有一個人她認得。

隻要那個人在,她就已覺得心安。

她伸出一隻手,讓那人握住。

那人優雅地接過了她的手。

阿妮塔口裏低聲道:“小瓷,你搞什麽鬼?這是在幹什麽?”

索瓷牽過了她的手,低聲笑道:

“交易。”

阿妮塔疑惑地抬起眼。

卻聽索瓷低聲笑道:“你是我剛從梵帥手中買下來的奴隸。他最近雅興忽動,熱愛上美術,想向我要一副畫兒。而我、當然會向他提出我的交換條件。而我的條件就是:用你來換!”

“你這……一向自信、自負、甚至覺得自己有點強勢的女士,怎麽也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會被人用一幅畫給買下來了吧?”

他笑吟吟地看著阿妮塔:

“今天,就是慶祝我買下你的一個盛大的舞會。”

說著,他的手已經搭在了阿妮塔的腰上。

音樂適時響起。

阿妮塔隻能配合的在臉上掛起一個笑。

“知不知道,四周正在發生著什麽?”

索瓷低聲笑著。

他開始帶著阿妮塔一圈圈地旋轉,他的舞藝嫻熟,轉眼,阿妮塔的長裙就隨著他的步伐飄**開來。裙底下,四周的水池裏,翠葉橫陳。翠葉之間,一朵朵地浮著白色的菡萏。他們舞步帶起來的晚風讓阿妮塔都覺得有一點陶醉,耳邊卻聽索瓷輕聲道:

“這是一個複雜的權利森林,我們需要最精巧的狐步才能試著勉強穿越其間。這座樓我好像還從未帶你來過,這就是名義上屬於我的那幢毫宅。其實我從不在這裏麵住,它太像一個鳥籠了。現在,讓我帶你參觀參觀吧……”

“……看看你的左邊,那座圓圓的,臃腫極了的樓就叫河伯城。我想,我父親正在那裏,和明城中所有產經界的強人們聚在一起。那裏,那個葉璃璃的叔伯們應該也在,他們令狐家族的人今晚當然不會不來。我父親今晚會用最平淡的語氣告知他們:索家會給他們的新項目提供一切便利,包括電力供應,包括他們一直沒有搞定的銀行授信擔保之類的資源,當然也包括預訂客戶。那會是很大的一筆單。當然,談這些話的同時,他們應該能夠容忍平靜地旁觀我和你的一曲狐步舞了……我父親跟我報過咱們這一舞的價格,那價格高得讓我聽了多少都有些害怕,第一次覺得原來你真說得上價值連城的。”

“……而那邊,大司命與少司命雙城緊緊相聯,尊敬的阿米黛爾女士,也就是我的母親,該正在那雙城之上,招待著包括鐸長老與德 . 米修爾爵士,阿蘭多夫人這樣的政界名人,也包括議會兩院,以及最高法的九位大法官,還有市政廳、明一堂那夥繁文褥節的重量級人物,他們都在大司命城上高座。而明城中所謂的貴族,‘十五爵’中所有的高爵門閥、貴婦驕女們,則會在少司命城頭聚坐。他們的話題從來都是最高雅的,我對他們的首飾比對他們的人都要熟悉,因為,那些幾百年的首飾確實比他們的臉相更讓人難忘。兩城之間,有一座透明的玻璃橋。我的母親,可憐的阿米黛爾夫人,這時必然正周旋其間——可就算現在,我也不知道,她該怎麽抹平那張報紙印在這些貴人們心中的陰影了……”

“報紙?”

阿妮塔疑惑地問。

索瓷笑了笑:“我就知道你肯定還不知道,所以……”

他低頭示意了下自己的禮服。

“我帶來了……掀開左襟,動作小點,別讓人看見。”

阿妮塔手指一挑,依言向他禮服內襯上看去,果然就看到了被他貼在禮服內襯上的那張報紙上的圖片。

她一望之下,一時也不由臉上一紅,約略明白了索瓷話裏的含意。

隻聽索瓷笑道:“你知道你被禁在狼牙大帳裏的這兩日,我都在忙活些什麽了吧?沒有這麽大個舞會做障眼法,好像都無法把咱們光著的身子蓋起來了。要知道,從我七歲起,我媽媽就沒看到過我的腹肌了。”

阿妮塔不由在他腰上重重地掐了一把。

索瓷低低地“哎喲”了一聲,一邊示意她望向東邊,一邊笑道“……這腹肌實在有傷風化,頗有損明城高層與貴族社會神龕般的名聲。阿米黛爾女士正試圖淡化這些不快……”

“而那邊……山鬼城頭,葛博士今天雖沒賞光前來,可蘭姆實驗室中的總會計師總算還惠然肯來——他們最近跟我們索家鬧得有點兒不太愉快,因為,就在刃者們在畫室圍攻我的那天夜晚,我父親,老索爾隆爵士得知了我的處境,給葛博士去了個電話,順便還切斷了他們蘭姆試驗室所有的電源,甚至順便還把他們的備用電源也給切斷了,蘭姆試驗室經曆了有史以來從未有過的黑暗。而最不該的是,葛博士最後發現刃者們給他帶回去的那張畫居然是假的——虧得這個,否則現在我也沒有東西用來換你了。”

“所以,現在陪他們的就隻有我們的莫管家了。莫管家一定在以他慣有的謹慎就他發現的十九區電力異常問題向他們請教,好在十九區的電力能源也歸我們提供……十九區裏的某一部份,近些年來,用電負荷一直極大。我不能不懷疑他們在那兒做著些什麽議會也不知道的秘密試驗。我猜,那邊的對話正進行得十分尷尬而緩慢……”

阿妮塔歎了口氣,這才明白,為什麽一開始他說:這是一個複雜的權利森林,我們需要最精巧的狐步才能試著勉強穿越其間。

索瓷帶著她穿了一個花步,這個花步他兩人舞動得格外優雅,隻聽得四周傳來一片掌聲。

卻聽索瓷道:“現在你正麵前的,越過我肩膀,你就可以看到國殤城了。”

“國殤城城頭,招待的賓客就都是軍方的人士了。莫臥爾大將正在那裏,他跟梵帥一向不和,他即現身了,梵帥當然不肯親身前來。可梵帥手下的米將軍卻在。難得梵帥賞臉,除了米將軍,他手下的梵天六將今晚也來了兩個,包括迦葉。他們在等我交付給他們一幅畫。說起這畫——它到底蘊藏了什麽秘密?竟可以打動梵帥跟我做交易,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了吧。”

阿妮塔的嘴唇輕輕一動,吐出了一個字:

“璽。”

索瓷的表情就像鬆了口氣。

“不出我所料。”

“我父親知道這幅畫的存在後,第一個反應,也是這個字:璽!”

“本來那張照片公布出來後,他正在對我大發脾氣。要不是梵帥突然派人前來朝我要這幅畫,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安撫我父親的怒氣了。”

“為了這個字,他才原諒了我這個不孝子。”

阿妮塔也沒想到自己竟會害得索瓷卷入這麽複雜的局勢,她抬頭看向索瓷,滿懷歉意地說:“對不起。”

索瓷看著她,目光中多了一點責備,低聲道:“這算什麽,我要的是你的道歉嗎?要知道,這些我都不在乎。”

“我最怕的是……”

“……就是阿米黛爾女士嚴肅地告訴我,說他們能為我做的一切都做了,我自己也該擔當起自己的責任。為了打敗那篇報導,一、我要請寫那報道拍了我們照片的那個人前來參加東皇太一城頂的晚宴;二、我還要……”

他歎了口氣。

“……一座裙樓一座裙樓的走遍,在每一座裙樓上邀請上麵的一位小姐,請她賞光與我共舞一曲——她相信這才是扭轉公眾輿論的關鍵。她說:你要娶一個平民女子,那你就要跟所有的平民女子示好,那才是一個貴族應有的風範。你要是能和三十個平民女子共舞,她們就會擁戴你娶的妻子做她們的皇後……所以,今晚,我希望最後有誰能犒勞下我的雙腳——我都聽到它們在報怨了:惹禍的是胸,為什麽消災的是腳呢?”

聽著他的調笑,阿妮塔忍不住又想在他腰上掐一把。

卻聽他低聲笑道:“這些都不算壞消息。因為,你那個好消息足以頂得住一千個這樣的壞消息了。告訴我,你最後是怎麽猜出蒙恬那幅畫是與‘璽’有關的呢?”

“隻憑這一個字,足抵得千軍萬馬。我想,除了葛博士,現在明城中所有的高尚人士,為了這一個字,都肯原諒咱們倆的奸情,哪怕容忍咱們白頭到老。連我父母那兒,我一向以為,頑固難破的千載堅冰,都為那一個字融化了。”

“接下來,我甚至都很容易地通知他們,我想……娶你。”

他的眼神忽然變得極度深情,可他的神色一片雲淡風輕。

索瓷就是這樣,如果你不了解他,就不會在他的雲淡風輕中感受到他那種獨有的深情。

——如不是那夜在畫室中看到過他對敵刃者時,那一刀即出,一往無回的風彩,阿妮塔怕還感受不到他這份深情。

可這時,看著他的眼,阿妮塔忍不住麵色蒼白起來。

她四周看了看,確信無人聽得到後,方才輕聲對索瓷說:“可那個字,是我編出來的,是我用來騙梵帥的。”

“我並沒有猜出那幅畫背後的秘密。”

索瓷不由一驚。

阿妮塔盡量簡略地說:“當時情況緊急,蒙毅在十九區,與他救助的孩子們已麵臨滅頂之災;而我跟幟字旅中的旺大他們,在折楫崖上,也眼看著要被轟成炮灰了。我不得已之下,才編出這所謂的秘密,用來騙梵帥的。”

索瓷愣了下後,表情一時變得極為憂重。

——他當然知道梵帥是誰,也能明白欺騙梵帥的後果。

可接著,他忽然大笑起來,大笑後低聲說:“這是你這輩子,發出的頭一條假新聞吧?”

阿妮塔怔了怔,苦笑了下,搖搖頭。

“還有?”

“還有。”

“那是什麽?我還一向堅信著你的操守呢。”

隻見阿妮塔略帶憂傷地一垂眼:“還有一條,是我用來騙自己的……很久以來,我都告訴自己:我隻是喜歡你,而不愛你。”

“如果命運讓我來不及告訴你這句話,我想,我會一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折楫崖上的那兩天,我幾乎恨死了自己——從畫室分手後,我才明白,你對於我真正的意義。”

“那才是我不顧實情,對自己發出的第一條假消息。”

猛然地,阿妮塔隻覺得索瓷搭在自己腰上的手變得格外用力。

那隻一向不出汗的、優雅而幹燥的手,突然有汗浸出,濕透了她腰後的紗衣。

阿妮塔沒有抬眼,她的目光所及,正在索瓷的喉頭,卻見他的喉結一陣聳動。阿妮塔從沒見過索瓷這樣激動:早知道……早知道自己的愛,會給索瓷帶來這樣的感動,那為什麽,為什麽自己那麽久一直都吝於給付?

卻聽索瓷的喉嚨突然都啞了,好半晌他才說了一句:“現在,我情願跟明城中所有的女士共舞了,哪怕把這雙腿跳斷也好。”

——彭鼓鼓到時,看到的恰是這一幕。

那一刻,他隻覺得,自己耳中的音樂一瞬間都停了,他隻看到那兩個共舞的身影,可他在那簡單的姿式裏,看到的卻像是:傾那七十九座噴泉,傾滿城的燈火,也無法訴說,無法傾盡的……一份恨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