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沉浮

幾個時辰過去,小男孩兀自還在昏迷之中。偶有行人路經此處,見了慘狀都是拔腿離開,不願逗留。夜幕漸漸降臨,寒風瑟瑟,不住地刮著小男孩那通紅的小臉,不一會兒,下起了牛毛細雨。這時,隻見小男孩的身子微微顫動,神誌稍轉清醒過來,吃力地撐開沉重的眼皮,在泥濘的土地上挪了幾步,心裏不住地想著:“吳叔叔……吳叔叔……我來救你了,你不要死,不要丟下我不管……”

小男孩掙紮一會,站起身來,放眼望著眼前一片漆黑的夜空,怔怔凝視著那稀稀點點的江楓漁火,回想著今日發生之事來,心下悲痛萬分,抽泣道:“吳叔叔……吳叔叔……你在哪……你還沒給我取名字啊……你在哪……你到底在哪……”哭喊聲撕心裂肺,夾雜著戚戚雨聲,不勝淒涼,魚蟲鳥獸聞之,無不隨之哀鳴。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小男孩心撕力竭,跪倒在地,隨即頭腦漸感模糊,一陣硬撐過罷,終於趴倒在地,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小男孩剛醒過來,便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顯是受了風寒。轉眼見雙鬼夫婦屍身,雖不知二人為何命喪此處,總因年紀甚小,想的不深,也不願多想,忙走到了湖邊,吳平波屍身早已沒了蹤跡,經過昨晚的一場大悲之後,小小年紀卻也看開了很多,心想:“吳叔叔死啦,以後我要去哪兒裏呢?”一陣茫然無措過罷,邁開碎小步伐,離開了西湖。

小男孩回到棲霞嶺上的小木屋裏,不禁觸景生情,暗自委屈,又因風寒纏身,隻得離開了棲霞嶺,進了杭州城,好在身上還有吳平波留下的十餘兩細碎銀子,便找了一家醫鋪看病。那醫鋪郎中見他小小年紀,出手又是一二兩的銀子,深覺有利可圖,便將可有可無的藥方開了好幾貼,抓了甚多無用之藥,見小男孩無家可歸,便照料他在藥鋪裏養病。兩日過去,十餘兩銀子也就不了了之了,好在小男孩所患風寒好轉過來,也便告別了郎中,離開了藥鋪。

之後將近三年的日子,小男孩信步所至,一路南下,輾轉逗留,有時摘食山間野果,但因年紀甚小,有時難以自食其力,便隻能如昔日那般上街乞討去了。雖然四處遭人冷眼,挨打挨罵也總是難免,小男孩隻得倔強地想著吳平波臨死前對自己說的那句話:“隻要活著就有希望。”小男孩不時便提醒著自己。

小男孩一路目睹元人暴政下漢人的淒苦生活,多少漢人如自己這般家破人亡,流落異鄉。當然,他還隻是個九歲左右年紀的孩子,看到的很多,想到的卻甚少了。這一日正值人間夏日,小男孩來到江南一座小縣城上。小男孩沿街乞討,有個賣糖葫蘆的夥計見他著實可憐,便給了他一串糖葫蘆,小男孩甚感心滿意足,謝過夥計之後,嘴裏咬著那串糖葫蘆,漫步在縣城街道上。走著走著,哪知這時,進了幾條相互連結的死胡同,小男孩生怕迷路,稍一遲疑,便要掉頭離開,哪知耳邊傳來聲音:“兩個小妞,快把衣服脫了給咱大夥瞧瞧,這兩串糖葫蘆便是你們的了!”“不要,我不要……”“你們快放開我妹妹!快放開她!”

小男孩心下好奇,循著聲音奔了過去。往胡同轉了個彎,便見八九個與自己一般年紀的孩童正將兩個小女孩圍在牆角,一個年紀約莫九歲有餘,身著淡灰色粗布衣裳,一個年紀約莫七歲有餘,身著淡黃色粗布衣裳,二人衣裳雖有些破舊,眉目之間卻又甚是清秀,此時二人手腳正被那幾個男孩所縛,動彈不得。隻聽那群男童嘴裏念念有詞,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道:“若是不成,就給我們每人親上一口,那也成啊!”小男孩忙走了過去,拍了拍一高大男孩的肩膀,道:“喂,你們為甚麽要這麽對她們?”那高大男孩轉身一瞧,哈哈笑道:“怎麽?你也來湊熱鬧呀?咦,怎麽瞧著你麵生呢?”眾男孩紛紛回頭觀望,另一瘦小男孩道:“大虎哥,瞧他不是本地人,哎喲瞧這身穿扮,窮酸死啦!”眾男孩紛紛哈哈大笑,兩個小女孩手足無措,隻得怔怔地望著他。小男孩羊入狼群,忙稍作鎮定,道:“你們……你們快放她們走,不要欺負她們!”一小孩道:“大虎哥,這小子活膩了,竟敢多管閑事!”

大虎笑道:“二狗說得是。”瞧了瞧小男孩,“嘿嘿”笑道:“你走罷,就當沒瞧見我們!”小男孩脫口道:“我不走。”大虎一聽,不由打個哈哈,道:“二狗,你給他幾個拳頭嚐嚐,就不必本大爺我親自出手了。”此言一出,餘下小孩押著兩個小女孩紛紛退開,一個外號二狗的小孩走了出來,對著小男孩摩拳擦掌。那年紀較小的女孩見狀,忙道:“小哥哥,你快走,別管我們……”小男孩也不應話,此時心裏想著的隻有如何將二狗擊敗。這時,隻見二狗當仁不讓,一個肉拳向小男孩麵門襲了過去,小男孩忙側身避過,快步繞到二狗背後,右掌一招“移山填海”向他肩胛骨襲去,二狗全沒學過武功,更沒高人指點,是以反應如尋常人一般遲鈍,避之不及,被小男孩一掌正正打中胸口,身子不由得向前跌去,眼看就要撞牆而致頭破血流,眾男孩紛紛暗叫不好,小男孩見勢不妙,忙跟上前去,一把拉住二狗,二狗有驚無險,卻也忍不住心驚肉跳,但想到在夥伴麵前出糗,心下不甚難堪,不由得惱羞成怒,反手一巴掌招呼在小男孩臉頰上。

小男孩左邊臉頰登時通紅一片,現出五個手指印,雖然吃痛,卻也不再像往日那般埋頭大哭,順勢一把抓住二狗手腕,道:“你幹甚麽?”二狗見勢不好,忙道:“大虎哥、三貓、四豬,五鼠,這小子有兩下功夫,咱們一塊上,狠狠揍他一頓!”小男孩一把甩開二狗,大虎等四五個男孩一齊朝他招呼過來,小男孩再也顧不得出手輕重,忙使開所學的“震山掌法”應敵。

大虎等人不敵,餘下六牛、七狼、八熊、九羊顧不得兩個小女孩,無奈隻得跟著一塊擁上,小男孩忽而一招“登山涉海”深入眾孩童中央,忽而一招“山崩地裂”攪亂眾孩童陣腳,初時倒也進退自如,但大虎、二狗等人終究人多勢眾,小男孩皮毛之技,漸感不支,這不,臉上便吃了大虎饅頭大一個拳頭,登時鼻青眼腫,引得眾孩童哈哈大笑。

灰衫女孩忙奔上前來,擋在小男孩身前,泣道:“你們不要打他!要打打我……打我好啦!”三貓眯著一雙細眼笑了幾笑,笑聲尖利,道:“小娘皮,俺們疼你還來不及呢,怎麽舍得打你?”上前扯了小女孩的細白胳膊,一把拽到牆角,黃衫女孩兩眼汪汪,忙扶住她身子。灰衫女孩無奈,忽然心頭一動,低聲在黃衫女孩耳邊道:“妹妹,你哭大聲點,哭大聲點我們就能幫他了。”黃衫女孩淚眼與她相視,不解道:“為甚麽?”灰衫女孩見大虎等人又和小男孩打了起來,顧不得解釋,扇了黃衫女孩一大巴掌,黃衫女孩吃痛,登時委屈難言,哇哇大哭起來。

小男孩身上已中多處拳腳,疼痛難忍,卻又不願撒手離去,隻得強忍硬撐,大虎等人也不吃香,八九個孩童中已有四五個鼻青眼腫。眾人聽得黃衫女孩哭聲,俱是驚疑,過了一會,哭聲引來了成年大人,隻見一中年女子身材肥胖、虎背熊腰,怒氣衝衝地奔了過來,邊道:“三貓兒,你又在外邊給老娘惹事,不嫌給你老娘我麽?快跟老娘死回去!”三貓一愣,連叫不妙,暗道:“啊喲,俺老娘來了,大大不妙!”忙向大虎道:“大虎哥,俺先撤了!”話音剛過,已被胖女子一把抓住了衣領,提了起來,吃了老大幾個耳括子,連連叫痛,瞪了小男孩一眼,便被胖女子叫罵著提走了。大虎等人一陣唏噓,見圍觀大人越來越多,五鼠叫道:“不好,我娘也來啦!”四豬也道:“我爹……他怎麽也來啦?”眾孩童見勢不妙,相互對視一眼,紛紛拔腿就跑。幾個好心大人見小男孩身上衣服已給扯得破爛,身上左青右紫的模樣,正想過去給他照料,小男孩見狀,忖道:“他們也不是好人!”一咬牙,忙奔到兩個女孩身前,拉了她們細白小手,道:“快走!”三人一溜煙繞過眾成年大人,離開了死胡同。好心大人們連忙招呼,但見小男孩攜著兩個女孩已去得遠了,無奈隻得散去各忙各事去了。

小男孩拉著灰衫女孩和黃衫女孩穿街過巷,一口氣奔到了縣城郊外。小男孩見身後無人追來,忙停下腳步埋頭換氣。黃衫女孩見他氣喘籲籲的模樣,忙伸手拍了怕他背,柔聲道:“小哥哥,你沒……你沒事罷?”小男孩一愣,放開她手,道:“我沒事。”黃衫女孩微笑道:“小哥哥,可謝謝你啦,要不是你來,我跟姊姊可要遭殃啦。”小男孩抬頭一瞧,見黃衫女孩微笑著看著自己,不禁心頭一顫,又見灰衫女孩也是微笑著看著自己,忙放開她手,道:“我要走了。”

黃衫女孩問道:“走?你身上被他們打的傷沒事了麽?嗯……你要走去哪裏呢?”小男孩眉頭一皺,道:“我也不知道。”舉步往前走去,黃衫女孩和灰衫女孩忙跟了上去。小男孩見她們跟來,也不說話,隻是放慢了腳步。一路上,灰衫女孩問道:“你怎麽一個人呢?你沒爹娘麽?”小男孩“嗯”了一聲,點了點頭。灰衫女孩歎了一口小氣,道:“我和妹妹也沒有爹娘,他們早早就死啦,沒人管我們。”小男孩頓感同病相憐,埋頭沉思,想起了吳平波來,道:“我本來有個吳叔叔的,可是他死啦,丟下我一個人。”說著眼角泛著淚花,一陣黯然神傷。灰衫女孩見狀,不再相問下去。又走一陣,灰衫女孩見小男孩心情轉好,便道:“我叫秦曉蓉,你叫我曉蓉便好啦。”斜睨小男孩一眼,道:“嗯……你叫甚麽名字?”黃衫女孩搶道:“還有我,我叫秦曉晗!”小男孩左右看了姊妹二人一眼,搖頭道:“我沒有名字……”一說此事,又想起吳平波來,又複黯然神傷。秦曉蓉“哦”的一聲,見他神情,知又觸了他黴頭,暗自無奈一陣,道:“那我們就一塊走罷,爹爹他生前說過,多個人便多個照應,總是不壞的。”秦曉晗一聽,連連點頭。小男孩也不回絕,道:“隨你們罷,反正……反正都是無家可歸的人。”秦曉晗心下一喜,拉著小男孩的手活蹦亂跳了起來。黃昏漸至,三人便一塊往夕陽落山的方向慢步走去。

過了一會,三人來到一條小河邊上,眼見細水長流,映照紅霞,小男孩頓時豁然開朗,蹲到河邊,伸手捧起清澈冰涼的河水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秦氏姊妹也覺口渴,便照著小男孩模樣喝起了水來。一陣解渴過罷,小男孩脫下腳上破草鞋,把一雙腳丫子放到了河水裏,身子躺倒在河邊草地上,閉上了眼睛,甚覺受用,漸漸地便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小男孩忽覺臉上襲來一陣涼意,睜開眼來,隱約見秦曉晗麵目一新,睜著一雙大大黑黑的秀目,雙手捧著清清河水,抹在自己臉上,小男孩忙直起身來,問道:“你做甚麽?”秦曉晗微笑道:“給你洗洗臉呀。”小男孩隻“哦”了一聲,轉眼見秦曉蓉正在河邊洗臉,未及分說,秦曉晗又將河水自己臉上抹來。小男孩忙抓住秦曉晗一隻小手,道:“別……”但覺她另一隻細白小手在自己臉上塗抹,溫暖異常,一時頓感身心舒暢,也便任由她東抹西擦。

隔了一會,秦曉晗忽道:“姊姊你快過來看看,原來小哥哥生得這麽好看!”秦曉蓉聞言走了過來,看了看小男孩,見他劍眉初成,眉下一雙烏黑透亮的眼眸,墨黑色的散發軟軟地搭在前額,臉上雖有幾處淤青,卻也絲毫掩蓋不住非凡之相,秦曉蓉不禁心想:“可真是很好看!”但轉眼見他忸怩模樣,不禁撲哧一笑,輕拍了一下秦曉晗腦袋瓜子,笑道:“人家都不好意思啦,就你不害臊!”秦曉晗嘻嘻而笑,笑聲如那銀鈴一般悅耳動聽。小男孩往秦氏姊妹看去一會,見秦曉蓉一張瓜子小臉,眉目如畫,墨黑色的小長發在微風中微微飄揚,便如出水芙蓉那般美極而天成。秦曉晗便如那泥中清荷,柳眉鳳眼,鵝蛋型的臉蛋上,不時便浮現出甜美可人的笑顏,便是那身有些破舊的淡黃衣裳,也絲毫掩蓋不住她絕美的容貌。小男孩頓時心神俱醉:“她們可真好看……我……我也好看的麽?”想著想著,眼皮漸感沉重,不一會兒,夜幕降臨,小男孩躺倒在地,熟熟睡去。

待得隔天醒來,小男孩肚皮空空,秦曉晗肚子也是呱呱直叫,無奈隻得瞪大眼睛瞧著小男孩,盼想他能有甚麽好法子。小男孩沉吟半響,起身跳進河裏抓魚去了。但河水甚清,河魚又頗有靈性,單憑赤手空拳,自然免不了空手而歸。小男孩歎了口小氣,上了岸來,秦曉晗在旁愁眉苦臉,一不留神,便被秦曉蓉敲了一下後腦勺,嗔道:“姊姊,你又打我?”秦曉蓉佯怒道:“就知道吃!”但見她無助模樣,不禁陷入一陣茫然,微微抽泣道:“老天都叫我們命苦……”

小男孩不忍如此,忽然靈光一閃,喜道:“有啦!”扭頭飛步奔到一處林子裏,折了一段粗長樹枝回來,一頭用石頭磨尖,道:“成啦!”秦曉晗在一旁看著,不解道:“小哥哥,這根木頭有甚麽用麽?”小男孩拉了她手,來到小河邊上,道:“你瞧著。”秦曉晗欲要開口,小男孩忙捂住了她嘴,“噓”的一聲,輕聲道:“別說話。”秦曉蓉尋思一會,便猜到了小男孩葫蘆裏賣的甚麽藥,也跟著來到河邊屏息以待。

待得片刻,清澈河水下忽然閃過一條黑影,小男孩猛地把樹枝尖端刺了下去,牛刀初試,碰壁總是在所難免,小男孩也不氣餒,道:“再來!”如此重複二十來次,終於刺上來一條野生鯉魚。秦曉晗見狀,頓時眉開眼笑,拍手道:“小哥哥,你可真厲害!”小男孩朝她微微一笑,將鯉魚拽了下來,開膛破肚,分成了三塊,正想先生吃一塊嚐嚐味道,卻聽秦曉蓉道:“慢著,我有火的。”從腰間灰布帶上取出一根老舊的火折子,在小男孩麵前晃了晃。小男孩直是一愣,把三塊魚肉遞給了她,一溜煙跑去林子裏拾撿枯敗樹枝,秦曉晗屁顛屁顛地跟了去。

半個多時辰過去,三人正圍在篝火旁燒烤鯉魚。過了一會,魚香撲鼻,秦曉晗本就餓極,咬了幾大口下去,便隻剩下一根樹枝和幾根魚骨頭。秦曉蓉與小男孩對視一眼,歎了一口小氣,搖了搖頭,便是再說:“妹妹她就是這樣,你可別見怪。”小男孩也搖了搖頭,便是在說:“沒見怪沒見怪。”咬了一口魚肉,轉眼見秦曉晗兩眼巴巴,正怔怔地看著自己,愣了片刻,起身走到她身前,將剩下的魚肉遞給了她,道:“你……你吃罷,我吃飽啦。”秦曉晗正想接過,但見秦曉蓉白了自己一眼,忙將手縮了回去,細聲道:“我也……我也不餓的。”小男孩自然看在眼裏,二話不說便將魚肉放到了她小手裏,道:“我再去打幾條!”秦曉晗不由得手足無措,愣了一會兒,終究嘴饞難忍,也便將魚肉吃下肚去。

天色漸暗,秦曉晗見小男孩獨自一人坐在河邊,雙腳放在河水裏,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心知小男孩毫無所獲,走了過去,往他身邊坐下。過了一會,見他也不搭理自己,隻得道:“小哥哥,謝……謝謝你……”小男孩搖了搖頭,隻伸腳撲打幾下河水,也不接話。秦曉晗柔聲道:“姊姊她都沒對我這麽好的,她總是要我少吃點……”小男孩頓了一會,終於開口道:“她對你是很好的,隻是那是沒辦法的事,每次少吃點,等到沒東西吃的時候就不會覺得很餓啦。”秦曉蓉在一旁聽見了,佯怒道:“是啊,他說得對,哪像妹妹你啊,不識好人心。”秦曉晗傻笑幾聲,道:“可我還是覺得小哥哥對我好點兒!”話音剛落,便往小男孩一邊臉頰親了過去。小男孩頓覺臉皮一熱,呆呆愣在原地,宛若木頭。秦曉蓉打趣道:“妹妹,你可真不害臊呀!”秦曉晗嬉笑道:“要你管!”秦曉蓉道:“翅膀可長硬了?敢跟姊姊頂嘴?”搔了搔秦曉晗胳肢窩,秦曉晗連道:“好癢好癢,姊姊……我錯啦……我錯啦……”一陣嬉鬧過罷,三人便在漫漫夜色的籠罩下沉沉睡了過去。

光陰流轉,轉眼便是四年多時間過去。昔日的小男孩已長成了一個俊美少年,秦氏姊妹自是長成了一對亭亭少女。三人攜手一番東奔西走,這一日來到泉州城,正走在城內街道上,眼見四處雕欄畫棟,酒樓林立,吆喝聲叫賣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繁華景象絲毫不亞於蘇杭應天,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少年手裏拿著幾日前自己辛苦雕鑿好的木葫蘆,埋頭想了一會,向秦氏姊妹道:“你們在這兒等我一會兒。”秦曉晗扯住他衣袂,道:“你要去幹甚麽?我……”一言未畢,見少年已經走遠,隻得和秦曉蓉原地相待。

過了小半個時辰,少年手裏拿著一個烤雞腿回來,看了看秦氏姊妹,道:“我拿葫蘆去換了這個雞腿,你們吃罷,吃剩了……再給我。”秦曉晗二話不說便拿過雞腿咬了幾口,讚道:“好香呀,小哥哥,謝謝你!”少年也不答話,徑自走到一處牆角,掏出幾顆野果子來吃。秦曉蓉見他大汗淋漓的模樣,心知烤雞腿來之不易,少年定是屢屢碰壁,便把剩下的烤雞腿如往日一般分成了兩半,走到他身前,道:“給你。”少年愣了一會,也便伸手接過。秦曉蓉微笑道:“謝謝你這麽照顧我們姊妹倆,尤其是妹妹她。”少年道:“這沒……沒甚麽。”秦曉蓉一陣茫然,問道:“接下來還有好多好多日子,我們是不是一直都要這麽過?”少年道:“我也不知道。”看了秦曉蓉一眼,見她流光生盼的模樣,沉吟片刻,微笑道:“吳叔叔說過,女孩子家長大了就要嫁人的,你和曉晗長得這麽好看,定能嫁著好人家的。”轉念想到自己後路,不由得埋下頭去,黯然神傷。

秦曉蓉無語應答,見他眉頭緊鎖的模樣,輕手拍了一下他肩膀,道:“想甚麽呢?”少年低聲道:“沒有……”秦曉蓉知他心意,微笑道:“等你長大些了,就能幹很多活了,就能掙好多好多錢啦。”少年搖了搖頭,秦曉蓉眼眸子骨碌一轉,又道:“你是在擔心那個麽?我那個傻妹妹啊,以後除了你,誰還想娶她?誰娶她誰就要遭殃咯,你可要做好準備!”小男孩聞言,不由得麵紅耳赤,隨口道:“那……那你呢?”秦曉蓉偷笑了幾聲,柔聲道:“我呀,我總是放不下那個傻妹妹的,要照顧她一輩子也說不定罷。”話音剛落,少年拽著她手腕,奔到在路旁發呆的秦曉晗身前,拉了她手,道:“我們到處走走。”秦氏姊妹齊聲道:“好!”

三人在泉州城內溜達了一會,見到賣燈籠的、鬼臉麵具的、手環玉鐲的,隻能飽飽眼福,好在三人心態不壞,倒也有說有笑,有賣糖果的夥計瞧姊妹倆生得秀氣異常,便當是城內有錢人家的女兒為了眼前這個窮小子離家出走,不禁暗自嘀咕道:“這年頭,小小年紀竟也懂得談情說愛!”出於好心,送了三人幾粒糖果,秦曉晗自是求之不得,多多益善。

走著走著,來到一條僻靜的街巷上,眼見街巷盡頭圍著四五個衣著華麗的富家弟子,耳邊還不住傳來狗叫聲、喝罵聲:“踹死它,踹死它!”“用力點!”“讓開讓開,讓我來上一腳!”少年與秦氏姊妹對視一眼,終究忍不住好奇走了過去。這時才知原來是幾個富家子弟正對一隻流浪小狗拳打腳踢,那小狗灰色皮毛,此時已染上了幾處朱紅。眾富家弟子發覺身後腳步聲響,卻渾不去搭理,仍是對那隻小狗拳打腳踢。

秦曉晗拽了拽少年胳膊,道:“小哥哥,你快救救它,它好可憐的。”少年早已看不下去,一手搭在一身材肥胖的富家弟子肩膀上,道:“你們別打它了!”眾富家弟子轉過頭來,喝道:“窮小子,關你甚麽事?作死麽?”少年挺起膽子,道:“你們為甚麽要打它?”一矮瘦的富家弟子道:“它偷吃了我家狗狗的骨頭!”一麵目較清秀的富家子弟推了少年一把,道:“你走開!”少年一個踉蹌跌倒在地,秦曉蓉忙扶他起來,無奈道:“別管了,我們還是走罷。”少年見小狗奄奄一息,脫口道:“不行。”忙往眾富家弟子奔了過去,趁著拳腳空隙,把小狗抱了起來,小狗渾身哆嗦不止,蜷身在他懷裏。秦曉蓉忙拉著秦曉晗跟了過去。

眾富家弟子紛紛指手畫腳,喝罵不絕。少年壯了壯膽子,直起身來,道:“再打就死啦!”頓了一會,道:“你們要怎樣才肯不打它?”那麵目清秀的富家子弟不屑道:“你有錢麽?”少年埋下頭去,無奈道:“我沒有……”那麵目清秀的富家子弟隨即冷笑道:“就知道!”一腳正欲踹向少年小腹,那身材肥胖的富家子弟忙攔住了他,道:“慢著。”一雙小眼色眯眯地瞧著秦氏姊妹,“咳咳咳”地咳了幾聲,對小男孩道:“你定要護著這死狗麽?”小男孩點頭“嗯”了一聲,那身材肥胖的富家子弟笑道:“這兩個好看的小妞可是你家妹子罷?你帶著這死狗走罷,讓她倆留在這兒!”眾富家弟子紛紛拍手叫好。

秦曉晗心頭一怔,忙緊緊拽住少年手臂,顫聲道:“不要……我不要……”少年正色道:“她們不是我妹子,這件事跟她們沒關係,你們要打這小狗多少下,便打在我身上好啦!”那身材肥胖的富家弟子大笑幾聲,道:“揍你?揍你能當幾個錢?快閃開!”推了少年一把。好在少年事先有所防備,忙站住腳跟,把小狗抱給了秦曉蓉,道:“你們抱著它快走!”秦曉蓉正猶疑不決,眾富家弟子已摩拳擦掌,眼看便要一擁而上,隻得拉了秦曉晗的手,向少年道:“我們在外邊等你,你趕緊過來!”少年道:“好!”那肥胖的富家弟子笑道:“哼哼,想走?門都沒有!”說完便往秦曉蓉撲了過去,少年一把搶到她身前,一招“拔山扛鼎”襲向那肥胖的富家弟子胸口,也不用全力,隻是借勢把他身子推開了幾步。餘下眾富家弟子見狀,一擁而上,秦曉蓉忙趁隙帶著秦曉晗和小狗離開。少年見秦氏姊妹走遠,本來就不還手的他更是任由眾富家弟子拳打腳踢。肥胖弟子打得起勁,直到這時,才發覺秦氏姊妹已經走遠,又見少年渾不還手抵抗,甚感沒趣,朝他吐了一口唾沫,向其他富家弟子嚷嚷道:“走啦走啦!”眾富家弟子一陣叫嚷,也便一哄而散了。

少年起了身來,垂頭喪氣地走到一處橋頭,見秦氏姊妹在那相待,神色甚是焦急。秦曉晗見了他,忙揮手招呼。少年走到二人麵前,有氣無力地道:“我們走罷……”秦曉晗見他傷痕累累的模樣,不禁撲在他身上哇哇大哭起來。秦曉蓉急道:“怎麽會這樣?他們沒道理把你打成這樣的……難道……你……你沒還手麽?”少年先是點了點頭,忙又搖了搖頭。秦曉蓉本來生性堅強,此時卻也忍不住眼眶泛紅,幾滴淚水順著眼角流下,滴在了懷中小狗的毛發上。少年無奈,隻得道:“不讓他們出氣,他們……他們不會放過我們的。”秦氏姊妹兀自還在哭泣,小男孩埋頭道:“我不想你們擔心的。”其時秦曉蓉與他朝夕相處,早已萌生朦朦情愫,此時兩眼怔怔地看著他,眸光中生出百般的柔情蜜意,懷中小狗鼻頭微微顫了幾顫,似是聞得了少年身上氣味,睜開了眼來,從秦曉蓉懷裏跳了下去,咬了咬少年褲腳,“汪汪汪”的吠了幾聲,圍著他身子打轉不停,一條短短的小尾巴搖擺個不停。秦曉蓉見狀,不禁撲哧一笑,伸手拭了拭眼角。秦曉晗也是眉頭舒展,抱起小狗,微笑道:“小狗狗呀,你可要記著小哥哥,是他拚命救了你呢。”說著親了它一口,一張小臉貼著它的毛發蹭了又蹭。

秦曉蓉朝著少年微微一笑,給他身上傷口擦了擦,道:“剛才你還沒來的時候,我聽到有人說離這兒不遠的地方有大海,我們一塊去看看罷。”秦曉晗微笑道:“好啊好啊,我還沒見過大海是甚麽樣子的呢!”少年會心一笑,點了點頭。秦曉蓉道:“那人說一直往太陽升起的方向走就能到了,不用很久的。”三人也便出了城門,往東而去,隻是少年步伐緩慢,秦曉蓉也便放慢腳步與他走在一塊,不時還伸手扶著他身子。秦曉晗抱著小狗,活蹦亂跳走在二人身前不遠處,倒也沒去留意身後二人的一舉一動。

走著走著,忽然一個彪悍的人影從三人身旁掠過,發出幾聲微弱的冷笑,少年“咦”一聲,但見那人影已不知竄到甚麽地方去了,也就沒去掛懷。不多時,三人來到泉州港口,放眼望著海麵上成林商船,瑟瑟海風刮起一層又一層的波浪,拍打著船板和堤岸,偶有鷗鳥掠波而過,少年頓覺心胸舒暢,豁然開朗。秦曉蓉手撫雙頰,放眼望著眼前茫茫一片汪洋大海,自也是心曠神怡,好不自在。

過了一會兒,秦曉晗見左首旁不遠處有片沙灘,忙道:“我們去那兒玩會罷!”拽著少年胳膊奔了過去,秦曉蓉一陣無奈,隻得發步跟了過去。之後,三人便在沙灘上堆起了沙子,撿起了貝殼,玩起了水,倒也不亦樂乎。小狗也自蹦跳著來回於三人之間。不知過了多久時間,天色漸暗,三人眼皮漸覺有些沉重,也便躺倒在軟綿綿的沙灘上睡了過去。

次日天空泛著魚肚白,少年兀自還在睡夢之中,忽覺有人在撕扯自己肩上衣物,睜開眼來揉了揉,見是小狗在咬,不由打了個哈欠,顯是還沒睡飽。小狗頗有靈性,見他醒來,便不再咬他衣物,改而在他耳邊吠個不停。少年無奈,隻得直起腰來,把小狗摟進懷裏,撫了撫它毛發,道:“狗狗乖乖的,讓我再睡一會兒……”小狗似乎不順他意,咬了他手腕一口,跳了下來。少年登時吃痛,精神隨之轉醒幾分,沒了睡意,哪知站起身來,四處不見秦氏姊妹二人身影,忙轉身四顧,仍是毫無所獲,不禁心想:“她們可去了哪兒?不會叫海水給刮走了罷?不會不會,莫非是趁我睡熟了去給我準備甚麽驚喜去了?”想著想著,思緒隨之亂成一團。

小狗見他發呆,忙咬了咬他褲腳,隨即往泉州城城門的方向發奔而去,少年初時不明其意,轉念想了又想:“莫非它知道些甚麽麽?它可是要我跟著它?”見小狗已經去遠,不及再想,忙快步跟了過去。小狗嗅覺甚靈,循著氣味狂奔不止,一人一狗一路輾轉,來到一座偌大的閣樓門外,少年見門口出入成年男子,樓內傳來胭脂香氣與男男女女的交談聲音。少年抬頭看了看大門牌匾上三個金光閃閃的大字,雖認不得來,但稍一轉念,便已想到了些甚麽:“這莫非是青……青樓?莫非她們叫人給抓進了裏麵……做那些……做哪些……”原來,此間樓閣便是泉州城有名的醉香樓,其時少年對男女親熱之事甚不了解,也不願再做細想,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我得進去看看!”咽了一口唾沫,邁步走進門去。隻是小狗不知為何沒跟他進去,徑自往街頭發足狂奔,也不知幹甚麽去了。

進到樓內,一麵相醜陋的龜奴與醉香樓的中年老鴇向少年迎了過來,老鴇見他衣著甚陋,一副灰頭土臉的模樣,客套招呼道:“唉喲,這大清早的,這位小哥年紀輕輕,也好尋花問柳這口啊。”一條手帕在少年麵前擺了又擺。少年結巴道:“我……我……我是來……”“找人的”這三個字始終咽在喉頭處,說不出口來。老鴇瞥了他一眼,笑道:“可是進出我醉香樓的不是達官貴人,便是富家子弟,這位小哥,你可是哪種人呀?”見少年啞口無言,呆著不動,揮手向龜奴道:“送客。”龜奴應聲稱是,便要招呼少年出去,哪知這時,小狗嘴裏叼著一錠銀子跑了進來,停在少年腳邊,搖著尾巴眼巴巴地瞧著他。少年暗自無奈,忙俯身抱小狗起來,便要轉身出門,那老鴇眼尖,忙扭腰擺臀,走到少年身前攔住他去路,賠笑道:“這可不是銀子嘛?這位小爺,請恕梅娘我有眼無珠,沒瞧出您深藏不露來。”

少年也不應話,梅娘又道:“待我想想啊,啊喲,可真巧了,今日我醉香樓新來了兩個貌美小妞,還是一對姊妹花呢,定然合您胃口!隻要小爺您點個頭啊,梅娘我便讓她們來伺候您!”少年聞言,登時一愣,心想:“莫非她們真被抓到這兒來了?若沒錯的話,我正好趁這個機會想辦法救她們出去!”想到這裏,結結巴巴地道:“好……便……便……叫她們來……伺候……伺候我……”老鴇從小狗嘴裏取過那一大錠銀子,咬了一口,知是真貨,便抄進兜裏去了,上下打量了少年一遍,見他忸怩模樣,不禁暗自偷笑,道:“這位小爺,可需要先叫她們來陪您飲飲酒調調情?”少年搖了搖頭,老鴇偷笑幾聲,向龜奴道:“領這位小爺到二樓水月閣去。”龜奴應聲稱是,也便領著少年上了樓去。一路上,少年眼見樓內成年男女勾肩搭背、猜拳唱曲、呼幺喝六,不由得六神無主,來往那些成年大人們紛紛向他投來疑惑的目光,不時便有幾聲取笑聲響起,少年卻也無心去搭理了。

少年和小狗來到水月閣,呆坐著等了小半個時辰,甚覺無趣,巴不得早早便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過了一會兒,房門外傳來聲響,跟著一龜奴把兩個與少年一般年紀的少女推進房來,那兩個少女雖然身著華衣,臉抹胭脂,卻又不是秦曉蓉與秦曉晗是誰?二人一見房中少年,登時瞪大了眼睛,少年忙長長地“噓”了一聲,示意他們不要打草驚蛇,秦氏姊妹也便合上了張得大大的小口。那龜奴沒個好脾氣,一把帶上了門,喝道:“若不好生伺候這位爺,待會有你們好果子吃的!”說完便即走開了。房內三人立時鬆了一大口氣。

少年招呼秦氏姊妹到椅子坐下,隨後三人便將事情緣由各自說了。原來,秦氏姊妹因生得花容月貌,無意間被皮條客相中,便是昨日在去往港口的路上遇到的那一個彪悍人影,皮條客一路跟蹤,待得夜裏三人在海邊沙灘上睡熟的時候,便趁機將秦氏姊妹擄走,秦氏姊妹那時雖因此轉醒,但因口鼻被捂,開不了口,那皮條客又彪悍得緊,秦氏姊妹女子之軀,又哪裏反抗得了?之後便被那皮條客連夜賣到了醉香樓來。好在那皮條客不知小狗靈性之高,如若不然,少年豈能借此尋到這裏來?

少年和秦曉蓉不由暗歎道:“原來如此。”秦曉晗則是抱著小狗左親右吻,很是親熱,少年和秦曉蓉忍不住偷笑幾聲,心裏均想:“她總是這麽孩子氣。”但之後又不由得愁眉苦臉,尋思脫身之法。少年在房內負手踱步,大半個時辰過去,終於喜上眉梢,計上心來,忙低聲向秦氏姊妹道:“他們人多,又都是大人,我們可不能硬闖出去,這樣罷,曉晗,待會你跟我互換身上衣物,你再帶著小狗先出了這醉香樓,去到昨天那橋頭等著我們,我和你姊姊今天晚上再找機會出去。”秦曉蓉點了點頭,秦曉晗滿臉委屈,道:“你們是嫌我是個累贅麽?”少年忙道:“怎麽會?隻是……隻是你還是先出去的好。”隨後,在少年和秦曉蓉的一番勸說之下,秦曉晗才勉強答應了下來。

隻是秦曉晗不知為何,忽然臉現紅霞,隔了一會兒,才忸怩道:“可是這裏隻有一個房間,我們又不能出去,要……要怎麽把衣服換過來?”少年轉念一想,也不由得滿臉通紅,轉過身去,道:“我……我沒想到這個。”秦曉蓉在旁暗覺好笑,少年一番尋思未果,隻得出了下策,和秦曉晗在房內背對著把衣服換了過來,但見秦曉蓉在一旁偷笑的模樣,少年羞得隻想找個洞鑽進去,不再出來。過了一會兒,二人身上衣服已經換好,少年始終不敢和秦曉晗對視一眼,就連平時頗不害臊的秦曉晗,到了這種關頭,一時之間卻也忍不住倍感羞怯。房內三人一陣相顧無言過罷,秦曉蓉忙給秦曉晗換下頭飾,擦去胭脂,之後姊妹二人便有模有樣地把少年打扮成了一個花容月貌的“姑娘”。

少年和秦曉蓉又對秦曉晗做了一番交代,這才小心翼翼地和龜奴把她送出了醉香樓,好在有驚無險,沒叫人看破。之後,少年便和秦曉蓉回到了醉香樓供妓女自住的小房。秦氏姊妹本來共住一間,此時自然便是少年與秦曉蓉共住一間。房間甚小,呼吸換氣之聲皆可聞之,此時二人並肩坐在床榻邊上,雙雙麵紅耳赤,好不害臊。少年不經意間一個轉身,忽見秦曉蓉頸上一條淡淡鞭痕,忙伸手指了指她脖子,問道:“你這兒……怎麽了?”秦曉蓉道:“沒事……一點小傷……”少年待要再問,卻聞隔房傳來一陣喝罵聲響,正是老鴇梅娘的聲音:“老娘白花花的銀子買了你來,你倒推三阻四不肯接客,賣那甚麽貞節牌坊,老娘是買你來當觀世音菩薩供養的麽?打,給老娘狠狠地打!”跟著鞭子著肉聲、喝罵聲、哭喊聲響成一片。少年微一尋思,便明白了幾分,看了看秦曉蓉,見她蜷著身子蹲坐在床頭神色無助的模樣,不禁心生憐惜,問道:“他們也打你了麽?”秦曉蓉終於忍不住委屈,微一點頭,眼圈已隨之泛紅。少年道:“曉晗呢?她應該沒事罷?平時她最愛哭了,剛才也沒見她哭鼻子……”但轉念一想,心頭一澀,道:“是你給她擋著了?”秦曉蓉又是微一點頭,眼淚隨之奪眶而出,撲在少年身上抽泣不止。老鴇梅娘似在隔房聽到了聲音,怒罵道:“哭嚷甚麽?嫌老娘沒打夠麽?待會兒你姊妹倆再給老娘接客去!”少年本來心善,此時卻也按捺不住性情,心底裏將梅娘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

隔了一會,隻聽隔房又傳來梅娘聲音:“櫃子裏有藥,白色的那瓶,抹好了就給老娘接客去!聽見沒有?若不嫌痛,老娘再打!”跟著傳來一陣女子抽泣聲音。少年聞言,心下一陣嘀咕:“她定也是被打得不輕。”忙走到櫃子前,取來一個白色藥瓶,輕聲對秦曉蓉道:“你把……你把衣服弄開,我瞧瞧,給你……給你塗藥。”秦曉蓉哭笑道:“沒想到你倒是個小色鬼,剛才我看了你身子,你便要看回來麽?”少年甚感冤枉,埋著頭低聲道:“我沒有……”一陣躊躇,索性站起身來,欲要把藥瓶放回櫃子裏去,哪知耳邊傳來衣物落地聲響,回頭一看,見秦曉蓉寬衣解帶,這時隻剩得一貼身抹胸,少年猛地一回頭,身子沒止住向前跌去幾步。秦曉蓉撲哧一笑,埋著頭柔聲道:“小色鬼,你還不過來……過來給我抹藥?”

秦曉蓉此時年芳十三有餘,正值豆蔻年華,少女體態若隱若現,少年與她年紀相若,男子血氣初現,雖未曾經曆男女雲雨纏綿之事,但此時初次見到少女**身軀,自是血氣翻湧如潮、渾然不能自已,隻聽他結結巴巴地道:“我是說……我是說把衣服稍稍弄開就行了,不用這麽……”秦曉蓉嗔道:“還不過來麽?那我穿上了……”少年見她身上鞭痕甚多,終究憐惜不已,無奈躡腳躡步地走了過去,拔開瓶塞,伸指沾了沾瓶內膏藥,往秦曉蓉身上各處傷口抹去。秦曉蓉蜷著身子,埋著頭,眸光中盡是千百般的柔情蜜意。

二人到了樓下三號桌,見那客人滿臉彎曲虯髯,顴骨突出,一身肥膘,甚為醜陋,是個蒙古人。那人見了二人,哈哈大笑幾聲,咕嚕咕嚕地飲了幾大口酒,道:“想不到這醉香樓還有這等貨色,沒叫老子白跑這一趟!來,坐下陪爺痛飲幾杯!”少年和秦曉蓉也便坐了下去,那人故意賣弄漢語,吟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頓了一小會兒,拱手道:“在下叫突兀術,請教二位姑娘芳名。”少年和秦曉蓉兩顆心撲通撲通地跳著,忽的腦海一片空白,便忘了突兀術問了甚麽。突兀術又問了一遍,二人仍是閉口不答,引得鄰桌男女竊笑不止。老鴇梅娘一直在樓梯上瞧著,忙下來賠笑道:“這位大爺,這倆個小妮子是昨晚剛來的,不懂規矩,還望莫怪……莫怪……”用手帕給他擦了擦臉。

突兀術一把拽開梅娘的手,笑道:“在我們蒙古,這麽大的女子已經結婚生子啦。”一雙色眯眯的眼睛瞧著少年和秦曉蓉,跟著一隻油膩的肥手欲要撫弄二人臉頰,少年忙摟著秦曉蓉挪開幾步。梅娘在一旁已然雙眼噴火,暗罵道:“還沒吃夠老娘鞭子麽?好,待這位爺走了,看老娘不狠狠教訓你們!哼哼,再若不行,便叫你們嚐嚐老娘迷春酒的厲害!”見突兀術微有不悅,忙招呼道:“大爺,您喝酒,您喝酒,消消氣。”少年肚餓,伸手拿過桌上幾粒花生米和秦曉蓉分吃起來,突兀術見二人舉止這般羞澀,暗自竊喜,心想:“待會到房裏看老子怎生疼惜你們。”

此時天色已暗,酒過三巡,突兀術已然嘧啶大醉,梅娘忙命兩個龜奴把他攙到了二樓水雲閣,梅娘拽著少年和秦曉蓉二人,一把推了進去,喝罵道:“若不想挨鞭子,便給老娘好生伺候!”未待少年和秦曉蓉應答,房門“砰”的一聲,便被關上了。二人看著眼前這醉得不醒人事的蒙古大漢,聞得滿屋腥臭酒氣,頗感惡心。哪知忽然,突兀術似醒似醉,一個虎軀便往秦曉蓉撲了過來,秦曉蓉登時花容失色,不知所措,少年忙抱起她身子,往左側退開了幾步,秦曉蓉道:“怎麽辦?”少年放她下來,一招“逼上梁山”直取突兀術胸口,但突兀術肌肉虯結,有如石硬,加之少年功力不足,那招“逼上梁山”便如石沉大海、銷聲匿跡。

秦曉蓉忙道:“小色鬼!你怎麽打他?梅娘知道了,要打我們的……”少年道:“等會就要走了,不打暈他,我們怎麽走?”秦曉蓉“哦”了一聲,微微點了點頭。少年尋思片刻,見突兀術正向自己撲來,嘴裏念叨著一大串蒙古語,少年不及再做細想,抄起手邊一隻木椅,猛地往突兀術頭上一拍,突兀術登時頭昏眼花,跌倒在地,少年見他身子兀自還在挪動,忙又拍了他幾下,見他閉目呼呼睡去,這才收手。愣了一會,忽然靈光一閃,摸了摸突兀術身上口袋,摸出幾錠銀子來,揣進自己口袋裏,輕聲向秦曉蓉道:“以後我們吃穿都不用愁啦!”秦曉蓉微微一笑,也不答話。梅娘在樓下聽得聲響,暗自竊笑幾聲,心想:“哼哼,羊入虎口,不便是這般聲響麽?待這倆個雛兒再長大些,何以不成我醉香樓的花魁姊妹花?到時銀子就如泉水般湧入老娘的口袋啦。”

待得梅娘來到水雲閣,偷望進去,見房內燭火未滅,地板上躺著突兀術碩大一個身軀,卻又哪裏見得到少年和秦曉蓉二人身影?轉眼見房內窗口敞開,梅娘暗叫不妙,忙叫龜奴打開門鎖,衝到窗口前,往下一看,見少年背著秦曉蓉已至平地,忙向龜奴喝道:“快!快帶人把那倆個小妮子給老娘抓回來!快!”兩個龜奴應聲去了,梅娘跺了幾腳,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也不理會突兀術,徑自跟著下了樓去。

少年聞聲,心知行蹤已露,心下一急,背著秦曉蓉直往橋頭發奔而去。秦曉蓉此時已將生死榮辱置之度外,腦海裏俱是少年的身影在徘徊,閉著眼在他右耳邊上蹭了蹭,二人青絲相纏,少年發覺痳癢,邊跑邊道:“你做甚麽……”秦曉蓉柔聲道:“小色鬼,我這輩子都跟著你啦。”少年聞言,腦海一片空白,一時之間無言應答。隔了一會,少年回過神來,見身後無人追來,心知已將龜奴們甩遠,便把秦曉蓉放下地來,道:“我有點累了,你自己……你自己走一會罷。”說著徑自走在前頭,秦曉蓉吐明心意卻得此回應,心下委屈難言,一顛一拐地跟了上去,道:“你不願背著我了麽?”少年道:“不是……”秦曉蓉道:“怎麽不是?要是平時,你再累也不會放我下來的。”

此時月光如水,繁星滿天,月下一對男女思緒萬千,卻又相顧無言。走了一程,秦曉蓉終究忍不住開口問道:“你喜歡妹妹還是……還是我?”少年道:“我不知道。”秦曉蓉道:“你甚麽都不知道!”少年無奈道:“秦姑娘,別問這個啦,我們還是快走罷,曉晗和狗狗還在等著呢。”秦曉蓉一聽“秦姑娘”三字,情緒頓時低落異常,一不留神,腳下一踉蹌,“啊喲”一聲,又複跌倒在地。少年忙回身過來扶起她身子,卻又嘴笨,不知該說些甚麽。秦曉蓉心裏委屈萬分,掙開他手,道:“我自己能走。”少年一陣無奈,猛地往她臉頰上親了一口,道:“我嘴笨,又害臊……你不是明白的麽?”秦曉蓉不由得胸前小鹿亂撞,怔怔呆住半響,頓時隻覺少年這一吻勝過世間所有甜言蜜語,愁眉苦臉登時轉為眉開眼笑,嗔道:“還說自己嘴笨……也不害臊……”少年頓覺自相矛盾,不知作何辯解。此時此刻,二人相視無言,如水目光交織在一起,眉目傳情,不勝甜蜜。

泉州城外,一俊美少年走在前頭,身後跟著秦曉蓉與秦曉晗姊妹二人,三人漫步在林間小道上,一隻灰毛小狗緊跟在三人身旁。忽然,少年駐足轉身,奔到秦氏姊妹身前,俯下身去,抓起地上一大把泥巴,往她們臉上抹去,秦曉晗避之不及,登時灰頭土臉,嗔怒道:“小哥哥,你做甚麽?泥巴好髒的!”少年道:“髒了才好,髒了別人便不覺得你們長得好看啦。”秦曉晗抹掉一點泥巴,不解道:“我長得好看,為甚麽要騙別人?”秦曉蓉稍一尋思,便知少年用意,自個兒抓了一把泥巴抹在臉上,微笑道:“長得不好看別人就不會抓我們去……去做那種事情啦。”秦曉晗年幼懵懂,心無旁騖,對她的話隻明白了三分,撓頭想了一會,但覺好玩,便抓起幾把泥巴往自個臉上抹了個遍。小狗似乎在旁看得樂了,搖著尾巴圍著三人轉個不停。

“小色鬼,你走慢點兒。”

“咦,姊姊,你為甚麽叫小哥哥作小色鬼?”

“沒……沒甚麽。小色鬼,你怎麽……怎麽反倒走得更快了?”

“乖狗狗,你瞧姊姊可不是變了?以前可沒見她這麽粘著小哥哥的,不行,小哥哥,我也要粘著你!”

“汪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