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劉隊長給茶杯續了水,說:“不管是白昊沒造成網吧的損失也好,還是你們私下達成和解也罷,這類糾紛,是民不告官不究。”

周遊說:“我沒告他,我說的是——”

“我知道。”劉隊長說,“那女孩的情況呢,你也講清楚了,我看不出有什麽立案的必要。”

張警官說:“情況就是她答應來網吧看你的小說,但沒來,這不能說明她有失蹤的危險。”

周遊說:“我想過,她那天在網吧幫我打架,有可能因此暴露了行蹤,被‘他們’發現。”

劉隊長說:“沒完沒了啦?他們是誰們?是不是寫小說的都這麽神神叨叨、顛三倒四?”

王警官說:“劉隊,你說的那是玩搖滾的,寫小說的要好些。”他看著周遊,和顏悅色地說:“小周啊,你寫的小說叫什麽名字?我外甥也愛看小說。”

周遊沒回答,說:“請你們立案。”

王警官說:“唉,我能理解你,小姑娘不來看你的小說了,你覺得孤獨。想開點。我外甥也整天說孤獨,年輕人都這樣。”

周遊說:“你們立案吧。”

劉隊長說:“我們不能立案。”

周遊說:“你們要立案。”

劉隊長說:“你這是無理取鬧。我們警力有限,不可能隨便什麽破事就立案偵查!”

周遊拔高了聲音:“這不是破事。”

張警官說:“別著急,咱們相互理解。我們確實沒法給你立案。”

一瞬間周遊耳邊掠過她的聲音。她也說:“別著急。”她說:“名副其實,好看的小說。”她說:“你可以用翅膀。”

她說:“飛吧。”

周遊一下從椅子上站起,杯子裏的茶水濺在手上。他報複杯子似的,一口氣喝幹了茶水,他感到喉嚨火燙,不吐不快。他大聲說:“你們——”

劉隊長打斷說:“你想幹什麽?”

從小到大,周遊想幹的事都不多。他想成為一個作家,他想自由地生活、真誠地表達,後來他漸漸明白,這太多了。他不太理解,但世界從不解釋。他曾經把王警官口中的“孤獨”當做自己的獨特武器,他認為孤獨是一種珍貴的清醒。但他發現他的同學也喜歡談論孤獨,很多人都宣稱自己擁有它。有次他去路邊攤吃包子,問賣包子的小販:“你孤獨嗎?”那小販樂了:“我天不亮就得起床揉麵,咋不孤獨哩?”他捧著包子,感到熱量在消散。後來他在書上讀到一句話:城市是一個幾百萬人一起孤獨生活的地方。

所有人都孤獨,這仿佛奪走了他自己的孤獨。他不再以孤獨為榮,轉而把“遠方”當做救命稻草。相對孤獨來說,擁有遠方的人要少些,基本上隻屬於每個自稱是詩人的人。十八歲那年他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打工,半年裏換了多份工作,輾轉過那個巨大而蕭索的城市的每個角落。那時他在白天進行沉重的體力勞動,晚上就在昏燈下不停地寫,在厚厚的、紙質粗劣的本子上策馬衝鋒般地寫,沒有燈的時候他就用手電筒照著寫,在夢中驚醒時他會抓過手邊的本子潦草記上幾筆;那時他希望世上有種藥丸,每天吃一顆就可以不困不餓地寫;那時他拚了。

他十八歲離家遠行。但沒能抵達真正的遠方。

在他二十三歲時,她給他的小說蓋章認定。她給了他一個解釋。

周遊看著臉色鐵青的劉隊長,說:“你們……你們必須立案!”

他已經失去了很多奢望,很久沒有想哭過。上學時挨周建軍的揍他沒哭,打工時因為是外地人而受欺負他沒哭,二十一歲決定去當網管的那個清晨他沒哭,所以這次他也沒哭,他說得斬釘截鐵,像國王在下詔書,就是嗓音有點怪。

劉隊長說:“立什麽立,公安局是你家開的?真要有人失蹤,自有家人來報案,說句不好聽的,她就是死了,也和你沒關係。”

周遊說:“你說什麽,你別亂說話!”

劉隊長把杯子一放,說:“怎麽,你還想打我一拳不成?”

周遊欲言又止,忽然醒悟自己成了個笑柄。他不懂方法,沒有門路,甚至不占理,他像個蠢笨的無賴在這裏撒潑說混話。但那些話又像是有什麽在壓迫著他,讓他不得不說的。

“有話好好說。”王警官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著周遊,“年輕人都這麽沉不住氣。”

“坐下說吧。”張警官上前拍了拍周遊的肩膀,像摁滅煙頭一樣把周遊摁回椅子上。

周遊沒說話。椅子很舒服,他坐在上麵有些脫力,像飛鳥在大雪天從山巔輕緩飄落。他感到疲累如病毒般竄滿了身體,那是從十八歲積壓到現在的疲累。他心想,我已經用盡了全部的力氣。

劉隊長歎了口氣:“你還是回家去吧。”

周遊沒聽到似的,呆坐著。

王警官說:“別發愣了,小周啊,你是不是喜歡那姑娘?”

周遊猛地又站起,一言不發地衝出了值班室。警察們瞥見周遊的神情像是要離家出走一去萬裏似的,不禁麵麵相覷。

二十分鍾後,周遊氣喘籲籲地跑回了值班室。他把手裏的黑塑料袋撂在桌上,滿臉漲紅,他說:“這是兩條中華,求求你們了。”

劉隊長瞪著周遊,忽然笑了:“我算是服了你。這煙你拿回去,我們幫你查查吧。”

她的身份證信息,王警官拿著筆錄去別的屋子了。張警官說:“查完還得一會兒,你先到街上吃個早飯吧。”

周遊說:“我不餓。”

劉隊長說:“出去吃點吧,順便把煙退了。”

周遊說:“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