鍵客·蘇荷 (一)

作者:小椴

插畫師:盧波

在不周天的深處,古茂的森林內,有一座宏偉的先烈祠。

年深月久,巨大的樹根早盤踞上祠堂前那寬闊的石階。拱起的樹根臥在石階上,像是靜靜地等待著誰來坐息其上,靜默盤桓。

這裏很少有人來。

隻有蘇荷偶爾會來到這裏。

作為史上第一位鍵客,這裏供祭著她組建過的第一代鍵客們的銘牌。那些名字如今早已不再有人提起,它們長進了樹裏,長進了石頭裏,一直長到了“不周天”的內核裏。

偶爾,她會帶著的那些孩子們來這裏遊玩。每逢此時,山鬼的幽靈間或會在樹叢間出現,雲中君留下的程序也會在天上給他們覆蓋上一年最美的雲彩。而那時的蘇荷隻是靜靜地站在外麵的樹蔭下遠遠地看著這座宏大的先烈祠。她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修建起如此宏大的建築。而在最初的最初,她所有的宏願,不過是修建好一間小小的爐屋而己……

1、 那是十多年前了。

十六歲的蘇荷赤著腳蜷在電腦椅上,把腳努力縮入身上披著的、父親那件破了袖口的羊毛衫。門外咚咚地響著敲門聲,她全不理會。外麵的人急躁起來,不停地在喊:“蘇荷,蘇荷……”

蘇荷隻定定地盯著眼前的電腦屏幕,直到聽到敲門的親戚終於咕囔著走了。

——他們每隔幾天就要來一次,隻要他們去過了醫院,發現她的父母還在醫院裏無望地躺著,立馬就會開始責備她這個不孝女,天賦重任般地趕過來敲一頓門,見沒人應門後、嘟囔著、卻如願以償般地離開。

蘇荷的父母那時都在醫院。他們在同一間ICU裏,躺著的姿式有如相互間仍在爭吵。

蘇荷最後一次見到他們時,看到的景象如同父母那長年的爭吵留下來的一個凝固的畫麵:哪怕躺在病**,那靜默而巨大的噪聲還是充塞了她整個的腦海。

“蘇耀海,你別給臉不要臉!”

然後多半是“啪”的一聲……蘇荷的整個童年鑲滿了各種玻璃杯、骨瓷碗盤、鏡框鏡架、電視機屏幕的碎茬兒。

她不願回憶,回憶裏的那個家哪個地方都不能停腳,會紮得她赤著的腳上鮮血淋漓。

2、 這次他們是在路上爭吵,然後,跟一輛大貨相撞,把他們開的發現者撞得粉碎。母親顱骨骨折,父親重度暈迷,他們都在朝植物人的形態堅定地過渡著。

蘇荷去醫院看過三次,那以後,就再沒有去過醫院。

她的時間很緊,留給她的那一丁點時間已經不多了。她盤算著手頭僅有的東西:冰絲,父母留下來的存款,一台GPU渲染能力還算不錯的電腦,以及她滿心的焦慮。

她把父母留下的存款算了一遍,勉力地支付著醫院的支出。可她最大的支出不是花在醫院裏,而是忙著購買各種道具。

——買道具的習慣是從何時開始的呢?

大概是從那一個杯子起始的吧。

3、 小時的蘇荷喜歡畫畫。十二歲那年,她偷偷買來三個瓷杯,在上麵各映其趣地畫了三隻手,爸爸的,媽媽的,還有她自己的。她打算在生日時送給全家做禮物。到了那天,杯子理所當然地碎了,碎在一地的蛋糕中間,像極了她父母擁有的這段婚姻:所有的糖、奶油、澱粉與那些尖利的碎茬不分彼此,攪拌在一起,難分難解。

客廳裏在轟鳴,在打雷,在用言語製造著冷兵器互捅。而那時,蘇荷就躲到屋內的電腦前。

她沒有哭,她隻是想著在電腦裏用3D軟件捏出三個杯子。電腦裏的杯子總不會再碎了吧?

她還記得那個遊戲的名字叫做《大弈》。

其實她一直沒弄明白這遊戲究竟是做什麽的。她隻是在裏麵有個陶屋,可以捏出各式各樣的東西。比如,一個杯子。

在做好了三個杯子之後,她又購置了一張桌子。桌子邊上像總少了點什麽,那就添個爐火吧。

那張桌子是三條腿的,象征她的家庭結構。數學課上不總說,三角形是最穩定的圖形?它確實穩定,承受得住那麽劇烈的爭吵與撕扯,每個內角都是尖銳的,隻有外角會轉換為鈍角,溫和向外。

有時蘇荷在遊戲裏什麽都不做,隻是定定地坐在陶屋的桌前,看著桌上那三隻杯子。

相比生活,她更相信屏幕後麵的那個世界。

直到,那天,顯示屏被高高地舉起,然後碎在了地上。

4、 此時,蘇荷就待在電腦屏幕前,費心地刷著她搭建的爐屋。

——有人相信屏幕後邊其實還有個空間嗎?

蘇荷相信。

因為,作為一個不入流的黑客,她在暗網上聽到過那個關於“永生”的傳說:浮氏、林孚、永生……如果人的思維總體算是一個序列,那把它挪到電腦裏也能存在吧?這是她看到父母病**的樣子後,立即想起的傳聞。就算她一開始並不相信那個關於“永生”的傳說,可她曾進入過那個世界。

……顯示器被摔碎後,曾有兩年的時間,她整夜地留連在網吧裏。

遊戲裏,她側身於一個名叫“華麗緣”的門派。門派中,所有人都是女子。她沒有想過去遇見一個什麽男孩兒,更沒有想過,有一天,他尖尖的舌頭會伸過來——他在遊戲裏是蜥蜴的變身——那舌尖一閃,就奪走了她舌尖藏著的,遊戲裏最珍貴的摩訶摩耶派的鎮派瑰寶:心苗。

心苗是一塊石頭,也是她們這一幫派的瑰寶。而那個男孩兒隨手召來他自己的儲藏室,把那塊“心苗”,就那麽毫不顧惜地丟入一片灰塵間。他在那兒張狂地笑著:這世上,沒有我騙不來的東西!

她相信過他,相信過屏幕後麵的這個世界。兩年前,她在屏幕外麵聽見那塊屏幕碎了;兩年後,她在屏幕裏麵又聽到這屏幕碎裂的聲音。

——如果人真的是一個序列,為什麽有這麽多自苦著、且會傷害他人的混亂的序列?

可無論怎麽說,她現在隻想,在父母的神魂最終耗散前,她可以趕緊在恒界裏搭建一間屋子。讓壁爐裏的火能燃起來,讓杯中的茶可以加滿。如果可能,她會在壁爐前鋪一張小小的地毯,上麵印著向日葵的圖案。她要在父母那兩個生命序列耗散之前,把他們遷入恒界,遷入爐屋。不是為了什麽永生,隻為可以跟他們安安靜靜的喝上杯熱茶,那她的生命,由此會得到完滿。

5、 蘇荷之所以會冒出這樣的念頭,是因為,她的手頭,有著一截冰絲。

這是沒有人知道的秘密。

獲得冰絲後,她曾努力去尋找過它的學名,它的正名原來叫做:類蛋白質鞘膜型生物電信號轉換介質。

這世上還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因為,它可以直接接駁人體的神經突觸,將神經元的生物電信號轉換為數字信號,以序列形式傳入服務器,將生物人轉換為電子人。而成為電子人的那個個體自己本身都難發覺這種轉變。這是她知道的唯一可靠的過載介質。

憑借它,她可以在父母的生命終結之前,將他們的思維上傳到恒界。恒界很大,在那裏,終於有了一個她可以自主定製的家:爐屋,跟他們給她的不一樣。兩代相逢,血緣至親,怎麽也算一種稀有的緣了吧?這緣不是她求來的,是他們求來的。哪怕為了一點小小的公平,也該有一刻,讓三人活在她定製的,而不是他們為她隨興定做的那個家裏麵。

6、 可計算資源是如此的昂貴。

蘇荷傾盡全力,能夠買到的計算力還是太少了。

蘇荷明白,自己是個太遜的黑客了。她的技術能力遠遠不夠,那麽多的交互要聯接,那麽多的環境變量要考慮,而她的資源遠不足以在恒界中建立哪怕一個稍大一點的生存環境。

其實,此前她就已悄悄地把父母的意識轉移到了爐屋裏,可她遲遲不敢在那個小木屋裏喚醒父母。因為,她用模擬程序預演過:每次被喚醒的父母三分鍾之內,必然會爆發爭吵,再過三分鍾,父親就會跳起來,拿起外套,衝出大門;而母親則會衝向衛生間。

可那是她最害怕的一刻——大門外麵,其實是一片荒蕪。而衛生間的門裏麵,也同樣什麽都沒有。她隻有能力建設目前的這麽一個小小的屋子。她怕給複生的父母看到這一切,她知道他們將為此崩潰。

她責備自己的弱小,笨拙。她可以原諒自己不能給他們一整個世界,可連一個衛生間都不能給他們嗎?

而她餘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手頭的資金即將用完,父母即將麵對徹底的死亡——她必需冒險。她決室到浮城裏去偷一些資源。

浮城是整個恒界裏最大的一座城。

隻是那時,蘇荷根本還不明白浮城是什麽,更不知道,它對於林王朝究竟有什麽意義。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偷到了些什麽,那竟然就是:“不周天”!

那天,憑借偷來的資源,她終於給了母親一個夢想的衛生間,與父親夢想的一杆獵槍。她必需喚醒他們了。

他們一醒來,果然就開始陷入劇烈的爭吵。

蘇荷站起來,冷靜地說:“別吵了,你們知道嗎,這是你們和我擁有的最後十五分鍾了,你們聽我說……

“在這最後十五分鍾裏,咱們能靜靜地喝一杯熱茶嗎?”

兩行淚從她眼中奪眶而出。

她從浮城裏偷走了“不周天”,每個能進入恒界的人都知道,與浮城作對意味著什麽。

父母詫異地看向她,可接著,就轉頭爭論起了車禍的起因。

桌上的茶在冷著,蘇荷無力地聽著他們的爭吵,掐算著父親衝過去打開大門,母親衝進衛生間的那一刻。那該也將是浮城兵馬到來的時刻——那一刻,她會親手殺了父母,不能讓他們淪入浮城做為一個奴隸永生受苦,但她知道自己沒有時間解決自己,她將從此陷入永恒的地獄——而這一切,隻為了桌上那閑置的三杯熱茶。

她在爭吵中抓住了自己的那杯,不管怎麽說,且讓她擁有自己的那一杯吧。

可這時,獵槍響了!——父親殺了母親!——然後,她看著父親把槍管抵在自己的下巴上,輕聲對母親說:“我愛你,但我真的受不了你。”

——她沒有阻攔。

——她不想阻攔,也許這倒是個不錯的結局。因為,扳機勾動的下一秒,浮城的人馬就破門而入了……

從那一天起,蘇荷墜入了無望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