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先烈祠靜默無人的時候,台階上會鋪滿雲中君留下來的薄雲。那曾經“覽冀州兮有餘,橫四海兮焉窮”、那麽豪闊坦**的雲層,如今就這麽稀薄閑適地逶迤在那裏。

它護著先烈祠中,第一代鍵客們葬身的鍵塚。

蘇荷曾經的同袍,如今的亡友就埋葬於此。

她不是一個戰士,可她驀集來了一支軍隊。

那支軍隊,曾奮起餘勇,與一個王朝對抗。

回首過往,蘇荷從未想過自己有生之年,竟會建起這樣宏大的一個建築;竟會從生物體中脫逸,變成電子體;更沒想到過,自己有朝一日,竟會奮起一麾,獨樹一幟地與一個王朝對抗。

不周天,就是她的基地。

而不周天的核心,依舊是爐屋。

1、 當年那個幼稚的、連衛生間都難籌辦的爐屋是蘇荷搭建的第一座爐屋。

那座爐屋從建成到毀棄總共不過數十分鍾。

蘇荷被打入無望淵後,林王朝的人立時將爐屋的第一份樣本碎為齏粉。

第二座爐屋則建在不周天內。

它是不周天內蘇荷建的第一座建築,但不是不周天內最早的建築。

“不周天”這份遺產,本質上是一份計算力。據蘇荷在無望淵中的解讀,這其實是前蘇聯解體時遺留在西伯利亞地底深處的一個運算所。這也造就了它底層係統的獨一性。這樣一份計算力,放在現如今來說,相比恒界,不過是滄海一粟了。不過,與恒界不同的是,它不用支持億萬萬的人與那麽多野心,它隻需要支撐鍵客。當年,湘君與湘夫人曾通過隱蔽的渠道對它進行了擴容。

不周天當年在前蘇聯時期所擔負的使命之一即是模擬核爆後的城市環境。

蘇荷第一次進入不周天時,感覺身邊的狀況如同切爾諾貝利的災難放大了十萬倍。她沒想到過有一天自己會在這裏建設爐屋。

她第一次興建爐屋是為了挽救自己的原生家庭。每個人的故事幾乎都是從他的原生家庭開始,多少都會帶著些不幸,而美麗的故事則是以此起頭後,最終以主人公建立起一個新的原生家庭結束。

在不周天再度建好爐屋時,蘇荷心理大致就是這種感受。

蘇荷覺得,自己幼年的傷痛終於畫上了句號。

2、 在構建第二代爐屋時,蘇荷在最底裏的基石上,用刻刀刻下了兩個字:妮喃。

那是當年她在《大弈》那個遊戲裏用過的名字。

那名字在遊戲裏己經死掉……失去了心苗石後,蘇荷記得自己曾一蹶不振。這一生她沒有什麽親密關係,哪怕在遊戲裏,那個少年奪走的也是她的初吻。所以,在遊戲裏,她花了近一個月的時間,跋山涉水,走到了遊戲地圖最邊緣的地方,那裏的名字叫勃拗峰。

攀爬勃拗峰時,山脊上遍布的尖棱讓她遍體鱗傷,幾乎喪失了所有的生命值。但她必需上來,據說,在這裏,隻要從勃拗峰頂一躍,那山崖下的雲彩將會洗掉你所有的ID、數值、過往、以及遊戲中的一切。

妮喃當時爬到了勃拗峰的峰頂,在解除所有裝備後,她終於向下縱身一躍……三年的時光,三年的陶土,三年來的逃避,至此,都算完了。

坐在機前的蘇荷就這麽看著妮喃跳了下去。可她忽然開始感到恐慌,因為,坐在電腦前的她,像是感受到了那種真切的下墜感,感覺到雲在身邊閃過,以及那種忽悠悠的失重感;感受到恐懼,感覺自己的心跳也跟著撲通撲通,從急劇到到緩慢,再到過於緩慢;他感覺自己耳機中的音樂都在換,那音樂的節拍越拖越長,從BGM變得慢得像一曲隔水聽來的昆曲,風搖得那曲調都渺暝難識了。

怎麽,遊戲中自己選擇縱身一跳,而遊戲外的自己,也會這樣慢慢地衰竭下去,直到死亡?

可蘇荷發現自己已動不了了。

她想喊,卻喊不出聲,她想挪動身體,卻發現身體已僵硬得離她遠去。

這未嚐不是一個結局……她這麽想……隻是她這個年紀的少女網吧斃命多半會上社會新聞的。哪怕父母摔過那麽多東西,她還是不想自己碎裂後的碎茬會最終會給他們終極一擊,紮痛他們,永難愈合。

但又如何呢?她已無能為力。就如此刻,她隻能聽著自己的呼吸慢慢衰竭下去。

耳機中的音樂節拍猛地一停。

她像聽到了一個少年的聲音。

那個聲音說:停住,趕快停住!

“這是冰絲試驗室設置的一個陷阱,他們想確定一個可引人沉迷的異架構環境對人的最終影響力。所以,他們隨機在全世界的網吧裏布置了最粗劣的冰絲。如果你死了,那他們就成功了!答應我,活下去,起碼不能遂他們的願,堅強點兒、活下去好嗎?”

“現在,我會開始給你下一場彩色的石頭的雨,集中精神,那些石子中,必然有一塊是你所關心的,隻要你找到了,那就集中所有的精神來看。記著我的話,記住!”

蘇荷的目光膠著在屏幕上,早已挪不開來。其實,她根本沒明白那少年話裏的意思。可屏幕上,自己的身邊,穿過那流雲,果然開始下起了一場彩色的、石頭的雨。

那些石子有的醜陋如隕石,有的卻意外的美麗。學美術的蘇荷本能地開始被那些間或出現的美麗石子吸引。她感覺自己的下墜慢了下來,因為有了參照物,自己跟那些石子相互之間的位移是緩慢的。也不知什麽時候,一塊石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然後,她隻聽到耳機裏的聲音興奮起來:“噢!你找到了,是這塊不是?上麵的圖案像不像一團小小的爐火?你是家裏出現問題了嗎?我能理解。咱們生而為人,並不是自己求來的,但到了這世上,一開始那麽弱小,總是祈求著,依賴著別人提供一爐爐火,多半是從父母那裏。可有時你得的到,有時你得不到。好在你終究會長大。缺憾的意思是提醒你要自己創造。你多看看那塊石頭,看著它,把那火苗慢慢挪到自己心裏。這世界,就算焚燒盡大興安嶺的大火最終也會熄滅,但移入心裏的火就不會。你從缺憾中走來,為的是要你自己創建一份完滿。記住,你可以……”

蘇荷聽著耳機裏那個清銳的聲音焦急地說。

同時,耳機裏傳來了鍵盤的劈叭聲。

那聲音跟一般的擊鍵聲不太一樣,讓她想象裏,想象那個男孩兒正處身一個幽暗的鬥室,屋裏全是各種主機,而男孩麵前,像樂隊演奏似的,高高低低地疊滿了一把把鍵盤,他的手在上麵飛打,像一曲全聲部的交響樂……

他是一個黑客嗎?他在說什麽?為什麽他會提到林王朝與好多她根本沒聽過的名詞?聽他的意思,他是在跟他們戰鬥著!

蘇荷不喜歡戰鬥這個詞,可那少年身上一股昂揚的熱情感染了她。她努力開始配合那個男孩的指導。據那個男孩兒說,要擺脫掉林孚那劣質的冰絲並不容易,他正努力把她從屏幕後的世界裏拉出來。哪怕這樣,她以後也會留下後遺症的。唯一能醫治好這種後遺症的手段隻有借用最純粹的冰絲。

“好在我有。”

蘇荷聽到那個男孩兒笑了起來。

他笑起來像日曆上的“七九河開,八九雁來”,像冰開後的春天。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

網吧裏人來人往,卻沒有人注意到這個麵色蒼白的女孩兒。

直到三個多小時後,蘇荷經曆了世上最冗長的墜落,終於從屏幕上掙脫開了眼神。

她終於有精力關注身邊的事物了,有人在抽煙,有人在摳腳。網吧裏的氣味古怪混沌。可那是活著。那感覺,把她自己和屏幕間的膠著狀態打破了。

最後屏幕上的圖象快速一閃間,她看見了那個男孩兒。

那個男孩兒的身前果真有很多顯示器與鍵盤。

他衝著蘇荷一笑:“歡迎回來。”

接著,他露出了一點靦腆來。

“好吧,雖然不太可能再相見,還是自我介紹下,我叫刑天。”

3、 曾經有過一個女孩,名字叫做“妮喃”。

那女孩遇到過一個隻有一麵之緣的男孩兒。

那個男孩兒的名字叫做:刑天。

如果不是記下了這個名字,蘇荷相信,自己無法從無望淵中再爬出來。

整個恒界都是由數據構建,無望淵是個形象的名字,其實它就是整個恒界的垃圾場。

那裏,來自恒界的海量的垃圾信息就這麽被拋棄堆滿。而成為了電子人的蘇荷,因為預定的內在交互反應,無望淵中冗餘的海量信息幾乎瞬間就可以把她肢解、消融,就像生物人浸泡進強酸強堿。

可刑天那羞怯的一笑固化在了她的腦海裏。她借著這一點憑依,在無望淵中解開了“不周天”的秘密。並藉由不周天的算法,終於打通了通道,從恒界中脫離,將自己安全地轉移到了不周天。

在恒界與人間,林王朝與浮城的勢力無所不在。

可不周天,卻是獨立於恒界與人間的另一個存在。

4、 許是因為慣性,進入不周天的蘇荷第一件事仍舊是搭建爐屋,也藉此把“妮喃”兩個字刻在了石頭上,深深地埋入了地底。

她看似忙碌,也看似無事可做。她獲得了永生,也頭一次感受到了永生的空虛。在那空虛裏,她運作獲得的強大計算力開始搜尋刑天。

那少年留在恒界的傳奇她就是這麽聽說到的。

可最終,她沒有找到刑天。

她找到了羅斐。

那就是她籌建第一代鍵客的原因吧?

因為從羅斐口裏,她知道刑天在與林王朝艱苦的最後一戰“孤城閉”後,就從此失蹤了。舉世之中,唯一敢抗衡林孚的那個少年從此再沒了消息。

聽到這個消息時,蘇荷的心裏空了一空。

……那如果、再有人遭遇當年妮喃所遭遇的一切,還有誰會對其出手相助?

5、 知道刑天失蹤的消息後,蘇荷在不周天中沉默了三天。

三天後,她給羅斐發去了消息。告知她,自己要開始籌建“鍵客”。

她將動用這世上她獨有的“不周天”所有的計算力,去支持那一個個不甘者,奮爭者,與畸零者。

她由此召集了第一代鍵客“九歌”。

她知道林王朝開啟的那場浩浩****的史詩般的遷徙必將到來。而她在不周天中借用計算力,已見識過了非州角馬的遷徙,藏羚羊的遷徙,甚至曾借助計算力重構了傈僳族人跨越碧羅雪山,逃避納西貴族的那場史詩般的遷徙……

她知道遷徙是什麽,那中間,會有無數的踩踏,裹挾,伏擊與虐殺。所有那些自作主張,不肯苟合者都將在那洪流般的潮水中喪失力量。

蘇荷知道那樣的感受是什麽。

所以,在那遷徙的洪流麵前,她注定要逆向而行。

“讓我們逆潮而回,為那些不想被衝向彼岸幹涸的魚”。

九歌鍵客中,最有詩人興味的雲中君曾這麽說過。

蘇荷沒有回答,但她願意。

因為她還記得自己做為妮喃時聽到的那句話:

“把爐火種在你的心裏,這世上,沒有誰可以給你取暖,但你可以讓用之為他人供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