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念去去,千裏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冬雪退盡。
莫止記憶裏,六歲那年燕北的春天溫暖明媚,家燕北歸,目盈新綠,槐花抽出嫩黃色的蕊,滿院飄香。
一根樹枝生疏地左右劃拉,“凝”字足足比其他字寬了三倍,“暮”字又長了三倍。骨瘦如柴的小孩正用手腕夾著一根樹枝吃力地寫著。他四肢不自然地扭曲,以一種詭異地姿勢蹲在院子裏,像一隻初學人事的小獸。
莫止聞到一陣藥香,就聽溫柔的聲音傳來:“寫得很有進步呢。”
他轉頭,那個溫溫柔柔的人正端著藥推開屋門走出來。此時陽光正好,少年的頭發不是純黑,帶著一點淡淡的棕,恍若籠罩著金色柔光。莫止微微眯起眼睛,他想,那是溫暖。
莫止試探著搖了手腕的鈴鐺。
這段時間來,莫止戒備敏感,如長滿刺的小獸,如今終於走出自我封閉,嚐試著跟他“溝通”,二人的關係眼見熟稔,那個人笑起來:“真棒。我們去集市玩好不好?”
***
朔州,燕北鎮,某民宅。
“集市。”
莫四爺腦中忽然閃現一道光,將這兩個字寫在紙上,畫了個圈。
他起身欲拖著李左出門。
記憶的斷裂處忽然有畫麵浮現,莫四爺一刻都等不得了:“去集市。”
***
春天的街道是金色的,小販們的吆喝聲都帶著陽光的朝氣,石板路的邊緣長出淡淡青苔,空氣裏彌漫了槐花糕的味道。
那個溫溫柔柔的少年竟然記得他愛吃零食,買甜糕回來時,正看到莫止抱膝蹲在牆邊,蘸著額頭的血,一筆一劃地默寫那首《雨霖鈴》。
兩寸來長的傷口豁開在莫止巴掌大的臉上,血流滿麵。
其實那個人隻不過比莫止高了一個頭,也還是個小屁孩。
那人問:“怎麽弄的?”
莫止不吭聲。
碎石子挑出,連著長長的絲,是粘著的血與膿,莫止疼得打了個顫。可是他卻沒有哭,隻是兩隻手抱著甜糕不說話。
那個人歎了口氣,問:“疼嗎?”
莫止木然,然而捏著甜糕的手指泛白。
那人岔開話題轉移他的注意力:“寫的這是什麽?你真厲害啊,在練字嗎?”
莫止點頭。
“其實‘寫字’是件很厲害的事情呢。領養我的那個地方,有一間很大很大的書房。”那人道,“有次我破解了機關偷偷溜進去,在‘禁書’分類裏發現一本很有趣的書。”
“哦?”小孩就是小孩,莫止果然被吸引了。
那人道:“它講天地間力量的來源與歸處,講世事更迭,講人的生與死。”
莫止忽道:“你什麽時候會死呢?”
“啊……”
莫止道:“我早晚會死,你也會死的吧?”
那人哭笑不得:“大概,會的吧。”
“那本書裏說,人類、草木、朝代甚至大地與星辰,都會死亡,唯獨言辭不會死。”那人道,“ ‘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視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自鴻蒙之初,便有言辭,蘊含宇宙之變,天地之理,所以說‘百工以爻,萬品以察’。它從未死去,從未斷絕,它比我們所知更加古老,比我們所想更加宏大。言辭給了我們所有人的記憶,關於不曾經曆的世界、關於遠古洪荒、關於洪荒之外的力量。所以,世間真正的力量蘊藏於言辭之中,它承襲遠古而來,延續至今。”
莫止知道這人不是要講故事了,他似懂非懂,怔怔地看著他。
那人道:“中州人相信物老則有靈。關於言靈的存在,人們也許未曾啟蒙,但他們始終信仰、畏懼,言靈無處不在、無所不能,所謂的‘一語成讖’‘禍從口出’便是這個意思。”
“你不用害怕,囿於力量太無能了。越是畏懼的東西,我們越要去役使它。”那人微笑著,語氣又柔又軟,“用自己的鮮血召喚言靈,便可與之達成契約,役使其聽自己命令做事。”
莫止的眼睛越來越亮。
“按好傷口。”那人笑道,“ 這是禁忌之術,世上隻有你我二人知道。你若感興趣,可以試試。你要慢慢練習,可以貪心,但不可以著急。弱小的幼師要學會韜光隱晦,初嘯之聲便要震懾山林。”
莫止聽得暈頭暈腦,他隻覺一扇大門在麵前打開,關於超越人力極限的力量,關於八荒六合間的靈體。
那時的莫止還不懂得,關於縱容貪心、關於韜光養晦,這條溫柔又霸道的路是那人的性格使然。莫止隻想信賴他,覆上他的步履,遵循他的許諾,跟在他身後乖乖聽話,受他保護。
世事無常,正是這個人生全無目的的小孩,最終卻被逼著走上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
六歲的莫止懵懂點頭,他一動,血又從額頭流了下來。
***
朔州,燕北鎮,集市。
天寒地凍,白雪皚皚。
那些收了莫四爺錢的小孩子,正團團圍住李左,用言語辱罵,用石子投擲。李左抱頭東躲西藏,狼狽不堪,卻無處可躲,無處可藏。
歧視、不公和殘害,是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的。
這一幕多麽熟悉。
莫四爺躲在街邊拐角,遠遠觀察著,手握炭筆不時地在本子上記錄。
曾經在這裏,他遭遇的那些事情,莫四爺想不起自己當時的心情了。直到很多年以後,莫止成了名聞天下的“莫四爺”,有次偶然機會,他讀到了大海以西的一位同行寫的一段話,才恍然明白當時的絕望——
“我們都處在一棟發生火災的房子,無處求援,無路可逃。”
李左忽然暴跳而起,再也忍受不了這些欺辱,奪過石塊丟了過去,開始反抗那些小孩子。
回憶的思路再次中斷了,莫止衝了出去。
“重來!重來!”
他看著李左:“你不知道他們是在欺負你呀,你從小沒有朋友從沒和人親密接觸過,你怎麽知道這是欺負還是友好?你以為他們是要與你做朋友,終於要有人和你做朋友了,你應該開心,沾著額頭上的血笑。”
說著,莫止拿了塊鋒利的石塊,又將李左額頭的傷口撕開更大些。
血順著眉骨流了李左滿臉,莫止卻很開心,他牽著李左的唇角,幾乎迫不及待:“快,笑出來。說真好玩,求求他們繼續和你玩。”
***
莫止六歲那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短暫,溫暖來得太快了。
惠風吹來了金色的溫暖,似乎萬物都生機勃勃了,春意盎然時,莫止的身體也漸漸康複。
鎮子上新來了一家雜耍班子,在街道的盡頭,裏裏外外圍了三圈人。
“來了個新玩意,會寫字的狗熊!”人們紛紛議論著。
人群的中間空地上,一隻狗熊正成人立,依照雜耍班主的指令做出雜技動作。狗熊身形高大,箭毛森立,有觀眾打打賞了銀錢,狗熊立即以嘴銜筆寫字,當場書了唐詩一首。
人群爆發歡呼叫好,打賞不自覺地就多了幾倍。
莫止追著一隻小野貓跑到這裏,遠遠聽見人們的叫好聲,又看見人群間露出的“狗熊”的皮毛形貌,臉色立即變了,拎起小貓轉身就跑。
莫止認識那個“狗熊”,他原本是個健壯的年輕人。
莫止親眼看著人販子用通紅的火鉗插入他口中,活生生割斷他的舌頭。隨後用針叢刺傷他全身,傷痕遍體血流不止,趁著血熱時,將一張剛剛剝下的熊皮緊緊包裹他身上,流血很快就幹了,人血與獸血相互膠黏,時日經久,隨著傷口漸漸愈合,那皮膚便與熊皮長在了一起,再也脫不下來了。
如此,一個健壯的年輕人,就變成了“人熊”。
幼年莫止也被折斷手腳扭成畸形,隨著那“人熊”一起被人販子賣給了雜耍班主。
人有同情心,有人便利用同情心做生意,也就有人成了這同情心下的陪葬品。“采生折割”,是個不算新鮮的行當了。
莫止的嘴唇緊緊抿著,身後的小貓被他手指鉗製著,漸漸沒了聲息。
莫止看見了遠處那溫柔少年的身影,還有一段距離,卻是帶了光和溫暖。莫止將死貓隨手一丟,小跑著撲過去。
他全身都緊繃住了,抿著唇一把拉起少年的手。莫止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克製住自己不顫抖、不流淚。與人的親密接觸依然使他害怕緊張,但此刻不一樣……
少年笑著摸了摸莫止的額頭。
“在人販子那裏,哥哥不是故意丟下你。當年被人買走了,”少年柔聲道,“哥哥有了新名字,叫……”
***
那個名字呼之欲出,莫四爺終於想起來了。
那個人,那段回憶,終於明晰了。
然而甚至來不及高興,馬蹄聲響起,遠處的一群人馬已匆匆而至。
碎雪穀來信莫止沒得到回應,碎雪穀主也並沒期待回信。早在寄出信件前,便安排好了碎雪穀弟子前來。
馬蹄從市集穿過也未減速,踏得煙塵四起,為首的,正是那日客棧設宴的“文人墨客”們。莫止的嘴角露了絲嘲諷的笑,原來早就喬裝布置好了。
莫止對李左笑道:“時候到了,先送你上路吧。”
他抬頭與李左的目光相遇——白雪覆蓋的街道,一個小孩狼狽不堪,傷痕累累的身影滿是孤獨,四顧求救,卻求救無門,絕望又無助。
莫止心頭一震,似乎滿目的冰雪都不見了,場景成了溫暖的春天,無助的可憐小孩身上有層淡金色的光芒,他依舊孤獨卻不再害怕,因為他曾經那麽渴望地靠近光,靠近溫暖。
卻終不得成全。
莫止的目光變了,迷離而悠遠。
他道:“光明來了,我救你掙脫。你走吧……快走……”
隨後他轉身走向碎雪穀來人,表情出奇的平靜,主動用繩索捆住自己,被押走了。