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人麥考

(一)

作者:武無吾

插畫師:嶽旺軍

麥考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是在我們銀行的年會上。

我說“麥考見到我”,而不是說“我見到麥考”,是因為這樣聽起來,會顯得我更重要。

換句話說,大多時候,我都不重要。

像個透明人那樣不重要。

就像現在,我坐在麥考身邊的座位上,看滿桌人觥籌交錯,互道衷腸。可整整兩個小時的年會,沒有人主動跟我說過半句話。

也許在平時,我還可以短暫地接受這樣的遊離感。

但酒桌上不同,如果他們連喝醉時都不願意與我說話,那麽你盡可想象,他們清醒時對我的態度。

這時百無聊賴的我找到一句合適的話來形容我此刻的存在感。

——連我自己都覺得,我好像並不在這兒……

當然這也帶來了某些好處,比如“透明”的我可以隨意觀察他們,而不怕被發現。

不僅不怕,還有一點希望他們發現。

這時我看向了身邊的麥考,他身後空著的酒瓶整整齊齊地擺成一排,讓我想起閱兵時那些指向天空的槍口,仿佛下一個瞬間,屋內就將炸出煙花。

我數了數,一共十二瓶。

嗯……白酒。

我知道,每個人對“能喝”的定義都不大相同。但至少對我來講,上一次見到這麽能喝酒的人,還是在金庸的小說裏。

於是我萌發了與他結交的念頭,希望在兩杯酒的間歇中拍拍他的肩膀,然後使用教科書般的開場白打破我們之間橫亙的陌生:

“嗨,我是丹尼,哥們兒你怎麽稱呼?”

然而直到年會結束時,我也沒能等到這樣的間歇,因為這貨喝酒真的不停啊!

於是我隻能盡情想象他的背景故事。

就像是鑄劍的世家裏,再懶惰的子孫也能使上兩招劍法。如此海飲的他生活在一個世代釀酒的家庭中,恐怖的酒量一半是遺傳,一半則是後天父母有意的訓練。

能喝酒的人才知道酒的好壞,父母希望他有一天能接手這份祖傳的事業,並發揚光大,於是,對他酒量的訓練也自然順理成章。

然而他的內心卻很抵觸父母的安排,二十幾歲的男人就是這樣,他們要在海闊天空的世界翱翔,而不是被釘在地上,做父母的影子。

所以我們才能在惡俗的電視劇中,看到剛剛從一輛銀色邁巴赫下來的男主,揮舞著被1939年限量款的百達翡麗手表所禁錮的左手,朝白發蒼蒼、氣度寧徐的父親聲嘶力竭地大吼:

“這他娘的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按照我所設定的背景來講,某一天他終於決定自己闖出一份事業,於是孤身一人來到這座陌生的城市,從一個銀行的小職員一點點做起。父親對他的決定嗤之以鼻,但他總想著有一天,自己會以一個銀行家的身份榮歸故裏,為酒廠的擴張提供資金上的支持。

既完成了自我價值的實現,也為家族產業的延續做出珍貴的貢獻。

然而父親病重的消息從老家傳來,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才知道父親的酒廠因為經營不善而倒閉了,備受打擊的父親因此一病不起,臨終前父親將他叫到床邊,卻已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父親走後姐姐拿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病例紙,說是父親托她轉交給他。他打開對折的紙,上麵寫著:

“糯米三成,大米六成半,小麥半成……”

是祖傳的配方。

葬禮結束後,他回到這座城市,打起精神努力工作,卻也偶爾會像現在這樣瘋了一般的飲酒,似乎這樣,那個總是噘著嘴的混賬老頭就會回來,敲著他的頭說:“你喝的不是酒,是傳承!是文化!”

作為一個淚點很低的人,我被自己的想象感動得熱淚盈眶,於是失去了認識他的興趣。

臨近十二點,年會終於結束,幾個喝多的同事抱頭痛哭,不忍離去。

在此之前我隻在大學畢業的散夥飯時見過這樣的場景,即將天各一方的同學哭著感歎下次見麵不知要何年何月。

所以我實在不太理解這幾位同事撕心裂肺的哭嚎究竟為何,我很想拍拍他們的頭,提醒他們:“其實元旦隻放三天假的。”

當我準備這麽做時,我卻意識到,他們哭很可能就是覺得元旦的假期太短。

這讓我也有些想哭。

不過此時我急於滾回自己的被窩,便將這些負麵情緒拋卻到了一邊。

酒店離我租住的公寓隻有四條街區的距離,於是我決定走路回去。

雖然後來回想起來,這並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但我很討厭在冷風裏等待出租車。

對,你猜的沒錯。

作為一個沒什麽存在感的人,我在馬路上招手,出租車都不停。

穿過第一個路口後,我發現了走在前麵的麥考。

我和他之間大概有五十米的距離,說起來他喝得實在是很多,隔了這麽遠的距離我都能聞到他身上的酒味,但他走路的姿勢倒是一點醉意都沒有,這讓我對他的欽佩之情又多了幾分。

我想將他喊住,但又不知道喊住後該說些什麽,畢竟我們還沒正式見過麵,他很有可能不知道我的名字。就算我用了教課書一般的開場白打破我們之間的陌生,然後初次見麵一切順利,可同行的路上我們又該說些什麽?

詢問他家酒廠的名字和所在地?

不對,那個背景故事是我胡編的啊!

可反過來講,如果我沒有喊他,他卻在某個時刻突然回頭看見了我,會不會像是我一直在他身後默默尾隨……

我相信一定很像,畢竟大多跟蹤狂在現實生活中的設定都是沒什麽存在感的“透明人”。

這時,我們經過一處在建公寓的下方。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城市的各個角落都被這些半成品所占據,它們中有一些被暗沉的腳手架包圍,以便帶著黃色安全帽的“眾神”為它安上骨架,填滿血肉。

有一些則被遺棄在原地,成為一架沒有靈柩的屍體,我有時會為它們感到悲哀,畢竟它們死在了自己出生的地方,在閃亮的玻璃成為它們的鎧甲前,它們就死了,不會再有任何的生長。

有時我想買一束花放在它們身前,不過我已經是個足夠奇怪的人了,於是我並沒有這麽做。

就在我這樣胡思亂想時,一聲似乎是琴弦崩斷的聲音突然從前方傳出。

我猛地抬頭,看到數個立方的混凝土塊從天而降,砸向了麥考。

轟隆的巨響將我向後推出數步,我感到腳下的地麵一振,大片的煙塵飛起蓋住我的視線。

我愣了一下,才覺得腳下一軟,癱坐在了地麵上。

目睹一個大活人被從天而降的混凝土塊砸死,如果要在我乏味的人生之中,評比出我所經曆的最不可思議的五件事。

這絕對是榜首了。

煙塵持續了兩三分鍾才有些散去的跡象,我坐在冰涼的地麵上,手足無措。

作為他的同事或者哪怕僅是一個湊巧目睹的路人,我都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麽,可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裏,我該做些什麽?

叫救護車肯定是來不及了,幾噸的混凝土砸在腦袋上,除非救護車上下來的是耶穌,否則肯定是沒救了。

可如果直接叫警察的話,警察會不會盤問我?

對於一個透明人來講,接受警察的盤問實在讓人討厭,而且任何一個正常人都能看出現場發生了什麽。

——掉下來的混凝土砸死了人。

除此之外,我真的提供不了任何信息量。

我琢磨了好久,覺得這種情況下,要叫人的話,也就隻能叫黑白無常了……

我繞著混凝土堆成的小山無比焦慮地走了幾圈,剛剛意識到理應盡快通知他的家人時,兩道火紅的鐳射光從混凝土中衝出,直上雲霄。

於是我腿一軟,再次癱坐在了地上。

兩道紅光在混凝土上切出一個大洞,一身灰塵的麥考麵無表情地從洞中爬了出來,冷淡的月光照在他的身上,看起來像是惡俗電影裏英雄歸來的戲碼。

於是,目睹一個大活人被混凝土塊砸死,在我經曆的最不可思議的五件事中,隻能排第二了。

然後他吐出一大口沙子,看向軟倒在地上的我。

我突然意識到,關於那個釀酒世家的背景故事,我想得可能有點草率。

這時我的直覺告訴我,我應該說些什麽緩解橫亙在我們中間的尷尬,於是我自然想起了那教科書般的開場白:

“嗨……我……我叫麥考……阿不,我叫丹尼,麥考你……你怎麽稱呼?”

(二)

是的,我和麥考的初次相遇就是在這樣愉快的氛圍下完成的,雖然眼裏向外呼呼噴鐳射讓他有了一種邪魅的威嚴感,但他還算個比較幽默的人,比如當時他問了一個我問題:“你是記者嗎?”

在我搖頭表示否定後,他如釋重負地長舒了口氣,說:

“太好了,要不然我就得滅你的口了。”

那時我堅定地告訴自己這隻是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但某種程度上,幾乎被嚇尿的我難免有一些小小的慶幸,幸虧我的確不是一個記者。

於是我跪地痛哭流涕,表示自己絕對不會向任何人透露今天所發生的一切。

在那之後,我與麥考禮貌地揮手告別。

回到家後我仍心有餘悸,我不知道一個正常人在經曆了這些事情後,該做出什麽樣的反應。

於是在論壇上發帖詢問:遇到超人怎麽辦?

臨睡前隻得到了一個讓我哭笑不得的答案:

吻他。

我瞥了一眼回帖者的ID。

……布魯斯?韋恩。

不得不說,這還是很符合官方設定的。

然而我足夠清醒地意識到,無論在什麽情況下,我的人設都不會是腰纏萬貫的哥譚之子。我更有可能是毀滅日出場時,被汽車砸死的黑胡子大叔。

一個連編劇都懶得起名字的路人甲。

所以在當時,我並沒有決定要與麥考成為生死之交,既而利用他掌控整個世界。

我滿腦袋想的都隻是如何避免有朝一日,他站在我的麵前,歎著氣說:

“看來我不得不滅口了。”

於是我整夜都沉浸在深思熟慮之中,直到有人敲門時,我才看了眼屏幕右下角的時間,並發現自己徹夜未眠。

我伸著懶腰打開房門,然後僵在原地。

——麥考站在門外。

我想起昨夜他歎著氣說不用滅口的模樣,有些懷疑他是不是改主意了……

“嗨,我搬到了你的隔壁,305。嗯……一起出去喝點東西?”

我連忙答應。

離開家門後我仍是有些擔心,畢竟我也無法確定,他是否隻是決定換一個作案場所。

所以一路上我都在默默觀察,以便氣氛不對時,能以最快的速度投入警察叔叔的懷抱。

雖然我猜想警察也打不過超人。

好在我們最後真的到達了一間毫無品味的酒吧。

說實話,我隻在影視劇中看到過類似的酒吧。它們大多由六十多歲的北歐大媽經營,燈光灰暗,桌椅油膩。酒精味、尿騷味和嘔吐物的氣味混成一團,從正對吧台的洗手間裏向往噴湧。

你可以不看那注定廉價的酒水單,大喊:“把你家最好最貴的啤酒拿出來!”

然後大媽露出鄙夷的眼神:“我們這兒隻有一種啤酒。”

於是你聳聳肩:“嗯,我說的就是那一種。”

麥考皺著眉看酒水單時,我仔細打量了他一下,他穿一件舊舊的牛仔外套,剃幹淨的平頭,有一個偶爾健身的平凡人應有的身材。

很明顯,你無法在生物書內附上他的照片,然後標明他與正常人一二三點不同,再據此出一道不算太難的高考題。

也就是說,至少從外表上看來,我們是同一物種。

短暫的猶豫後,麥考點了兩杯草莓蘇打,並輕描淡寫地表示:“我不能喝酒。”

我想起昨晚他身後排成排的酒瓶,幹笑兩聲,無論如何,我是不準備反駁超人的。

“我搬到你隔壁的房間住了,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看著你點,省得你嘴不嚴。”

我連忙賭咒,若是走漏風聲必遭天譴。

麥考不置可否,也不知對我的回答是否滿意。

隔在我們中間的圓桌實在有些過於精巧,我側開腿,防止我們的膝蓋頂在一起。這時服務生端來了草莓蘇打,一共兩杯。

我皺了皺眉,摘出杯子裏的吸管,希望能顯得更加陽剛一些。

雖然我也知道,兩個大男人在酒吧裏麵對麵喝這麽粉嫩的飲品,其實用不用吸管早已不再重要。

沉默著喝掉大半杯草莓蘇打後,我已確定他沒有殺我滅口的意圖。但我想,總是要說些什麽打破這尷尬的氣氛,思來想去,最後論題還是落在了他的超級能力上。

就像漫畫裏總會給超級英雄設定一個悲慘的背景故事,來解釋他是如何獲得超越凡人的能力的。

我理所當然的認為,我也會從麥考的口中得到一個類似的故事。

但他的回答卻簡單明了:“我就是這樣的。”

我無法接受這樣的回答,於是向他分析了這件事的內在邏輯。

如果有人問你為什麽幹吃不胖,或者腿長兩米,你大可回答:“我就是這樣的。”

但當你力大無窮,刀槍不入,雙眼還他娘會放射激光,你就一定要有一個合理的解釋來說服大家,而不是幹巴巴地望著所有人的眼睛,說:“我就是這樣的。”

然而麥考僅僅是思考了半秒,便反問到:

“有什麽區別嗎?”

我沒懂他的意思,於是他又說:“幹吃不胖和刀槍不入,有什麽區別嗎?”

那時我還不明白這也許是個深刻的哲學問題,而僅是認定這位無所不能的超人腦袋不太好使。

於是我花了很長的時間向麥考解釋,幹吃不胖和刀槍不入在人類學上的差異,可直到最後,麥考也不願給我一個足夠精彩的故事來合理地解釋這一切。

他隻是說:

“故事才需要合理,現實則並不需要。”

(三)

其實麥考說的對,再荒謬的故事也荒謬不過現實。

比如之前住在305的夫婦,女方臨近預產期便住進了婦產醫院。

兩人消失了一個月後,歡天喜地的抱著一隻薩摩幼崽回了家,至今我也沒能想通這件事情的合理性究竟在哪。

總之從那一天開始,我和麥考便開始了形影不離的新生活。這對我並沒什麽壞處,雖然作為一個一看就沒什麽錢的廢柴宅男,被犯罪份子盯上的概率小得可憐,但身邊時常有超人陪伴,還是一件足夠讓我安心的事情。

為了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當然,主要還是為避免出現“今天陰天,於是麥考決定幹掉我。”這樣的情節發生。我努力創造各種機會表達自己對他的敬仰與羨慕。

最初麥考也隻是禮貌地點點頭,或者無奈地幹笑幾聲。

直到某一天真的陰天了,並且我感到他的心情也的確不好時,他在我完成日常讚美任務後,皺著眉問我:

“有什麽好羨慕的?”

我心裏一驚,意識到接下來的答案很有可能要決定我的生死。於是我深吸口氣,將早已準備好的萬全答案和盤托出。

“普通人羨慕超人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啊,你看,你刀槍不入,力大無窮,沒有任何人能夠欺負你,你有超級聽力,所以不用收音機也能聽到各種廣播節目……”

他楞了一下,說:“這算什麽好處,現在還有誰聽廣播節目?”

“嘿!很多人都在廣播電視台工作,你不能否定他們的工作價值!”我意識到斥責他並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清咳幾聲便繼續說,“你還可以飛,這多棒啊!我小時候總夢到自己會飛,脫離地球的引力,隨時隨地飛上天空,我肯定大多數人都做過類似的夢……”

他皺著眉頭將我打斷:“你為什麽覺得我會飛?”

“超人都會飛啊,你不會?”

他搖頭。

我有些泄氣,雖然仔細想想,超人會飛實在是沒有任何邏輯可言,我可以接受你像個竄天猴一樣,雙腿一彈上升五千米,但你要怎麽解釋你可以漂浮在空中呢?

然而這並不意味著超人不該掌握飛行的技能,事實上,超人應該飛,這是他最重要的能力。無論是在電影還是漫畫中,幾乎所有的浪漫情節都基於他的飛行能力,而且,如果超人不會飛的話,穿起鬥篷就會顯得又蠢又土。

說起來我還真的沒見他穿過鬥篷,但我確定他一定有一件。

他可是個超人,沒有超人能抵抗鬥篷的**。

這時我瞟到麥考緊鎖的眉頭,並意識到自己竭力的吹捧並未起到應有的作用,這讓我無比慌張,以至於不得不提早用出我的必殺句:“超人多好啊,超人想泡什麽樣的妹子,就能泡到什麽樣妹子。”

他沉默了一會兒,歪過頭看我,說:

“我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但如果我是個妹子,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會和一個**時精液能射穿5毫米鋼板的男人上床的。”

我目瞪口呆,老半天都沒回過神來。

於是回家的路上我倆再也沒有進行其他的對話。

快到家門口時,我實在遏製不住內心的好奇,於是試探性地問:

“那你……打飛機的時候怎麽辦?”

他聳了聳肩,說:“相信我,你不想知道的。”

按照正常的邏輯來講,這次談話會讓我明白,麥考享受著超能力帶來的便利,卻也同樣承受著超能力所帶來的煩惱。

然而精液洞穿鋼板的畫麵實在太過富有張力,我自然而然地忽略了麥考本想表達的意思,並在當天晚上做了一個詭異的夢。

——金發碧眼的美女張開雙腿躺在**,脫了一半的連褲網襪掛在她光潔的右腿上,正隨著身體的顫抖上下飄飛,她的雙頰因興奮而顯現出嬌嫩的粉紅,像是剝了皮的桃子,露出最柔最嫩的果肉。

伏在她身上的麥考鎮定自若地做著活塞運動,在**和欲望堪堪到達頂峰之時,他聽到身下的女人幸福地尖叫:“讓我死吧!讓我死吧!”

於是他陰沉著臉,用力往前一頂,時速500公裏的子彈破膛而出,他沉著嗓子低吼:

“就如你所願!”

我從噩夢中驚醒。

一副吃了屎的表情。

從那次談話後,我和麥考的關係又近了一步。

這也許隻是我的臆想,畢竟一直沒什麽朋友的我,還停留在學生時代的交友邏輯之中。

——如果有人向你分享了他的秘密,那就意味著他把你當成了死黨。

是的,至少在我還是個學生時,這是一個毫無疑問的鐵律。

把自己的私密醜事告訴別人,就像是申請入夥的投名狀。

有人跑過來對你說,嘿,丹尼,我昨天在老師家門口拉了屎。

其實他想說的是,丹尼,我想和你做朋友。

於是作為交換,你理應告訴他一件勁爆程度與此相當的事情,來證明你同樣珍視這段友誼。

可乏味的我始終沒有黑料可以提交,於是我隻能說:我從不刷牙。然後看著本能與我成為朋友的人搖著頭離開,仿佛我是個不值得結交的混蛋。

好在麥考沒有讓我與他交換過等值的秘密,當然,這也許是因為他就住在我的隔壁,而且他有超級聽力。

他知道我是個多麽無趣的人。

如果每個人都是一本書,那麽我該是那種沒有出版號的小冊子,乏味的封麵之下,是同樣毫無意義的內容,不得不加大字體和行距,甚至塞入不知所謂的插圖,來撐起頁數。

與我相比,麥考這本書顯然就豐富許多。

他有著冷硬、鋒利的封麵,封推上標明的重點奪人眼球:

刀槍不入、力大無窮、雙眼噴射鐳射以及**時……

算了,我們先跳過這段。

出於各種原因,你翻開了麥考這本書,蘸著口水一頁頁撚開,細細品讀。

於是你發現那些炫目的名詞跟這本書毫無關聯,他沉靜、安定。像是一個堪破世情的行者般,他徐徐道出所經曆的一切。

可你卻在他平淡的字句之下,感到了另一種暗流洶湧,你說不清那是什麽,但你明白,他想用文字表達的,和他已經用文字的表達,完全不同。

就像無數個平凡的時刻,麥考站在我麵前,我卻覺得他離我無比遙遠。

我一直不知這種感覺從何而來,直到那件事情的發生。

(四)

在銀行工作的一大特點就是,總會有客戶,帶著報殺父之仇的態度來辦業務。

有一些是因為恰巧心情不好,有一些則更像是天性使然。

儷姐就是這樣一位客戶,存了幾十萬的定期,資產總量在我行大概能排到五六千位……也不知是誰向其灌輸了“您是我行難得的優質客戶”的理念(我更傾向於自我灌輸 ),她便真的將自己當成了掌握生殺大權的武林至尊,每次來行都要罵哭幾個新來的小姑娘。

考慮到她來行的頻次不算太高,行長一直也沒能下定決心,去找個殺手解決掉這個難題。

於是五月某個晴朗的上午,儷姐又來了。

許久不在廳堂工作,我對儷姐的印象其實已經有些模糊。

隻記得她是個五短三粗,阿呸,身體健康的中年阿姨,擦著厚重的粉底來掩蓋時間對她的肆意**。是的,我們倡導以真為美,但適當的矯飾也無可厚非。隻是她身上的香水味實在太過濃烈,每次聞到都會讓我覺得她是一盒紙抽成了精。

廳堂助理是個新來的姑娘,按例上前詢問:“請問您辦理什麽業務?”

儷姐白了她一眼:“你管我辦什麽業務?”

麥考連忙將有些發懵的姑娘扯開,並朝著她使了一個“這貨很危險”的眼神。

果不其然,幾分鍾後儷姐就在窗口大喊大叫:“我可是你們行的幾朝元老!連我都不認識,還在這裏辦什麽業務?”

大堂經理連忙上前安撫,卻在儷姐連珠炮似的咒罵聲中迅速敗退。

短暫的猶豫後,麥考迎了上去。我站得很遠,聽不清楚他說了些什麽,但剛剛還尖著嗓子叫罵的儷姐忽然安靜了下來。

我正在這裏感慨超人果然不同凡響,就見儷姐張了張嘴,一口黏痰吐在了麥考臉上。

——原來她不說話,是在運氣。

大廳突然安靜了下來,我腦袋一熱,衝了上去,希望能在麥考把儷姐撕成碎片前阻止他。可麥考僅是朝窗口要了兩張紙巾,便扭頭離開,走向洗手間的方向。

我還沒來及長舒口氣,儷姐的叫罵聲就又開始響徹雲霄。

再也無人敢去觸這個黴頭,我想用不了多久,行長就不得不親自出麵。按照慣例,儷姐會在此時列出我行的十大罪狀,再以電話投訴為要挾,蹭些米麵油之類的禮品,拍拍屁股滿意地回家。

也就在這時,一聲巨響從後門傳來,緊接著便是起伏不歇的汽車警報聲。我跟著看熱鬧的人流擠到後門邊上,看到一輛銀色凱美瑞被足有幾個立方大的混凝土塊砸成一團廢鐵。

“起開起開!我看看怎麽了?”是儷姐的聲音。

人群隨之向兩側讓開,那輛麵目全非的凱美瑞進入她的視線。

“我的車!”她尖叫著昏了過去,人群之中響起淅瀝瀝的掌聲,我沒有去看是誰鼓掌,而是看向一角的麥考,麥考也看向我。

儷姐報了警。

警察花了數小時調閱後門的錄像。最後確定,是天上掉下來的混凝土塊砸壞了汽車。

完美的推理。

然而樓上一共22層的寫字間,沒有一間正在裝修。更何況,誰家裝修會用幾噸混凝土塊……

監控室外儷姐對著警察大喊大叫,堅稱後門沒有一個攝像頭對著天空,是銀行設計上的失誤。

警察無奈地攤手:“監控照天幹嘛?看鳥?”

於是憤怒的儷姐調轉矛頭,火力全開,怒戰警察。行長對警察同誌表示了同情,然後按時下班。

後來聽說儷姐投訴了當值的警察,理由是其滿嘴髒話,三句不離**。

我最初還以為是警察同誌受不了儷姐的聒噪,怒而反擊。

後來才知道,所謂的三句不離**,是警察的那句:“看鳥?”

下班後,我敲響了麥考家的門。

在發生了那件事後,出於某種荒誕的責任感,我覺得自己有義務與他聊聊。

趁著他去倒水的功夫,我仔細打量眼前的屋子。

麥考租住的地方是個一室一廳的公寓,剛好適合一個人居住。廳內幾乎沒有家具,兩把線條硬朗的椅子間夾著一張圓幾,除此之外就隻有一麵空無一物的書架和一塊擺在角落裏的鋼板。

我在這間仿佛剛被洗劫過的屋子裏呆了不到兩秒,忽然想到自己還拿不準砸了儷姐的車後,他是否已發泄出了所有的怒氣。如果真的還有剩餘,我更希望自己不是接盤的那位。

坐立不安地我將目光落在角落裏的那塊鋼板上,那是塊一米見方的鋼板,大概3或4厘米厚,中間遍布著猙獰的彈痕,或大或小,或深或淺。它的存在實在太過突兀,以至於我有些好奇它的來曆。我蹲在鋼板前麵,撫摸其上的彈痕,粗糙而冷硬的質感讓我仿佛置身於某場戰爭,於是我開始漫無邊際的遐想,仿佛在一場火光四濺的戰役中,麥考從天而降,在槍林彈雨裏將它拾起。

不過以麥考低調的作風,我很難相信他真的參加過什麽戰役,這塊鋼板大有可能是一件藝術品,或者幹脆什麽都不是。

就在我蹲在地上端詳那塊鋼板時,麥考端著兩杯水走了回來,我抬頭看到杯子裏粉紅色的**,不禁有些發愣:“草莓蘇打?”

麥考點頭。

“什麽樣的人,家裏會有草莓蘇打啊?”

他聳了聳肩,說他的家裏就有,似乎沒有聽出我語氣裏的諷刺。

也許是看出我的心事重重,坐下去後他問:“想和我說什麽?”

我猶豫了一會兒,裝作隻是隨口地建議:“也沒什麽,就是儷姐朝你的臉上吐痰很過分,怕你還在生氣,就想和你聊聊。”

他“嗯”了一聲,說自己已經消氣了。

於是我從道德和正義的層麵入手,旁敲側擊地分析此事的外在因果與內在邏輯,並在結尾小心翼翼地稟明我的個人意見。

——超級英雄不能破壞人的私產。

畢竟儷姐雖然是惡棍,但不是反派。

“不是我砸的。”他突然搖頭。

我心裏一驚,如果扔下那坨混凝土的不是麥考,就說明還有人擁有與他相當的力量。甚至可能存在著一個超人家族,我一瞬間便腦補出了整個超人家族的具體情況,膚色、長相、服裝,好像我在某個時刻的確見到過這樣的家族。

既而我意識到,我隻是想起了一部叫做《超人總動員》的動畫電影。

我輕輕咳嗽一聲,問:“還有其他人有和你一樣的能力?”

他搖頭:“不,隻有我一個。”

我皺起眉,希望他能意識到自己的回答有多矛盾:“隻有你能做到,但還不是你做的?”

麥考說是的,就是這樣。

“所以你想說那麽大的一坨混凝土塊就憑空出現在了車的上麵,砸壞了她的車?”我頓了頓,強調,“剛好在她往你臉上吐痰之後。”

麥考聳了聳肩,說也許吧。

“什麽叫也許吧?”我揚起聲音,“你知不知道這有多危險?你不是很怕身份暴露嗎?”

麥考低著頭攪動蘇打水裏的氣泡:“暴露了又能怎麽樣呢?”

“你不看電影麽?”我皺起眉,“他們會把你抓起來,拷問你的來自何處,之後在你身上進行各種恐怖又詭異的實驗,甚至將你改造成沒有情感的殺人機器,供他們驅使。如果有可能的話,他們會利用從你體內提出的基因來對人類進行改造,既而組成一支人形武器大軍。某個邪惡的博士企圖用他們統治世界,結果引起了第三次世界大戰。為了對抗博士的軍隊,聯合國喪心病狂地同意各國使用核武器,結果核冬天到來,所有的人類因此滅絕。”

一臉懵逼的麥考老半天才回過神來:“你還真有想象力啊……”

我以為他有所觸動,連忙趁熱打鐵問他是不是明白了。

他問我明白什麽?我說明白你不該砸儷姐的車啊,那會讓人類滅絕的!

麥考白了我一眼,問:“滅絕有怎麽樣?我應該害怕麽?”

我有些茫然,也許麥考可以不受核輻射的印象,可人類的消亡毫無疑問是一件異常恐怖的事情:

“那樣的話,你就是孤單一人了啊!”

他笑了笑,用一種我無法理解的語氣說:“現在不是麽?”

我怔了一下,才後知後覺地想通,與我們不同,麥考永遠無法在自己的生活中找到同類,更可悲的是,他甚至無法像漫畫中的超級英雄那樣,找到屬於自己的反派。

他隻有一身無處釋放的神力,在這樣一個平淡無味的世界裏。

上天賜予他的能力沒有帶來任何的便利,反而迫使他遠離人群,用冷漠和謊言將自己隔絕於世。

我突然有了一個奇怪的念頭。

也許,我是說也許。

這能力並非饋贈,而是詛咒。

我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喝掉那杯草莓蘇打後,便灰溜溜地跑了。

(五)

六月的時候,單位的同事給我介紹了女朋友。

這讓我異常緊張,畢竟如果排除塑膠材質的那位,我這一輩子還從來沒有擁有過一個女朋友。

我決定帶上麥考,雖然帶“男閨蜜”去見約會對象,毫無疑問是一個無比愚蠢的舉動,但我必須時時刻刻地向麥考證明,自己並沒有透漏他秘密的企圖和機會 。

當然,僅僅是這個選擇就注定這場約會將以尷尬收場,但我的命顯然更為重要。

我、她還有他約定在一家貓咖啡館見麵。我自認為這是個天才的想法,這樣當我與她實在無話可談時,便可以無情地抓住一隻路過的小貓,通過摸貓來緩解此時的尷尬。

提前到場的我和麥考麵臨了一個嚴峻的問題,該如何分配座位。兩個男人並排坐著會讓腐化的人們人想入非非,可如果麵對麵坐,等到女孩到來時,我們已占據了桌子兩端,又會顯得她多少有點多餘。

經過激烈的討論,我們決定並排坐著,理由是麥考覺得這麽坐就行,而我一向不敢反駁他。

當麥考也在眾人詭異的注目下意識到這麽坐很容易引起誤會時,女孩來了。

她穿了一件天藍色的連衣裙,我想那裙子一定經過了精心的挑選,才能與她的氣質如此相得益彰。假使我也是個女孩,我大概能說從樣式、材質、紋路等方麵講出這件衣服的特別之處。

但作為一個直男,我能做出的所有描述就是,藍的,長的,穿起來挺好看。

當然,穿起來好看的主要原因在於她長得就好看。

這時我裝作掉了東西,低下頭,從桌底看向她露在外麵的纖直的腿,做出這個動作並不是因為我是個急色的流氓,我隻是需要確認一下她到底是不是殘疾。

我失望地發現她四肢健全,這意味著我無論我多麽想和她搞對象,都鐵定沒戲。

她似乎也在坐下後立即意識到了同樣的事情,所以甚至都沒有旁敲側擊地問我有沒有房子,存款幾何。而是選擇了一些既沒有營養,又不存在意義的話題,與我愉快地攀談起來。

她說她喜歡阿米爾汗,裝作與她擁有相同愛好的我便開始滔滔不絕。

在我們驢唇不對馬嘴地尬聊了十幾分鍾後,我意識到她說的是印度某位家喻戶曉的影星。

而我說的……是那位彎弓射大雕的蒙古漢子。

於是我抓來一隻奶聲奶氣的小貓,與她開始愉快地擼貓。

我就說過,選擇貓咖啡館是一個天才的想法。

那隻我也分不清是泰迪還是薩摩的藍色小貓用它無辜的叫聲、奮力地掙紮來向我的良知訴說,被無情**的它是有多麽楚楚可憐。

理智說滾蛋吧,我都把阿米爾汗當成成吉思汗了,誰他麽在乎你可不可憐!

在那隻貓開始後悔出生之前,或者之後,我們吃完了甜點,禮貌地一拍兩散,我和麥考將她送上出租車,再目送屎黃色的出租車吐出一大口尾氣,瀟灑離開。

我知道,這將是我與她的最後一次相見,說實話,能自此遠離一個乏善可陳的無聊男人,連我都替她感到高興。

麥考站在我的身後,無情地延續著今晚的沉默。我扭過頭,對他說:“他們說你要是想知道別人對你的評價,看他給你介紹的對象是什麽樣子就可以了。顯然,咱們同事太高看我了。她是很棒的女孩,不該把生命浪費這種毫無亮點的晚餐上。”

麥考點了點頭,說這家店的蛋糕真的難吃,還有,他可能戀愛了。

也許是他的前言後語間缺少足夠的過渡,我一時沒能明白他的意思,於是讓他再重複一遍。

“這家店的蛋糕太難吃了。”

“嗯,這句我聽懂了。我是問下一句。”

“哦,我想我戀愛了。”他聳了聳肩。

於是我做出推理:“你看上藍色連衣裙了?”

他搖頭,說他喜歡上了咖啡店裏的一個女服務生,就是給我們端來抹茶蛋糕的那位。

我對他說的女孩全無印象,於是問他我當時在幹什麽。

“你在講阿米爾汗征西夏的事情。”

我很想抽自己一個大嘴巴子……

我對那個女孩全無印象,但今日終歸有了件值得慶祝的事情,加上此事對世界和平的重要意義,我無比激動。於是我開始暢想麥考的戀愛生活,雖然他那能夠射穿鋼板的兩億子孫仍舊是個挺大的問題,但他終於率先一步擺脫了與五姑娘……我靠,我突然明白他房間裏那塊布滿彈孔的鋼板是做什麽用的了!

我居然還摸過……

麥考喜歡的女孩叫作阿淮,這是我在他們第一次約會時知道的。

如果你們閱讀得足夠仔細,就會發現了這句話所隱藏的信息,我說約會時,而不是約會後。

沒錯,麥考在約會時也帶上了我……

在出發前,我明確地向麥考表示,自己並不認同這種“投桃報李”的行為,麥考也向我表示,我怎麽想從來都不重要。

一路上我都在猜測阿淮該是個什麽樣的女孩,見麵後我的百般設想一一落空,至少從外表上看,阿淮隻是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女孩。

與她短暫的交流似乎也印證了我的第一印象,直到麥考作死一般地問她平時是否喜歡讀書。

接下來的半小時,阿淮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脈般,從王爾德的唯美主義特征講到加繆的“荒誕存在”,期間提及的其它名字我和麥考一概未曾聽過。

似乎是發覺麥考對這一話題的手足無措,她用了一句我認為很王爾德的話作為結語:“你看,我把大部分的業餘時間都用來讀書,這也是為什麽我今年都25歲了,還在咖啡店裏做服務員。”

我也開始喜歡這個姑娘了。

第一次的約會格外順利,雖然我始終認為超人的女朋友應是擁有同等力量的神奇女俠,然而我想麥考肯定覺得一個內心豐富的阿淮已綽綽有餘。我之所以如此篤定,主要是由於在麥考的脅迫下,我與他已連續在阿淮工作的店裏吃了一個月的晚飯。在嚐試過店內所有的單品後,麥考與阿淮的關係愈發密切。而我則知道了除蟹肉焗飯外,這家店其他的食物都糟糕透頂。

我本以為作為一個超人,麥考的戀愛過程將驚天動地,充滿超越現實的魔幻情節,比如在曲水江邊的小路上,阿淮會望向繁星點點的夜空,笑問麥考,你能為我摘一顆星星麽?緊接著麥考一飛衝天,拽回一顆外表醜陋的隕石。

諸如此類。

然而,他們的業餘活動卻像大多數情侶一樣乏味而甜蜜。電影,抓娃娃,或者沿著江邊的小路,從這頭走到那頭。

也許你會認為,麥考一定做過些驚人之舉,隻是未曾向我轉述。

但你錯了。

請相信我,他做了什麽我都知道,我他麽一直都在現場……

這又一次證明了阿淮是個體貼的女孩,她從來都沒有問過麥考,為什麽每一次約會都有我的參與。我想大多數女孩都無法做到這一點,第二次至多第三次約會時,她們就會用平靜的語氣溫柔地提出質疑:“你倆是他娘的海爾兄弟嗎?形影不離的,來,給我看看你們穿的是不是同款的褲衩?”

那天我在惡補《道林?格雷的畫像》時,阿淮打來了電話,我本有些好奇她為什麽會有我的電話號碼,但她既然是超人的女朋友後,我想她一定有我想不到的辦法。

於是我接起電話,禮貌地告訴她你打錯了,並表示麥考就住在我的隔壁,我喊一嗓子他就能立時趕到。然而阿淮卻說,她找我。

以麥考的超級聽力,我想他一定知道阿淮給我打了電話,並約我在夜黑風高之時與她在曲水江邊見麵。於是我站在305的門外等了很久,想著也許麥考會出來詢問些什麽,到時候我就可以向他澄清所有的誤會,保住自己珍貴的性命。

然而305的房門始終維持著緊閉的狀態,我怕他睡了,在無法確定麥考的起床氣有多嚴重的情況下,我也不敢沒事去敲他的房門。

晚上九點半,我如約來到曲水江邊的小路上,孤身一人。

江邊的路燈下,她穿了一件過膝的長裙,露出線條優美腳踝,像是剛從一幅色彩濃重的油畫中走出。

我站在台階上欣賞了一會兒,直到她開始揮手驅趕鍥而不舍的蚊蟲,才小跑了過去。

見麵前我已大致推測出了她此行的目的,應是要求我不要再出現在她與麥考的約會中,於是我偷偷打開手機的錄音功能,準備記錄下這曆史性的一刻。

之所以要錄音,一方麵是為了以此作為證據,向麥考解釋她為何深夜約我出來,另一方麵也可以借助這條錄音,理直氣壯地對麥考說:“以後約會別帶我了,你個山炮,這可是你心上人的要求啊!”

一想到自己馬上就有機會脫離苦海,且能順便罵麥考是個山炮,我就無比竊喜。我知道對於溫柔的阿淮來講,麵對麵地提出“你給滾遠點”這樣的要求,是一件異常困難的事情,這也就是為什麽她還沒張口,臉已漲紅起來。

但我仍舊沒說我已料到她的目的,來幫助她省卻開口的尷尬。一方麵是因為,我需要清晰地錄下她的語句,來幫自己脫離苦海。

另一方麵是因為,她臉紅時很美。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像是空氣中散發著名為“勇氣”的因子,她隻要吸食足夠,就能披荊斬棘。

我預料她馬上就要開口,於是將握著手機的手向前抬了抬,以便更加清晰地捕捉到她之後的話語。

在我這麽做的時候,她也向前挪動了半步,這讓我心底默默讚賞她的配合。

然後她吻了我。

呃,這就有點不對了啊……

劇情的發展大大超出了我的預期,於是我僵在原地,手足無措。

紅著臉的阿淮勾起腳尖:“我知道一般情況下,女生都不會先說這樣的話。但是,我真的好想告訴你,我喜歡你呀。”

那一刻我不知該用什麽樣的表情來準確表達自己的情感,於是我說:

“等等,容我先刪個錄音。”

(六)

阿淮的那個吻讓我頭一次體會到了什麽叫一條腿硬,其餘兩條腿則軟。於是在短暫的猶豫後,我落荒而逃。

冷靜下來後我仔細地分析了此事的利害關係,並得出結論:

我死定了,我他麽居然給超人戴了綠帽子。

當晚我沒敢回家,而是去城市的另一頭找了一家偏僻的旅館過夜,雖然我也明白,如果麥考起了殺心,我就算跑到南極裝成企鵝也沒什麽大用。

但我仍需盡可能地拉開我與他的距離,來給自己帶來些許縹緲的安全感。

理所應當的,我徹夜未眠,腦子裏反反複複地閃現著漫畫《不義聯盟》的劇情。

我一時比較不出,殺了超人的女人和睡了超人的女人哪一個的影響更為惡劣,但我隱微覺得,我不僅會死,還有可能導致人類的滅絕。

這讓我無比惶恐,並在心中歎息,阿淮什麽都好,就是真的有點瞎。

沒錯,背後說人家壞話是很惡劣的行為,但當你的天平兩側分別是和我時,你不能說這是一道很容易做錯的選擇題。

接下來的日子,我不得不使出百般解數來躲避麥考,雖然老祖宗們早已留下了寶貴的人生經驗:

“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

但我仍舊相信人類的潛力是無限的,我必須相信。

然而我甚至沒能等到十五,麥考便在我下班的路上將我截住。

“你最近都沒有回來。”他說。

彼時我們站在地鐵站的出口邊,正是晚高峰的時候,擁入地鐵站的人群裏夾雜著三兩熟人,這影響了我立時跪地痛哭,尋求原諒的決心。於是我和麥考找了最近的酒吧,準備邊吃邊聊,至少做個飽死鬼。

酒吧的老板是一位態度惡劣的中年男人,在我皺著眉決定最後的晚餐該吃什麽時,他露出一副“你丫快點決定,要不就滾的”表情。我懶得向他解釋這頓飯對我的重要意義,視而不見地繼續我的深思熟慮,他白了我一眼,將點菜單信手扔回桌上,這讓我異常惱火,於是禮貌地提醒他,顧客是上帝。

老板哼了一聲,說:“我是穆斯林,我希望上帝被吊死。”

我知道他才不是什麽穆斯林,畢竟《古蘭經》裏說飲酒是惡魔的行為,而他卻開了一個酒吧。然而我已無心揭穿他的身份,想到人類要是滅絕這種山炮也跑不了,我稍稍平衡,點了一份蟹肉焗飯,一杯草莓蘇打。

出乎意料的,麥考反而要了一瓶啤酒。

許是看出我的意外,他解釋道:“我不能喝酒,不是因為會醉,而是因為一旦沾了酒,就會忘了自己之前所經曆的一切。”

我表示了解,這就是俗稱的“喝斷片兒了”。

麥考卻說也不全是,因為他不是忘記喝醉後的事情,而是忘記所有的一切,忘記從何處來,要到哪裏去,忘記自己是誰。

也忘記愛過什麽人。

我表示了解,這就是俗稱的“喝傻逼了”。

“那……為什麽今天要喝酒呢?”我問。

麥考想了想,說他也也不清楚,也許是怕了,因為每次的結局都相差無幾,反正終歸是要忘,也許在什麽都沒發生前就提前遺忘,會更好一些。

我表示一句也沒聽懂,他笑笑,問:“阿淮吻了你,說她喜歡你對吧?”

我心裏一驚,嘀咕道我就知道刪了錄音也沒用。

半晌後他站起身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阿淮是個好女孩,我希望這一次,一切順利。”

我沒想好這時候要不要說一句借你吉言之類的話,於是什麽都沒說。

然後他便走了,似乎完全忘記他點的啤酒還未上桌。

我這時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酒吧裏充斥著酒臭氣、尿騷氣、唯獨沒有殺氣。

姍姍來遲的老板端來草莓蘇打和啤酒,我想了想,拿起吸管插入粉紅色的**。這一刻我覺得心裏好空,大概是草莓蘇打分解出的二氧化碳大量地融進了我的血液。

反正我想不出別的原因。

麥考離開了我們工作的地方,悄無聲息。

我不懂他為何一定要離開,也許跟克拉克懼怕氪石一樣。

他們都討厭綠色的東西。

阿淮小心翼翼地避免提及麥考的名字,我也裝作不曾注意到他的離開。

隻在領導開會時,我才會習慣性地走神,想起麥考。

——我的超人朋友。

想他去了哪裏工作,想他是否遇到了新的朋友。

想如果沒有阿淮的那個吻,我是否有能力拯救他沉悶壓抑的生活。

然後在會議結束的掌聲中,我會忘記剛剛想過的一切。

大概,也就是這樣了。

八月一號是建軍節,我與阿淮確定了關係。

一切事物都向著美好的方向慨然前行。

在我們看完第十二部電影,抓到第九十九個娃娃後,她考慮搬過來與我同居,而我在考慮的,則更多。

已經二十七的歲我有一份乏味到讓人窒息的工作,可以預見的,我毫無波瀾的生活將一點點吞噬掉我對世界所有不切實際的野心和熱愛。

所以,是時候拖一個我喜歡的人下水了。

於是我在某家經常在影視作品中客串的首飾店內,買下唯一一枚價格在我承受範圍內的鑽戒,並催眠自己,這是我精挑細選出的一枚。

是的,我決定向她求婚。

創意公司為我提供了一個充滿抄襲意味的求婚方案,但考慮到我朝六晚十的生活本就與同一階級的其他人一樣乏味且毫無亮點,我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於是挑了一個便於記憶的日子,我在江邊的小路上向她求婚。

我們選定了曲水江邊景色最好的位置。

麻煩的是,跳廣場舞的大爺大媽在對位置的挑選上,表現出了與我們一致的審美。

雖然經過一係列的交涉與賄賂,他們貼心地將自己的領地沿著江水向下遊移動了一百米,然而震耳欲聾的廣場舞HIGH曲讓這一百米的間隔,失去了所有意義。

我不知道阿淮怎麽想,但我不希望自己單膝跪下時,雙耳捕捉到的背景音樂,是“愛情不是你想買,想買就能買。”

當晚,陶吉吉的那首“今天我要嫁給你”響徹了整條曲水江。

我帶著耳塞單膝跪地,給完全聽不清我在說什麽的阿淮背了一小段“嶽陽樓記”,然後她噙著熱淚點頭,雖然除了她自己,誰也不知道她當時脫口而出的是“去你媽”還是“我願意”,但我還是站起來深吻了她,交換了我們的唾液與未來。

(七)

離開曲水江邊已是晚上八點,夜色吞噬掉我們大部分的精力與熱情。

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後,丟失掉的聽力漸漸恢複,我與阿淮卻仍舊未發一言。

我意識到自己的疏忽,居然忘記詢問創意公司,一般人求婚結束後都會做些什麽。

是各回各家,還是尋一票朋友吃吃喝喝,或者,該趁熱滾個床單?

說起來直到現在,我和阿淮還沒有過進行過正負13厘米上下波動的親密接觸。這並不是因為我是個拒絕婚前性行為的天主教徒,而是因為二十七歲的我還是個處男,我並不知道自己在那方麵的表現到底能否達標。

所以我需要為自己留條後路,萬一碰巧是個秒射男,也好在結婚證的捆綁下慢慢克服。

於是我再一次否定掉了趁熱滾個床單這一讓我無比亢奮的提議,決定還是去吃個飯,在填滿空虛的靈魂前,先填滿空虛的肚皮。

我們在街邊的大排檔點了兩盆小龍蝦,帶著鑽戒的阿淮不方便拔蝦,不願她摘下戒指的我便承包了所有手工的部分,卸掉小龍蝦厚重的鎧甲,將一具具鮮辣美味的屍體送到阿淮的嘴邊。

阿淮笑著誇我的動作熟練,她說,有人說過,上帝把每一個靈魂都一分為二,塞入兩具軀體,她以前一直不信,現在準備著手相信。

我不知為何想起了麥考,停頓了一下,點頭說自己也願意相信。

結賬時,旁邊一身酒氣的半大小子大聲吵鬧,抽煙的男孩像個旋轉香爐般朝四周噴著煙氣,站在我身邊的阿淮被煙嗆得厲害,輕輕咳嗽了幾聲。

抽煙的男人聽到咳嗽,斜著眼,語氣不善:

“咋了姐,這就嗆到了?我他麽是不是得把煙掐了。”

阿淮笑著說不用,我見對方人多,又都是不顧後果的年紀,連忙結了賬,拉著阿淮離開。

結果一行人罵罵咧咧地跟了出來,帶頭的男孩在身後大聲叫喚:“我這輩子就煩你們這種人,一個比一個能裝,不就是他媽抽口煙麽,捏著鼻子就說嗆。你老公一邊幹你一邊抽煙你怎麽就不說嗆,淨顧著爽了是不?這我以後抽口煙,還得先脫了褲子,把你伺候好了唄?”

我看清身後一共有五人,一胖四瘦,看起來全都身經百戰。不需計算機的詳盡模擬,我也能明白敵我雙方在戰鬥力上的差距,可男孩罵得實在難聽,我想著總不能讓阿淮寒了心,這頓揍挨了也就挨了,便擰著眉轉了過來。

“哎喲!大哥咋停下了,剛才走得不挺快麽?咋了,也想我伺候伺候你?”

急速跳動的心髒像是戰鼓般響個不停,我意識到此刻理應衝上去揮出漂亮的一拳,可身體卻僵硬著一動未動。

“小夥子,說話別這麽衝……”我突然開口說了這麽一句話,似乎期待著隻要說出這句話,麵前這些凶神惡煞的半大小子就會幡然醒悟,向我們誠摯地道歉,然後跑回家裏洗好校服熨平,回到學校好好學習,從此走上正途。

然而這種情況隻會發生在我的幻想中。

發生在現實的,是走在最前的小夥子揚手給了我一個耳光。

也許是腎上腺素分泌的過於旺盛,我沒感到疼,隻是有些茫然,不知該做出什麽反應。

雖然我對兒時的記憶早已模糊,但我萎靡的人設決定了我應當從未像個荷爾蒙四溢的野獸那樣堂堂正正的戰鬥過,我突然有些後悔停了下來。

並思考如果此時大喊麥考的名字,他會不會從天而降。

這時阿淮拿出手機,準備報警,最外側的胖子一把拽住她的頭發:“浪貨,你還想打電話?”

阿淮的尖叫讓我從沒完沒了的遐想中驚醒過來,我下意識地揮拳,卻理所應當地一拳揮空。

揮空拳頭的我也順帶扭了腰,咧開嘴低聲呻吟起來。

看到我的滑稽模樣,他們大聲地嘲笑起來。

那一刻,我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麽叫睚呲欲裂,渾身的鮮血仿佛一瞬間湧上雙眼,我甚至覺得鮮血就要破開我的鞏膜噴射出去。

然後,讓所有人都無法想象的情節發生了。

我的雙眼噴射出了鐳射。

火紅的鐳射光擦過胖子的頭頂,將停在路邊的一輛雙層巴士變成了兩輛單層的。

空氣中立刻充滿了鋼鐵熔煉時的焦炭味。

還有胖子的尿騷味……

在短暫的沉默下,所有人都驚慌失措起來。

也包括我。

按照常理,我似乎應該在此時說一些又漂亮又狠的話,然後轉身離去,然而我大腦裏僅剩的唯一念頭卻是:我靠,超能力也傳染?

剛才還不可一世的“古惑少年”連滾帶爬地跑了。兩側的住宅樓內,也接連有燈光亮起。

我稍稍平複了心情,意識到此地不宜久留,便伸手去扶坐在地上的阿淮。

哪知她卻慌亂地推開了我的手,撿起手機開始撥號,她慌慌張張地按錯了好幾次號碼,我連忙安慰她沒事了,那些混蛋都跑了。

她尖叫著向後退去,裙子在瀝青地麵上摩擦,發出惱人的響動。我望入她微微發紅的眼,突然意識到,她怕的……

是我。

我僵在了原地,嗓子幹幹的,發不出聲響。

可四周的聲響卻在此時一股腦兒地湧了過來,我聽到兩側居民樓內的竊竊私語,每一扇玻璃後的對話全部湧入我的耳膜,進入我的大腦。

然後一個無比刺耳的詞從雜亂的嗡嗡聲中脫穎而出:

“是怪物麽?”

東側六樓,掛著長頸鹿窗簾的屋子內,一個奶聲奶氣的孩子說:

“媽媽,是怪物吧?”

“胡說,哪有什麽怪物,別害怕,是汽車爆炸了。”

癱坐在地上的阿淮,正用一種我無法形容的眼神看著我,顫抖的手裏還緊握著已經撥通了報警電話的手機。

我的心瞬間沉入穀底。

於是我扭過頭,不再看她,而是望向一扇窗戶,望向窗戶後,被白熾燈照出的長頸鹿窗簾。

然後我沙啞著嗓子,低聲說:“不是汽車爆炸。”

“是有怪物。”

(八)

警笛聲在街道的另一頭響起時,我落荒而逃。

轉到一處無人的小巷後,我躍上十六樓樓頂的平台,阿淮前言不搭後語地向警察講述著發生的一切。有些懵逼的警察帶走了阿淮,汽車發動時他低聲和副駕駛的同僚商量,錄口供前要不要找個心裏醫生給這姑娘看看。

車裏的空調似乎有些冷,坐在後座的阿淮上了車便開始搓手,向手裏嗬氣時,她看到了我在曲水江邊為她戴上的戒指。

短暫的猶豫後,她將它取了下來。

這些,站在十六樓樓頂的我,全都親眼看見。

我想今天,該是有史以來,最差勁的求婚夜了。

在樓頂坐了整整一夜,頭一次的,我覺得今夜的星星很美。

成為了超人的我沒有一點喜悅,甚至無比沮喪。

因為我知道接下來的劇本會是什麽樣子。我懼怕別人知曉我的能力,並要永遠地在這種恐懼中生活下去。

我找不到力量相當的同類,更可怕的是,在這個世界,我甚至沒有屬於我的反派。

我將孤身一人。

這時我突然意識到,不對,我還有麥考啊。

早上七點,我敲響了305的大門。

屋內的腳步聲響起時,我感到一些慌張,似乎還未想清該如何開口。

“嗨,兄弟,雖然我搶了你的女朋友,一兩個月不和你聯係,當從來不曾認識你,但我現在需要你的幫助了!”

這麽說的話,是不是怪怪的?

這時門內又傳出了狗吠聲,我微微一怔,門開了,一個與我年齡相若的男人站在門口,身後是一隻通體雪白的薩摩。

是在麥考之前,住在這裏的夫婦。

“有事麽?”男人問。

我怔了怔,問:“你們又回來了?”

男人似乎沒聽懂我的意思,發出一個表示疑問的鼻音。

我心裏突然有些沮喪,麥考已經從這間屋子搬走,我卻毫不知情。他離開時什麽都沒說,也許就已決定了不願與我再度相見。

恐怕想再找到他,會很困難。

我點了點頭,問他們知不知道,頭半年住在這兒的人去了哪裏。

男人笑:“就站在你的麵前啊,我們在這裏已經住了三年了,你找我有事兒?”

我有些慌張,向他描述了麥考的體型和長相。“他這半年就住在305。”我無比肯定地說。

男人說他們從來沒搬出去過,我應該記錯了。

“要不要問問306、307?”他又說。

屋內的薩摩朝我叫我不停,他的主人嗬斥了兩聲,也不見效果。

“不對,麥考就住在這裏。”心煩意亂的我推開了男人,走入他的房間。

“嘿!你闖進來幹嗎?”男人在我身後大聲的嗬斥,雪白的薩摩犬也叫得愈來愈響。

我衝進屋子,想要尋找麥考在這裏留下的蛛絲馬跡,可站在客廳中央的我,卻感到天旋地轉。

眼前的305,是三室兩廳的戶型。

“麥考不住在這兒。”我低聲說。

我在男人的怒吼聲中回到自己的房間,捂著頭,癱坐在客廳的椅子上。

一夜之間,我便擁有了麥考的力量。而當我去向他尋求幫助時,他卻已不知身在何處。我甚至不得不考慮,得到超人的能力,是不是麥考對我的“報複”。我毀掉了他擁有愛情的機會,而他也決定毀掉我的生活。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抬起頭,看到一塊遍布著彈痕的鋼板靠在牆角。

於是我站起身來,望向四周,我似乎從來都沒有仔細打量過自己租住的地方。

這是一間一室一廳的公寓,適合一個人居住。

廳內幾乎沒有家具,兩把線條硬朗的椅子間夾著一張圓幾,除此之外就隻有一麵空無一物的書架。

屋內的裝飾簡潔得如同剛剛經曆一場洗劫,隻需一眼便可以從房間的這頭,望到房間的另一頭。

這一刻,我好像懂了什麽。

又好像什麽都不懂。

十五分鍾之後,一輛警車咆哮著從街道的另一頭駛來,我拎起遍布彈痕的鋼板,逃離這座疑點諸多的城市。

要開始新的生活了,我對自己說。

從今以後,我將孤身一人,仔細想想,這與遇到麥考前的生活,好像也沒什麽不同。

無非就是再次變成一個無足輕重的透明人,隻不過這一次,我有了一段美好的回憶。

這實在殘忍。

消耗掉我為數不多的積蓄後,我在年底之前找到了新的工作。

和新同事的相處還算順利,雖然他們都叫不出我的名字,但也沒人發現我與他們在生物學上的不同。

轉眼便又是一年的年會,老板領著同事聚在一起吃吃喝喝。

簡單的寒暄了幾句後,大家與我便沒了其他可聊的話題。

我坐在桌子的一角,開始胡思亂想。

若是麥考沒有將他的能力傳染給我,也許此刻我已見過了阿淮的父母。

同事們接連跑到老板那桌敬酒,隻有我一個人呆呆地坐在人群外圍,無動於衷。我看到靠牆的一側有一箱未開封的白酒,鬼使神差地,我將它抱了過來。

麥考說過,隻要喝酒,就會忘掉一切。

我突然想試試。

於是我拆開它們,像是灌水一般,讓它們鑽入我的喉嚨,穿過我的食道,進入我的肺腑。

我沒有醉,但我真的開始遺忘了。

那些如同利刃一樣的美好回憶一點點逃離我的腦海。

我忘了自己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

忘了自己是誰,遇到過什麽人。

就連阿淮的樣貌也開始在我的眼前慢慢模糊。

這時我突然有些後悔,於是伸手去抓,卻抓了空。

再要抬手時,我已忘了自己剛剛是要抓住些什麽。

空****的圓桌前,隻剩下我,和十二個空掉了的酒瓶,他們整整齊齊地擺成一排,讓我想起閱兵時那些指向天空的槍口,仿佛下一個瞬間,屋內就將炸出煙花。

這時我歪了歪頭,本以為空著的鄰座上,卻坐了一個人,他像是做錯了什麽事般,低著頭。

整整兩個小時的年會,沒有人跟他說過任何一句話。

我卻知道他叫紮克。

就是這個時候,我第一次遇見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