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四天前的淩晨五點,一群獨角猙攔住周傲天和蘇荷的去路,也攔住了周遊的思路。他關了文檔,打算找她聊兩句。他走到她旁邊的空位坐下,看到她正在玩一款潛行類單機遊戲——需要玩家躲開沿途各類敵人,悄然抵達某個指定地點,操作難度極大。
她摘下耳機和他探討《周遊世界》,漸漸從情節說到人物:“我看了讀者評論區,不少人說男女主人公之間關係單薄,互動太少。”
周遊仿佛是做賊時誤入舞台被聚光燈照住了,慢慢地挪動聲音:“那你覺得,男女主的關係是該升華一下嗎?”
“從人物的情感脈絡來看……”她說到這裏忽然一頓,像是想到了什麽;周遊順著她的目光去看顯示屏,恍然一驚:她在聊天的同時已快將遊戲通關,此刻正玩到最難的關底決戰,怕是無暇說話。周遊說:“很犀利啊你。”
她微笑:“沒什麽,隻是遊戲內容恰好是我擅長的:躲避和隱藏。”她側頭看向周遊,手指仍在靈敏地操作,仿佛畫家隨手潑墨卻有恰到好處的構圖。
周遊問:“你為什麽會擅長躲藏?”
“為了不被‘他們’發現。”她看到周遊的表情,又解釋說,“他們是一夥壞人。”
像是要印證“壞人”二字,白昊領著五個兄弟罵罵咧咧地進了網吧,玻璃門被他們推成了撥浪鼓。周遊走回櫃台,見他們個個眼睛通紅,為首的是個三十來歲的光頭,西裝皮鞋,手裏抱著個破舊的大黑匣子。周遊認出那是常年擺在遊戲廳門口的音箱,小時候他常去白昊的遊戲廳。
白昊也記得周遊。他曾認為小孩子就像韭菜,一茬長大了自有另一茬鑽進遊戲廳,但近幾年他的韭菜地幾乎荒了。他把遊戲廳生意沒落歸罪於網吧崛起,隔十天半月就來龍騰網吧找茬滋事。他晃悠到櫃台前和周遊對視,像在審視一個叛徒:從小在遊戲廳玩,長大了跑去網吧做網管,這種人在戰爭年代還不鐵定當漢奸?
周遊說:“您好,您是要上網嗎?”
白昊把大黑匣子拍在櫃台上:“我的音箱壞了,你幫我修修。”
周遊說:“抱歉,我們網吧真沒有這項業務。”他聞到酒氣從白昊鮮亮的西服內散逸出來,像水果從內部腐壞。
白昊說:“操,音箱也算電腦設備吧,你們開網吧的能不會修?”
周遊說:“我們網吧沒買過音箱,您看看,電腦都是插耳機的。”
白昊掃視一圈,看到一個穿白T恤藍牛仔褲的女孩正在上網,她的安靜對氛圍嘈雜的遊戲廳仿佛是種嘲笑,盡管他的遊戲廳遠在長街的另一頭、即便他的遊戲廳也已越來越安靜。他眯起眼,掏出身份證甩給周遊:“給我開台機子。”
白昊和那女孩坐在同一排、開機、玩起了鬥地主,五個兄弟圍著他出謀劃策,很快連贏三局。周遊看在眼裏,忽然起了些同情:正如他擋不住白昊來龍騰網吧鬧事,有些東西白昊也擋不住。白昊是打架赫赫有名的地頭蛇,心狠拳頭硬,卻隻能眼睜睜瞧著網吧逐年打殘遊戲廳。
總是贏牌讓白昊感到沒勁,這畢竟隻是虛擬的贏。他看到左右兩側的顯示屏都暗著,他的顯示屏在中間很醒目,像老頭嘴裏僅存的一顆牙。他後悔剛才沒有挨著那女孩坐,這樣還能湊成一對門牙。但那女孩的靜像一塊警示牌,上麵寫著請勿靠近。
白昊又眯起眼,把主機從電腦桌下扯出,拔掉耳機,接上大音箱,一個趾高氣揚的男聲立時響徹網吧——“搶地主!”
三個打鼾的顧客猛地睜開眼。周遊耳中刺痛,看到她也猝然受驚,手指像寒夜裏的小貓那樣輕抖了一下。她看向周遊,問:“怎麽了?”
周遊一邊走向白昊,一邊回答:“沒事。你戴上耳塞玩吧。”
白昊像成功打碎某種屏障似的、嗬嗬直樂,他把音箱的音量擰到最大,繼續打牌。鬥地主的歡快配樂從主機箱裏越獄而出,愈顯喜氣洋洋。一瞬間所有顧客都被這突兀又熟悉的旋律震糊塗了;有人揉揉眼想罵,認出白昊後又憋住。
周遊盯著白昊:“麻煩你拔掉音箱,不要吵到別人。”
白昊說:“嗬嗬,好,你等我打完這把。”他見顧客們紛紛下機走人,又覺得沒勁:這還是虛擬的贏。即便他把別人地裏的韭菜都踩爛,韭菜也長不到他家地裏,他得不到真正的勝利。
周遊彎腰去扯音箱的連接線。手被白昊的一個兄弟迅捷捉住。白昊幾乎熄滅的興致立時得了新柴禾,他站起來讓音箱完全露在周遊眼前,說:“撒開他,讓他再試試。”周遊的手一得自由就去拔音箱線,又被捉住。
白昊說:“還真敢試?我說讓你等,你就得等。”周遊掙了一下,沒掙動。
音箱裏忽然傳出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快點吧,我等到花兒都謝了!”
白昊受了啟發似的,真誠地看著周遊說:“對!你隻要等到花兒都謝了,我就拔音箱。”他的五個兄弟紛紛讚同,笑得合不攏嘴。
周遊使勁再一掙,輕易掙脫,抓著他手的那人似是隻顧著笑,周遊險些把自己掙倒。白昊友好地扶了扶周遊,說:“老弟,留點神,萬一碰壞個顯示器,算你的還是算我的?”
周遊說:“我不是你老弟。”——哐當,一台顯示器被白昊的兄弟掃在地上。白昊瞪了那人一眼,拍拍周遊肩膀:“這個算我的。”周遊抱起顯示器檢視,隻是角上磕出點痕跡,放回桌上試了試,能用,他說:“夠了吧。”
白昊說:“我說了這個算我的。現在它還能亮,怎麽能算我的?”他扯起顯示器猛地一擲,啪啦,屏幕裂了紋。他鬆了口氣,說:“再試試。”
白昊的一個兄弟見周遊像被點穴一樣,就自己撿起顯示器一摁開關,屏幕又亮起。白昊說:“質量真不錯。”他接過顯示器耐心地端詳,像捧著一塊烤紅薯。他擰鬆VGA線的螺絲,確認了顯示器已和主機完全分離,這才把顯示器朝牆上摔過去,仿佛忽然被手裏的紅薯燙到。撞擊聲大得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白昊說:“不用試了,它肯定不亮了。”他為自己壓驚似的、扯下一隻鼠標甩出去,看似是隨手,其實瞄準了網吧裏唯一的顧客——那女孩還在上網,她安靜得像個觀眾,白昊要把她也拉進劇情中,這樣他才能心無旁騖地表演。
鼠標打在周遊胸膛上,他擋在了中間。
白昊撥開椅子走向周遊,踩過地上的鼠標:“也算我的。我賠你。”他像撥椅子那樣去撥周遊,沒撥動,他想起遊戲廳門外那棵僵硬的、死氣沉沉的樹,伸手將周遊搡了個趔趄。
周遊像樹在風裏搖擺了幾下才站穩,又擋上來;白昊退了一步,似乎為他氣勢所逼。周遊挺直脖頸和白昊對視,發現白昊並不是在看他。他感到肩上有風,一扭頭看到她已站起——
她的目光像一截短促的刀光從周遊肩頭擦過,將淹沒網吧的燈光劃出一道傷痕。白昊眼裏似乎刺進了砂礫,銳痛讓他閉眼;再睜開時疼痛已消失。他注意到周遊離得遠了些,以為周遊被他嚇退了一步。一切如常:不過是她在看著他。仿佛空落落的暗室裏忽然流過一隙寒芒,人們這才發現地上還遺著一柄匕首,而那匕首隻是閃了閃就再度沒入了黑暗。
刺啦一聲,大音箱不響了。白昊的兄弟檢查了半分鍾,用科學家的語氣說:“電壓不穩,把音箱燒壞了。”
“破網吧,連個音箱都帶不起。”白昊與那女孩目光一觸,直直瞪回去。她的眼神和她整個人一樣安靜。
白昊說:“你是個啞巴嗎?看什麽看,胸不大,眼睛倒是不小。”
周遊像挨了一拳似的呆住,左手已自動揪住了白昊的衣領,他說:“收回你的話,向她道歉。”右手不知不覺抬到了腰間,似乎正按著一本不存在的厚書。
白昊笑嗬嗬地擺手阻止作勢欲撲的兄弟,他發現周遊的表情和手勢非常有趣,仿佛國王正在莊重地宣誓就職。他朝前走了一步。
周遊隨之退後一步,像是不知所措。這一步退得有點遠,他幾乎要向前探身才能繼續抓著白昊的衣領,但那樣就好像他在給白昊鞠躬似的,於是周遊又迎上一步,心裏很不舒服,仿佛自己成了個可笑的、反複無常的小人。
白昊去掰周遊的左手,問:“我說的不對嗎?那你是覺得很大?”
周遊心說:這時候我應該打他一拳。於是把右手握緊。
十八歲那年他在遠方一個廠子打工,和一個中年工頭起了爭執,那工頭找茬要扣他的工資,當時他也是左手揪住工頭的衣領,說:“你敢扣我一分錢試試?”他心想工頭要是說敢,他就用右手給他一拳。但那工頭隻是說了句“我不跟小毛孩子一般見識”就掙開他走了。在等著領工資的日子裏,他隨時準備打出那一拳。最後工頭沒扣他的工資。
他記得工頭的領子上滿是油垢,抓在手裏有些打滑,但不算太難抓,而白昊的西服衣領很硬,攥住片刻就磨疼了手心。揪領子沒有產生威懾力,他知道接下來該出拳了,他忽然有種命定感:或許五年前沒打出的那一拳遲早總要打完,這感覺推著他的右拳揮出。
白昊伸手鉗住了周遊的右腕,用力一捏;周遊疼得握不成拳,五指潰散般攤開,像是一個人出了“石頭”後耍賴變卦改成了“布”。似乎拳頭放了五年也會如兵器般生鏽,周遊的這一拳還是沒能打完,甚至收回來都困難——白昊擰著周遊的手腕緩緩抬高,周遊這個國王被擺成了一個少先隊員敬隊禮的姿勢。
周遊咬緊牙關往回奪右手,白昊笑眯眯看著,打算等周遊最使勁的那一刻忽然鬆手,結結實實摔他一跤。周遊如夢初醒,放脫白昊的衣領,左手指著白昊的鼻子說:“你再不鬆開——”
她忽然從周遊身後說:“小心!”
周遊一愣,發現自己正指著天花板,嘴裏一下苦一下甜,手像死去般垂落,這才明白自己剛才被白昊一拳打倒。
白昊說:“我最煩別人指著我的頭。”說得自己也恍惚,這口吻該是屬於從前魚龍混雜的街頭錄像廳、屬於因一遍遍放映而模糊的電影畫麵。縣城裏的錄像廳早已絕跡,而他的遊戲廳也將步其後塵,他就踢了周遊一腳。
周遊躺著,竟遲遲不疼,急迫如過電的屈辱感暫時麻痹了拳腳的作用,他想用鯉魚打挺的方式站起,一瞬後卻隻得先用手撐起上半身。他感到一隻手像一片冰那樣撫過臉頰,才知道剛才是左臉中拳。他感到臉上忽然燒起來,但還是不疼。他聽到白昊說:“小妮子,讓開點!”他看到白昊伸手推她,而她正彎腰看著自己。他坐在地上去蹬白昊,卻蹬了個空;這時她轉頭去看白昊——
周遊看到白昊突兀地栽倒。他聽到她輕聲說:“周遊,不要看我的眼睛。”
周遊反而下意識地去看她的眼睛,她側著頭,他隻看到她的睫毛,像是在微微發亮。他忙轉開目光,隨後難以抑製地閉上眼,看到了直視太陽後才有的光斑。
他睜開眼,發現白昊那五個兄弟的眼神都變了——他們看著她,像小學生在教室裏撞見獅子、像在大街上停車後發現追尾自己的是輛坦克;他們似乎隱隱責怪她的存在,仿佛這個纖瘦的女孩是本應隻餘白骨架的史前巨獸。
白昊示意兄弟不必扶他,他成功地施展了鯉魚打挺,隨即感到眼花,似乎剛才被耀到了,但網吧的燈光卻靜靜地,昏黃而柔和。一個兄弟說:“昊哥,小心滑倒。”這句話幫白昊定了神:剛才他跌倒自然是因為地滑。
白昊冷笑一聲,逆著她的目光,頂風冒雪似的踏前一步。
她的目光打出去,如鷹在兩座峰頂之間無聲地平移;而白昊似乎隻是山間稀薄的雨,被輕易穿透。周遊聽到白昊體內傳來敲擊鍵盤的哢噠聲,仿佛他的骨頭正擔受著山崩般的重壓。
白昊順著慣性又邁出一步,突然渾身寒顫,他在她麵前站定,仿佛被囚禁在冰雕裏。他本能地閉眼,眼簾將合未合之際,一痕光撞入腦海,像流星撞碎晚霞。他斷定自己的西服正在冒煙。他想,那不是人所能有的目光。
那是白熾的霜,是死火山裏流出冷火,將沉寂的山灰凍得複燃。
周遊仿佛清晰地聽到了她眨眼的聲音,輕輕的,如飛鳥收束雙翼棲停在雪上。他看到白昊猛然倒摔出去!
以目擊之,以眨眼開槍。
周遊胸口鼓鼓地一熱,怔怔坐著,指尖微麻。暈厥的白昊很快被自己口鼻中的鮮血嗆醒,他不敢睜眼,艱緩地抬手指了指女孩的方向,又暈過去。周遊見白昊的五個兄弟咋呼著擁圍而至,不知怎麽就已站起,卻被她擋在身前。
她轉頭四顧。
目光刺進燈光,像水箭刺入水裏,把燈光也攪動得洶湧奔淌起來。
周遊忍不住低下頭,忽在心中目擊了雨水順著玻璃的紋路滑落,他猜測那是他們的血絲滲出眼角;他雙目澀痛,把頭垂得更低;他看到地上有一個人的影子,揮舞著一把椅子的影子,砸向她的影子,倏而僵住,歪進了旁邊電腦桌的影子,組合成一個畸形碩大的影團;他疼得閉目,卻仍像暗夜裏目擊焰火般不斷看見一個又一個人如保齡球般四散跌飛;他聽到一聲脆響,眼睜開一線:有個人躲避她的眼神去看一台顯示器,而她也安靜地看向顯示器——
兩人的視線在屏幕上交匯,液晶屏霎時碎裂。那人眼中鼓滿血絲,浮雕般直欲奪眶飄出,直挺挺地暈倒。承蘊著她的目光的屏幕碎片紛紛落地,周遊飛快地閉緊雙目,茫茫黑暗中是一蓬凍碎的星星。
網吧裏的燈光忽明忽暗地閃爍,幾秒後一齊熄滅。白昊等六人都已暈過去,隻餘周遊和她站在黑暗中。
她說:“我該走了。”
周遊說:“明天還是四點半麽?明天那章會有關鍵情節。”
“嗯,我明天來讀。”她頓了頓,又說,“讀到現在,偶爾會覺得你這部小說裏似乎還藏著另一部小說,時不時會有段落遊離在故事線之外。”
周遊一驚,這是他深心裏的秘藏,從未告訴過任何讀者。他把《遠走高飛》的許多段落設法穿插進了《周遊世界》。他說:“是有另一部小說,叫遠走高飛。以前寫的,舍不得一些情緒和細節,就融進新書了。”
她說:“看得出來,你很喜歡它。”
周遊默然。
電燈漸次亮起,她朝著網吧門口走去。燈光像淡黃的顏料染在她的衣服上。
周遊忽然說:“明天見。”
她似是沒有聽到,推門出去了,白袖在電燈下如劍光一晃。
周遊扯過一把椅子坐下,左臉上殘留的冰意緩慢散盡。他聽到了白昊的呻吟聲。白昊斜躺著,仍閉著眼,他說:“老弟,幫我……幫我叫救護車。”
“我不是你老弟。”周遊隨口說著,環顧一片狼藉的網吧。
“這些都算我的,我賠你。”白昊說,“哥們兒,我骨頭折了,幫幫忙。”
周遊掏出手機,開始撥120;白昊閉著眼不住道謝,語氣很誠懇。
周遊思緒空洞了一瞬,想起了什麽,問:“你傷得不輕,打算報警嗎?”
白昊一愣,說:“不會不會,我還怕別人報警呢,你放心,絕對不會。”
周遊點點頭,說:“和你合作真是太愉快了。”
第二天淩晨,她沒有來。天亮後,來了個小青年,說是白昊在住院,讓他來賠錢,他和網吧老板商定好雙方都不報警。
周遊那挨了白昊一記重拳的臉頰始終沒有腫起來,也不疼。就像那場打鬥從來沒有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